《白日事故》狼空

9、罚站

　　周五那天，苏宇在回家的路上再次碰到那个“小傻子”郭俊。这天张洛成没在，估计和同学约架或者约游戏厅去了。

　　自从张洛成明里罩着他以后，班上那些人也就没怎么找过茬。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怎么和他说话，但至少对他来说省去了很多麻烦。毕竟他自己也不屑和那些人交谈。

　　只是那天遇到小傻子，见他脸上被人画成熊猫脸，并且自己对此毫不知情，周围人看了想笑，但没一个告诉他真相。他以为大家是友好，便也回对方微笑。
　　苏宇忽然对他有些同情，之前都没有过这种念头，觉得他虽然不聪明，但挺可爱的。可被人欺负以后，他似乎就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于是跟在小傻子的身后，踩着他影子，在思考要不要告诉他。

　　郭俊意识到有人跟着自己，便忽然顿住脚步，苏宇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你为什么跟着我？”
　　郭俊笑着问，那种笑很古怪，按理说正常人在问出这句话时是不会笑的。

　　苏宇抬头盯着他，犹豫了半会儿，伸手指了指他的脸，称:“你的脸……全都是水彩笔的颜色。”

　　郭俊依然挂着微笑，好似没听见一样，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苏宇有些不罢休，他继续跟着对方，问道:“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郭俊说:“听见了，但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别人在欺负你，为什么觉得好？”

　　“如果他们觉得开心，那就挺好。”

　　苏宇愣住了，停顿了下脚步，但紧接着又跟了上去。挠挠头问:“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

　　郭俊没说话，苏宇这会儿注意到他手臂上的伤痕，一道道的，像树干被人刻了几刀，之后留下一个永远也褪不去的疤痕一样。

　　他的头发也很脏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古怪与各色痕迹。他不聪明，喜欢对人笑，但没人有权利断定这就是傻。
　　至少在八岁的苏宇眼里，他这种表现不是傻，只是有些特别。

　　据说郭俊偶尔会在夏天穿冬天的衣服，或者冬天穿夏天的衣服。昼夜颠倒，冷暖不知。这些都在被一波又一波的人嘲笑着，更有甚者为了满足自己的虐待心理，对他实施过暴力。因为对方知道，他是不会去告状的。
　　就像他感受不到痛苦的意义，他会流泪，但他还是笑着。

　　那天，苏宇一直跟到他家。那个水果摊前的女人，也就是郭俊的妈妈，一眼见到孩子脸上的痕迹，先是皱了下眉，随后生气地说:“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你怎么就不知道保护点自己呢？为什么别的人都不受欺负，就你老是遭到这种事情？”
　　女人越说越激动:“我早跟你说过了，要还手要还手，不要笑，你就是不听。你爸爸早就不在了，没有人会帮你去打架，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算了，跟我走，跟我去你学校，我得找你们教导主任好好说道说道。”

　　女人一把拉过郭俊的手，然后怒气冲冲的往巷口走去。

　　苏宇还停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郭俊忽然转过头对他挥了挥说:“再见。”

　　回到家，舅妈依然像往常一样蹲在厨房门口摘菜洗菜。见他回来，抬头瞥了一眼，问道:“江浩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苏宇心想，他什么时候和自己一起过？
　　于是摇摇头:“没有，他和同学在一块呢。”

　　“哦哦…”
　　舅妈忽然又想起什么，嘴角上扬，问:“听说你考试得了一百分？”

　　苏宇把书包搁在桌子上，一边挪椅子，一边回复她:“嗯嗯，双百，我语文数学都是一百分。”

　　舅妈欣喜不已:“还以为是周老师乱说的，没想到是真事。”她连忙起身，用围裙把双手擦干净，走到桌前对苏宇说:“小宇，快拿试卷出来给舅妈看看。”

　　苏宇便打开书包拉链，从里边翻出两张叠在一起的卷子，递到对方手里，说:“这次考试不止我一个人双百，好几个呢，没什么可高兴的。”

　　舅妈仿佛没有听见他这句话，拿着那两张卷子不停打量，嘴里喃喃道:“那也是你的本事，要是舅舅知道了，准得高兴坏。以前江浩啊，考试能上八十分他就很满足了，这下你来了个双百，那他可得把大牙乐掉。”

　　说到这，舅妈想起来江东调去外地好几天了，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过。她的神情又沉了下去，可能是女人天生多疑的毛病，或者某种直觉，她总会想到江东和别人在一块儿卿卿我我。
　　但紧接着又笑了，转头对苏宇说:“小宇，一会儿给你舅舅打个电话，告诉他你考试满分的事情。”

　　“舅妈去打不可以么？”

　　“舅妈得做饭呢，晚上给你做顿好吃的。对了，一定要记得问问舅舅过得好不好噢。”

　　“嗯嗯…”
　　苏宇点点头，他知道舅妈因为舅舅调走的事情而生气，那件差事本来舅舅是可以拒绝的，但还是选择了离开妻儿，跑到外地去，据说最短也得待上大半年。舅妈因为这件事跟他闹别扭，这会儿气头过去后，也就开始想他了。

　　屋门被人打开，江浩抱着篮球走进来，书包在地上拖行，一脸乐呵。估计和同学玩了个爽，对此刻亲妈内心的一半欣喜一边忧愁毫不知情。
　　果然，在亲妈看到他把书包在地上拖行时，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怎么回事？书包不好好背，天天就知道玩。”

　　江浩一愣，抬头看了一眼妈妈愤怒的表情，再看了一眼在桌子旁写作业，对此头也不抬的苏宇。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起自己考试有一门没及格，内心开始慌张。

　　果然，下一秒，母亲就问:“考试多少分？试卷给我看看。”

　　他把书包从地上提起来抱在怀里，怯怯道:“没…没多少分……”

　　“给我看看！”

　　面对母亲的严肃神情，江浩只好打开书包，从里边拿出下午刚发的卷子递到她手里。

　　果不其然，一看到试卷以后，母亲瞪圆了两眼，开始喋喋不休:“你又考这点分数回来，每次让你写作业你就是不听，还天天这么晚回来……你知道吗？小宇考了双百，老师都亲自打电话到家里来问候，为什么小宇可以，你就不行呢？！”

　　江浩再次把目光瞥向苏宇，对那小子装作充耳不闻的高高在上态度非常看不惯。就好比自己就是优秀者，而优秀者总是不屑于看淘汰者一眼。

　　母亲的教训依然劈头盖脸，江浩气呼呼的拿着书包坐在苏宇身旁，也开始温习作业。只是故意用手肘顶了苏宇一下，暗自嘀咕了句:“死瘸子…”

　　苏宇抬起目光，想起张洛成经常挑逗江浩时嘲讽他的两个字，于是也学着对方的语气对此时不服的江浩说:“蠢蛋！”

　　江浩顿时气得眼冒金星，但母亲在旁边守着，他又不敢对苏宇怎样，只好先记下来，决定改天等机会讨回来。

　　他又是那句威胁的话:“别以为有张洛成护着，我就不敢动你。张洛成也不是什么好鸟，你小心别被他骗去卖了，他以前就把自己亲弟弟骗走过。”

　　苏宇不理会他，只是觉得只敢在背后较劲的人真他妈窝囊。

　　舅妈陈桔在做饭之前熬不住了，还是决定亲自给江东打电话问候一下。但电话接通以后，她却装作生气的样子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江东沉默了一下，称:“跟你说过了，暂时回不去。”

　　“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调过去，还不是因为你那老相好也去了。魏霖就是个变态，你也想和他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

　　江东没说话，他在等待对方接下来的措辞，毕竟总是会比他想象中精彩许多。但他不给自己辩解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内疚，那种内疚或许只能永远，永远埋藏于心里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被我戳中软肋无话可说了吧？我告诉你江东，别以为只有你可以在外面搞男人，我也一样可以。”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注意到了客厅的两个孩子，便脸色一红，转身进厨房关上了门。

　　江东自然不想与她说这些，结婚以后他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这点他可以问心无愧。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这个世界上最烦人的，可能就是女人了。

　　罢了罢了，他转念岔开话题:“江浩和小宇在吗？让他俩接电话。”

　　“怎么？不敢和我对峙？”

　　“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情，你有时候无理取闹得有些过分了吧？”

　　“呵，我知道你没做过，你不敢做。但你不想吗？”

　　“你……”
　　江东憋着一口气，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随后，他挂断了电话。

　　“呵，说不过就挂我电话……”

　　苏宇透过玻璃门看见舅妈陈桔的身影，像是在骂骂咧咧，又像是在嘻嘻窃笑。
　　他总能洞察旁人的想法，又或许是对于双亲关系过于敏感，所以只要对方有争吵，即使隐瞒住，但他还是能察觉出来。

　　家庭的幸福感总是在他内心掉落，他会想到，为什么互不相爱，却还要结成一心，然后互相折磨……

　　度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以后，苏宇像往常一样背上小书包去学校。张洛成已经好多天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了，像是刻意躲着他。

　　那天在课堂上，齐悦和后排的某同学纸条传书。那男同学在纸上写了个“你笑起来真好看…”，然后揉成一团趁老师在擦黑板的时候朝前扔了过去，结果没掌握好力度，那纸团砸在了苏宇后脑勺。

　　苏宇回头看了对方一眼，男孩忙摆出道歉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地上的纸团，意思让他交给齐悦。

　　苏宇把目光盯往那个掉落在过道上的小纸团，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捡。抬眉见老师还在擦黑板，便小步挪过去，弯下腰拾起那个纸团。可身子刚迂回座位上，耳畔就传来老师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苏宇！”

　　他猛然一个激灵，手里那个纸团还紧紧捏着，身旁齐悦投过来诧异的目光。

　　这时，老师直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说:“刚才在捡什么呢？交给我。”

　　他只好把那个纸团交到老师手里，然后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最后排那位“罪魁祸首”男同学吴希。

　　显然，这个小眼神被老师察觉，等她打开纸团后看着上面的内容。先是一头雾水，随即大吃一惊。

　　“你笑起来真好看？”
　　老师把眼神瞥向后排那男同学，质问道:“吴希，这是你写给苏宇的？”

　　“啊？没有没有，我写给苏宇干嘛……”

　　苏宇沉着脸，第一次被老师抓包，他有些尴尬。可旁边原本是当事人的同桌却暗自窃笑。

　　“那你写给谁的？”

　　“我……我写给齐悦的……”

　　于是，齐悦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老师拉下脸，算是弄明白怎么一回事，他指了指那仨人说:“你们仨……出去罚站。”

　　齐悦反驳道:“老师，这不关我什么事啊，为什么要罚我？”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要我喊你妈妈过来一五一十告诉她，你就开心了？”

　　齐悦垂下脸，只好老老实实出去。

　　那天下雨了，天边还在打雷闪电，狠狠一声巨响，班级里集体咋呼。

　　只有门外那三人一点都不觉得可怕，苏宇和齐悦都冷着脸，也许是俩人平时都是尖子生，深受老师喜爱，并且觉得被罚站是件丢脸的事情。但吴希却不觉得，一方面是他罚站惯了，另一方面是这小子情窦初开有点早，与其说是罚站，倒不如说是老师在创造机会让自己和齐悦相处。只是，如果那小瘸子苏宇能离远点就好了。

　　他想起去年刚认识齐悦那会儿，对方扎着马尾辫，虽然是个小姑娘，但脸上清高冷酷的神情，让他一眼就忘不了。一年级没有和她同班，自己可恼怒了，天天求着爸爸去跟老师讲要换班。爸爸不理解，他不懂爱是什么感觉。自然不会和老师去说。
　　于是，他眼巴巴看着齐悦和别的男生玩耍，一起回家，一起跳绳，还一起玩芭比娃娃。
　　从此，他就对芭比娃娃这种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厌恶。
　　并且某次从齐悦班级路过时，听见她正和同学玩过家家，那个小胖子竟然喊她老婆…
　　当场就是一道晴天霹雳闪过，他一直觉得第一个喊她这个称呼的人应该是自己。

　　二年级后，俩人总算同班。他就努力去和齐悦接近，天天给她买好吃的，目的就是让她下次玩过家家的时候让自己当妈妈，然后他当爸爸。
　　可这时齐悦却来了一句:“过家家那是一年级小朋友玩的，都二年级了，谁还玩这种幼稚游戏啊。”
　　紧接着，又是一道晴天霹雳。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开始向高年级同学学习，要学会去游戏厅，去打篮球，然后偶尔打打群架。
　　虽然经常挂彩，但齐悦看了高兴，这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想到这，吴希露出酸涩且幸福的表情。
　　于是，他有一下没一下把目光瞥向齐悦，脸上挂着笑容。

　　齐悦有点生气，她轻声问:“你老看我干什么？”

　　“我喜欢你啊！”
　　吴希一说完，天边就是一道闪电劈过。

　　“谁要你喜欢啊，小毛孩……”
　　齐悦一向有大姐大的风范，再加上女孩比男孩发育快，所以个子也比苏宇吴希高一些。

　　吴希听后更是发挥了情种的性质，他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喜欢你。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你。”

　　“切！”
　　齐悦推了他一下:“离我远点！”

　　一旁的苏宇挨墙站着，连眼神都没有瞥过去一下，对他俩没有造成丝毫打扰。

　　这时，从副楼梯走过来几个高年级学生，看上去个子高大，白色的衬衫校服领口敞开。当那几个学生从仨人面前走过时，齐悦轻声喊了声:“表哥。”

　　苏宇忙抬起头，见到张洛成站在自己面前，正垂下目光盯往自己。

　　他神色一惊，更是觉得窘迫了。罚站就算了，没成想还被在乎的人看见。

　　可下一秒，张洛成却笑着问:“做什么坏事了？”

　　小苏宇低下头，没敢回话。

　　趁着班级里的老师没注意，他从兜里掏出几颗糖递给那仨小家伙。随即与同学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远后，吴希忽然说:“你表哥真帅，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也一定会像这么帅，到时候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你滚吧，别恶心了……”

　　齐悦说完和苏宇换了个位置，吴希自己站在最边上，心情真烦恼呢。

　　而苏宇捏着手里的糖果，既无奈又开心。

　　当天放心回家，张洛成依然没有等苏宇。苏宇迈着小步伐淋着小雨走回去。江浩从身旁走过时还吐舌头嘚瑟了一下，示意自己头顶有伞。

　　这是什么混蛋表哥……

　　苏宇满不在意，反正下着小雨，就算淋湿身体，回去洗个澡就好了。而最后挨骂的人还是江浩，他已经能想象到舅妈骂咧咧的喊，你就不能带小宇一块儿回来吗？
　　哈哈，这样想着真过瘾，自己完全不用反击他，舅妈的教训就已经够他受的了。

　　当他还沉浸在自己腹黑想法的时，忽然感觉不到头顶的雨水滴下，并且瞥见地上有个影子。他抬头，见到有人撑伞帮自己挡雨。那人，是小傻子郭俊。

　　郭俊依然露齿微笑，脸上还有几天前被作弄未洗掉的墨水痕迹。
　　苏宇也回了他一个笑容:“谢谢！”

　　“不客气，我应该的。”

　　苏宇好奇问:“为什么让我躲雨？”

　　“我应该的！”
　　郭俊重复着。

　　八岁的孩子就是个好奇宝宝，苏宇紧接着又问:“什么是你应该的？”

　　“帮你撑伞是我应该的…”

　　苏宇笑了:“你人真好。”

　　“我不好，我很傻。”

　　苏宇看着他说:“你一点也不傻，真正的傻子是不会觉得自己傻的，而且…只有做蠢事的人才是傻子，你不是！”

　　郭俊自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苏宇可爱，与自己说话时很温和，对自己来说就像个天使一样的存在。不过，天使是什么神物他也是不能理解的。

　　俩人走得很慢，即使身旁有自行车骑过溅起水花，郭俊也刻意侧身帮苏宇挡住。
　　苏宇问他:“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对方摇摇头:“妈妈说我叫郭俊。”

　　“嗯嗯…”苏宇回称:“我妈也说过，我叫苏宇。”

　　“他们说我是傻子！”

　　“嗯嗯…他们说我是瘸子。”

　　俩人说着，忽然哈哈笑了起来。雨声淅沥，人声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