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事故》狼空

8、弟弟

　　那年初夏，日光强烈，树影斑驳。

　　六一儿童节当天，街市上几乎全是与小孩有关的景象。他们有大人牵着，手里捧着玩具，或者拿着冰淇淋，满脸欣喜。

　　阳台上，男孩盘腿坐着，双手握紧两边的栏杆，将脑袋斜靠在手臂上。他没有笑容，甚至有些委屈与苦闷。听着同学从楼下跑过，笑声穿进耳畔，他想，如果能有个人带自己出去玩就好了，哪怕没有玩具和冰淇淋，去看看某商场前的舞狮也可以。或者是骑着自行车到镇上去钓鱼，他更小的时候去过一趟，隐约记得是哥哥逃课带他去的。

　　张洛成从医院回到家，开了门后看见狼藉僻静的屋子，他沉了口气。
　　那年，他十岁。父母闹离婚，原因是父亲有了外遇，并且私下还生了个孩子。双亲吵吵闹闹那么多年，终于在这天谈开了，决定去扯离婚证，两个孩子选择跟谁由他们去。但因为财产一事发生更大的纠葛，既然不愿意去打官司，于是俩人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奶奶也加入其中，本是劝架，结果气晕了，这场闹剧才得到中场休息的机会。

　　父母带奶奶去医院，张洛成也跟了过去。但年幼的弟弟盼着这个儿童节去外面玩，但发生这一档子事后，他就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什么都不敢说。
　　似乎所有人都不懂他，感觉大人的世界十分复杂且无情理可讲。

　　在医院时，张洛成想到有个弟弟还在家，趁着奶奶在病床休息的时间，他匆匆赶回去。这会儿见到阳光洒落在那张没有擦净饭粒的桌子上，见到满是皱褶的衣服在没有微风的阳台上晾着。

　　他喊了声:“小辉？你在吗？”

　　没有回应，他走到房间环绕了一圈，依然没见到人影。但同时，他也听见阳台上传来栏杆被敲响的声音。
　　于是走过去，见到弟弟窝在角落里，手中拿着一支铅笔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栏杆。弟弟六岁，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知道哥哥在旁边，他瞥了一眼，问:“奶奶还好吗？”

　　“奶奶没事。”

　　“那爸妈呢？”

　　“他们……我们不管他们。”
　　张洛成走过去拉过他的手说:“哥哥身上有钱，带你去出去买好吃的。”

　　弟弟睁圆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然后软软的爬起身。他虽然没有笑，但张洛成能看出来，他是想出去的。毕竟今天的日子不太一样。

　　俩人下楼梯时，张洛成故意把手从他后背滑到腰间，然后挠了他一下。弟弟很怕痒，便扭着身子躲到一边，他歪着头问:“哥哥你干嘛？”

　　张洛成扯出一抹笑意对他说:“别想那些糟心事了，今天哥哥带你出去玩，开心点。”

　　“……我没有不开心。”

　　“切！”
　　张洛成从弟弟身旁走过时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弟弟便追过来想要反击，俩人笑开了，一边打闹着，一边走过那条满是阴郁，投不下一丝阳光的巷子。

　　热闹的市井，人来人往的商场大门前。
　　小辉的手被张洛成拉着一直往前跑，他有些跑不动了，于是嘟囔了句:“哥哥，你要带我去哪？”

　　“去打游戏，你玩过吗？”

　　“那个坦克游戏吗？”

　　“是啊！”

　　“我看你玩过。”小辉停下脚步喘息称:“那我们还去钓鱼吗？”

　　张洛成勾着他的肩膀说:“不去了，奶奶还等着我们去看她呢。”

　　“噢…”

　　见到弟弟有点失落，张洛成换了个口吻说:“不过你可以一直玩游戏，玩到奶奶醒过来，然后我们就去医院看她，接他回家。”

　　弟弟笑了，那两颗小虎牙极其可爱。风吹过，俩人的白色上衣像波浪一样浮动。

　　“看，就在前面，那里是哥哥经常去的地方，你记得吧？”
　　张洛成指着商场旁边的小型游戏厅对弟弟说，以往，他经常和同学去这个游戏厅打红白机，或者FC插卡游戏。最近那家店新进了两台碟片机，游戏更是3D像素，无比流畅。张洛成早就想去试试了，只不过家里这摊子事，他便没了那个心情和零花钱。
　　他心想，正好趁着六一节日，带弟弟好好去浪一把。毕竟实在不愿想起父母的那档子事。
　　索性弟弟还小，他还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年少无知是件好事。

　　临进游戏厅前，弟弟小辉忽然顿住脚步，朝马路对面的一家冰淇淋店指了指，说:“哥哥，我想吃那个……”

　　“哪个？”
　　张洛成抬手至眉上挡了一下刺眼的阳光，见到对面那家冰淇淋店，以及店前排队等候的大人小孩。他皱了下眉，毕竟甜食不是他喜欢吃的东西。但望着弟弟那双无比渴望的眼睛，他还是点头说了声好。

　　他看了一眼宽阔的马路，转头对小辉说:“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然后趁着车辆还在等红绿灯，他左瞧右瞧跑过去，跑至冰淇淋店门口后，再次转头，目光越过马路见到游戏厅门口的弟弟，正满怀期待的，微笑着与他对视。
　　弟弟的周围，是匆匆忙忙路过的一个个身影。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小辉单独留在那，忽然间，某个不好的念头从脑海里闪过。
　　当店员喊下一位的时候，那个不好的念头又瞬间消失了。

　　“请问要什么口味的？”

　　他看着玻璃柜内的各色甜品，考虑了会儿，觉得弟弟爱吃西瓜，便指了指红色的冰淇淋。店员装冰淇淋很快，一个塑料小碗，直接舀一大块冰淇淋进去，然后递给他餐纸和小木勺。

　　张洛成拿着送给弟弟的美食，转身准备过马路。但几辆货车挡在眼前，马路对面什么都看不见。等货车过去后，他用目光急切的去寻找弟弟。
　　这时，他发现，游戏厅门口那个小小的身躯已经不见踪影。

　　他内心猛然一颤，瞬间狂跳起来。隔着车辆，他踮起脚去寻找，嘴里喊道:“小辉…小辉？”

　　对面没有声音回应，又闪过一个个高大的影子。

　　他跑过马路，去到游戏厅门口，开始在人流中寻找。
　　不是，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的小孩都不是弟弟。马路上也没有，对面冰淇淋店又开始有人在排队，两侧是来往的人群，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无比着急，开始大口喘息。在四周呼喊寻找了一圈后，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惹上大事了。

　　他决定跑到马路对面去找，急切的心情让他无法在意来往的车辆，冲过去的时候，不慎被汽车撞了一下，索性只蹭到了左臂。冰淇淋掉一地，他闪身太过迅速，整个人跌倒在地。

　　车上的司机连忙下来，刚开始还咒骂道:“不怕死吗？傻逼！”但看到对方是个小孩，并且好像撞得有点严重，他又换了副焦急的面孔，打算上前去扶他起来。
　　但张洛成甩开他的手，对他的话丝毫不在意，迅速爬起身，不管不顾继续跑到商店门前，他一边问旁人，一边呼唤小辉。尽管手臂疼痛到快要麻木……

　　整条街都找过了，没有。
　　他进到游戏厅去找，依然没有。

　　他憋屈得想哭，只觉得，自己弄丢了小辉，可能永远的弄丢了。

　　日色渐沉，满身疲倦的张洛成跑遍了相互交叉的几条街，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蹲在一处阁楼的阶梯上。想着小辉的种种遭遇，可能被人掳走了，掳走之后呢？那些拐卖儿童的新闻报道他看的不多，但从未如此清晰的涌入脑海过。
　　被杀？被丢弃？被虐待？像宠物一样？

　　他抹着眼泪，被撞的那只手臂开始发抖。
　　这时，一个从身后阁楼走出来的男人见到张洛成蹲在地上哭泣，便过去问道:“小朋友，怎么了？”

　　张洛成闻声抬头用那双婆娑的眼睛看着他，吸了吸鼻子，沙哑地说:“我弟弟……我弟弟不见了……”

　　“你弟弟不见了？”男人神色忽然严肃了起来，他继续问:“那他在哪不见的呢？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西街的游戏厅前……”

　　“刚刚吗？”

　　“不是，中午的时候……”

　　男人脸色一沉。张洛成见况更加自责，他抱着头哭出声来，嘴里喃喃道:“我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带他出来玩……”

　　男人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只是掏出手机拨打了110。一边通话，一边问他有用的信息。
　　“你弟弟叫什么？”

　　“……张洛辉”

　　“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白色…他六岁…”

　　男人挂了电话后，拍拍张洛成的肩膀让他站起来。他问:“你家里人呢？”

　　“我奶奶现在在医院……我爸妈应该也在医院。”

　　“记得你家里人电话吗？”

　　“不记得…”

　　男人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看上去像是还有什么事情着需要处理。但眼下又不能放任那个倒霉蛋不管，他只好又拨打了通电话推脱掉晚上的饭局。随即对张洛成说:“走吧，去找你家里人，警察局需要监护人过去。”

　　他匆忙打了辆车，张洛成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坐在车里，然后车子朝着他所指示的医院开去。

　　。

　　夕阳沉没，天边像往常一样涌上橘红色的晚霞。
　　苏宇坐在草坪上，抬头问身旁的张洛成:“后来呢？”

　　张洛成看上去有些神伤，但余晖照在脸上，又什么都看不出来。他瞥了一眼苏宇，回称:“后来，我弟没找到呗，一直到现在……”
　　其实那天，赶到医院以后，父母还在为离婚的事情闹冷战。当得知小辉失踪，俩人开始着急，情急之下父亲说了句:“你看你生的俩孩子，有什么用？”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一样打在那时张洛成的心里，他只感觉到了痛，痛到忘忽了手臂上的伤。
　　他手臂断了，但打打石膏就能好。可心里被捅了窟窿，好似用一辈子都弥补不回来。

　　苏宇听后若有所思，眼珠子打了个转，紧接着说:“你觉得我像你弟弟？”

　　张洛成再次把目光盯在苏宇那张稚嫩清秀的脸上，轻笑了下:“有一点吧。”随即他起身拍拍屁股，道:“回家吧，快要天黑了。”
　　说罢对不远处拴着链子的大黄狗挥挥手:“小黄，明天见！”
　　他的目光再次瞥向苏宇，然后提过褪色的背包朝院门走去。

　　苏宇见势立马背上自己的书包，从地上爬起身，追了过去。

　　“哥哥，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