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三表姐

3、202 凉粉

　　周宜贞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定这个女孩和班里其他同学不同，相当特殊。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她一时说不上——并不是萧楠的美丽，虽然毫无疑问，萧楠是个小美女。小小脸盘，挺立的鼻梁。嘴唇精巧，如雕刻一般的弧度，配上深深的人中，如微微翘起。秀眉大眼，轮廓相当清楚——但这样的少女也很多，萧楠并不见得多出众。小贞曾经以为萧楠特殊在她白瓷般的肌肤，白皙得几乎半透明，衬得嘴唇红艳头发乌青——但这似乎不是全部。她只隐隐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陈昊青不介意萧楠来自另一个世界。
　　以往放学陈昊青会与周宜贞一路，一人一辆单车。今天放学，周宜贞从桌上爬起来，刚伸了懒腰，就见陈昊青将书胡乱往书包里一塞，一只手扯着周宜贞的袖子：“快点，快点！”眼睛却只盯着前面教室门口。
　　周宜贞抬头，果不其然，萧楠的背影将将消失在门口。呵呵，她不理陈昊青，仍然自顾自收拾书本文具。陈昊青拽了她两下，见仍她不紧不慢的，只来得及扔下一句“我先走，你跟上来！”就冲了出去。
　　萧楠家离学校不算远。第一天放学，她也不着急，出了校门慢慢走，左右看看。忽就有一辆山地车嗖地从身边擦过，然后“嘎吱”一个急刹车，停在跟前。陈昊青就坐在车上，单脚着地，把车铃按得山响。
　　“一起走吧。咱们学校地界儿乱！”陈昊青说着向后面的校门口扬了扬下巴。
　　萧楠顺着陈昊青的示意回头看时，却正见着周宜贞骑了一辆老旧的28男式单车，歪扭扭，慢腾腾地跟了过来。她细长的眼睛微眯，嘴角含笑。此时太阳将落到远处高楼上方，萧楠看见周宜贞迎着落日，眼瞳被夕阳映得半透明，仿佛一对色泽深邃热烈的琥珀色猫眼，当中针状晶体却射出冷冷的光。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陈昊青顿了顿，又看着周宜贞说：“还有贞姐也一起。”
　　萧楠愈发觉得周宜贞虽嘴角上挑，但并未在笑。
　　兑泽中学地处星城闹市区，旁边有两条商业街，鱼龙混杂。但围着学校的一圈小店目标明确，做学生生意。
　　路过一家冰室，陈昊青停下车来，自顾自看着冰室招牌，也不回头：“吃凉粉不？”
　　冰室简约装修。玻璃橱柜里不是各式甜品，是整块脸盆那么大，半透明的凉粉扣在木质案板上。老板用个类似擦丝器的器具在面儿上那么一刮，便有丝丝凉粉顺着落到碗里。刮出三碗后，预备吃下午茶甜品的萧楠眼睁睁瞧着老板眼疾手快地在那颤巍巍嫩生生的粉条上盖了榨菜末和酱油等调味料，最后又浇了一勺辣椒油。
　　萧楠被在冰室里吃辣凉粉略微震撼，她抿抿嘴，学着对面小贞，搅一搅，挑一筷子，吸溜进去。几口下去，萧楠已知厉害。她不得不停下来，掏出纸巾擦汗，又捂住口鼻，略缓一下。否则万一有人与她说话，她根本无法张口。
　　陈昊青自然是吃惯了的，他边吃边看对面的女孩白瓷般的肌肤上已被一层薄汗染得亮晶晶，嘴唇红彤彤，似化了妆一般，煞是好看。他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安慰似的问：“第一次吧？星城就是这口味，慢慢就习惯了，不然我……”
　　话音未落，一旁周宜贞“啪”一声将筷子按在桌上，狠狠白了一眼陈昊青，走去柜台旁的一个桌子上，倒了三杯凉白开，用塑料杯装了拿过来。
　　“对，对，正是问你要不要水呢……”陈昊青说着，将其中一杯递到萧楠跟前。
　　萧楠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仍用纸巾捂了嘴。陈昊青连忙接了杯子再去倒水。转身回来却见周宜贞也用纸巾捂了口鼻。
　　“你又怎么了？”陈昊青不解。
　　周宜贞不答，大声擤了鼻涕。对面萧楠也跟着一擤，这才缓过劲儿来。萧楠出了一口气，对着周宜贞会意眨了眨眼睛，感激一笑。
　　而周宜贞，她只微微颔首，嘴角虽也扬起，但细长眼睛看着萧楠，目光仍然锐利。
　　萧楠自那碗凉粉起，懂得了星城的口味，几次下来也渐渐习惯。但如今会考一天天逼近，就连放学路上短暂的休闲时光也被压缩，三人同路回家却越来越少在冰室停下来。
　　萧楠是直面高考，会考不在话下，但周宜贞有些问题。两年前中考，周宜贞未考上如意的中专，被周妈妈凭关系塞进兑泽中学。高考是不用想的，但她好歹要过会考——据说这样哪怕进了工厂前景也能好些，不然这两三年既不挣钱又挣不到文凭，那就真亏大了。
　　这天周宜贞与妈妈姐姐吃了晚饭。周宜贞收拾东西准备去隔壁屋看书，周妈妈拧开了电视机。
　　周姐姐问周妈妈：“听说你们学校转学来了个富二代，知道不？”
　　“不知道。”周妈妈摇头，“兑泽富二代挺多的，什么出奇？”
　　周姐姐又看向周宜贞，周宜贞也摇头。
　　“天泽知道不？”周姐姐像周妈妈那边挪了挪，准备开始八卦。
　　“天泽？”周妈妈想了想，“卖感冒药那个？”
　　“感冒药只是一部分啦，”周姐姐说，“还有什么电脑，IT什么的。最近听说要盖房子了。”
　　“哦……”周妈妈眼睛这才离开电视，“想起来了，说是要去河西盖房子呢。你说说那乡下地方……”
　　“我可听说是在最繁华的河东。”周姐姐消息不大一样。
　　“那都有也说不定，”周妈妈说，“河西肯定是有的。听说是要与学校合作在河西那边搞个职业学校。”
　　“哇……大手笔。”周姐姐感叹。
　　“大手笔不大手笔的，关你们什么事？”周宜贞一边往外走，一边好笑姐姐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八卦。自家不过住筒子楼的两间房，管人家盖多少房子。
　　“你再不去看书，高中毕业证拿不到要怎么办？”周姐姐白她。又与周妈妈说：“那怪不得转学到你们这里了。听说那是天泽的大小姐呢。”
　　周宜贞已走至门口，忽然扭过头来：“大小姐？”
　　“可不是。听说来报道时是坐的奔驰，还有警卫员陪着，排场很大的——哎，你天天上学放学没见过？”
　　奔驰和警卫员是没见着，不过……大小姐？可不就是。
　　陈昊青知不知道呢？知道的吧？毕竟两人天天送她骑过一排红砖墙，再看她进到有两个战士站岗，没有挂牌子的大门里。
　　所以，萧楠大约出身高干，家里又做生意，人长得美，学习也好……说起来，正是自己的反面呢。
　　周宜贞“哗啦”一下，掀了门帘出去。周妈妈在后头喊：“好好看书，毕业证要给我拿到！”
　　会考日益临近，周宜贞有一没二也听了些课，做了些题，但心里着实没底。本来文化课好得比她有限的陈昊青一直是她难兄难弟，可忽然，他家给他请了家教，每天赶着回家。周宜贞家的条件，家教是不要想的。
　　这天放学路上，萧楠忽然说，“咱们去吃凉粉吧。”
　　陈昊青为难——他家请得是重点高中名师，人家赶场都赶不过来，肯上门已经是家里关系过硬，若不按时回去怕老师不会等。
　　萧楠却笑与他说：“我坐周宜贞的车也是一样，你赶紧走吧。”——原本就没算上他。陈昊青无法，放下萧楠自己走了。
　　萧楠与周宜贞对坐，萧楠已能面不改色吸溜完一碗凉粉，将两人碗筷回身搁到另一张桌上，那纸巾擦了桌子，将书和卷子摊在桌上，又掏出自动铅笔，“啪嗒啪嗒”按着笔芯，说：“来，今天的卷子讲一讲。”
　　一向大大咧咧的周宜贞难得张了嘴愣住，待明白过来小麦色的肌肤也透出红晕来，微微低了头，不看对方。
　　萧楠似没看见，用笔头点了点桌子：“赶紧吧，我今天卷子还没做呢。”
　　周宜贞也把东西掏出来。
　　“其实书上有的基础部分你错得不多，就是上课老师讲得那几个要点并没记下来。咱们看选择题第五题……”
　　萧楠仿佛熟稔地家教老师，周宜贞拿了笔不停记录。两人一个讲，一个记，各自低头盯着卷子，虽面对面坐着，但谁也不看谁。
　　天色稍微沉了，萧楠已讲至最后一题。周宜贞专心听题已久，忘记自己一开始为何不抬头，不自觉伸了懒腰。正碰上萧楠仰头扭了扭脖子，两人视线相触，都笑了起来。萧楠侧了头微笑，乌黑的大眼珠似反射了温柔的波光。而周宜贞则微眯了眼睛，伸着胳膊似慵懒的猫咪刚刚睡醒午觉。
　　懒腰还没伸舒坦，对着门坐的周宜贞一眼瞥见一人在冰室门口探头探脑——陈昊青怎么回来了？莫名的，她心情就不那么愉快了。
　　萧楠并未注意——她又低了头，继续说道：“最后一题，情态动词和类似情态动词后跟的宾语从句中的动词应用什么时态……”
　　陈昊青这是下课了又赶回来？呵，真殷勤啊！
　　“这个知识点，听起来玄，其实最简单了……”
　　你不是有家教吗？哈，真不好意思，你女神给我做家教呢！
　　“就一句话概括，统统没有时态，用原型……”
　　现在想明白了？呵呵，晚了呢！
　　“关键，记住这些类似情态动词的有哪些——总结起来其实也不难。就记住……”萧楠抬头看她，“咦，你在听吗？”
　　周宜贞一愣，连忙收回目光，堆起个笑，鸡啄米似的点头：“在呢在呢……”
　　“嗯，”萧楠未觉异样，又继续说，“比如believe, think, suppose这种表示个人判断的……”
　　偷瞥一眼陈昊青，他正向这里走来。周宜贞自己也不知是个什么心理，忽地往前一趴，双手扒住萧楠放在桌上的胳膊，几乎与萧楠头碰头，呼吸可闻。从陈昊青的角度，只觉得两个女孩子接吻似的贴在了一处，姿势无比暧昧。周宜贞歪着头，抬眼睨了萧楠，嘴角勾起个似撒娇又似挑衅的笑容：“哎呀，没听清楚呢，你再讲一遍？”
　　萧楠一没留神就见周宜贞一张脸放大在自己面前，笑得十分谄媚。她平日虽与周宜贞算是成天在一起了，但实则早已觉出她对自己那若有似无的距离感，如此灿烂不设防的笑脸真是第一次见。
　　不自觉地，萧楠也挂上她那温婉的笑容：“那你好好记下来呀……”
　　离得太近，随着萧楠睫毛微微一颤，周宜贞一激灵，忽然浑身不自在。“咳！”她干咳一声，直起身子，拿起笔写起字来。
　　陈昊青走近两步就看见两人是在做题。萧楠哪里有必要与周宜贞一起做题，自然是迁就对方的。他也走过去，坐在两人中间。萧楠只略挑了挑眉毛，又继续与周宜贞讲：“再看第二卷第十题。‘have’,‘had’还是‘having’呢？”
　　“嗯……‘had’吧？”周宜贞说，“后面不也是‘began’吗？”
　　“你这么说，说明你对时态还是了解的。但是你要再看看这两个逗号隔开的三个句子的关系……”
　　“你们讲哪张卷子呢？”陈昊青插嘴，他已从书包拿出卷子，正翻着。
　　周宜贞记着笔记，头也不抬，对着卷子翻个白眼。萧楠认真回答：“我们看这周的英语卷子，还有几题才完。你要不然先看看别的？”——陈昊青英语成绩不比自己差，萧楠觉得他用不着听。
　　陈昊青略一瞥，就看见周宜贞嘴角已微微翘起，歪着头看着萧楠，学着琼瑶电视剧的女主角一般努力瞪圆了细长的眼睛，一副无知少女的模样。开口也不知从哪里带了一点天真懵懂：“哎呦，这三句到底什么关系呢？”
　　呵呵，陈昊青心里冷笑，就凭你？
　　他看一眼题目，说：“But my good master Bates dying in two years after, and I having few friends, my business began to fail。因为‘and’在第一个逗号后面，所以前两句是并列关系，第二句实则是从句，应与第一句动词‘dying’相同时态，因此，不是‘had’是‘having’。”
　　周宜贞一句“我又没问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陈昊青微笑：“这句子只摘了一半，后面还有‘for my conscience would not suffer me to imitate the bad practice of too many among my brethren’。要是摘全了，贞姐你更要晕了。”
　　不止周宜贞，萧楠也楞了一愣：“你在别处看过这题？”
　　陈昊青看着对面白墙，一副沉浸其中的样子：“After three years expectation that things would mend, I accepted an advantageous offer from Captain William Prichard, master of the Antelope, who was making 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Antelope……Antelope……，羚羊……羚羊号……”萧楠喃喃，继而一拍手，“Gulliver’s Travels，格列佛游记！”
　　“句式复杂，逻辑关系又清晰，前后也平衡，写得真好。”陈昊青感慨。
　　“这你都记得？”萧楠问。
　　这又不是什么名言警句，只不过一个叙述性句子，Bates在书中也不是主要角色，一般人再看过几遍也记不住。
　　陈昊青自然也如此。但好巧不巧，因他英语好，并不需要特别的做题辅导，今天家教刚让他认真再读一遍《格列佛游记》，对语法和英语作文都有帮助。关于对这本书句子的评价自然也是家教的高见，他不过现学现卖。而题中这一句，恰巧就在第一章。
　　他看萧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自己，里面似乎有星星闪烁，心里如春风拂水般荡漾起来，面上越发堆起一个《窗外》中康南对江雁容的微笑，说：“这本书虽是童话，但句子写得极好，值得反复再读。奥威尔说过，他一生读过这本书不下六次，才写出《一九八四》和《动物庄园》。”
　　前一句来自家教，后一句来自腰封。幸好萧楠看过的版本较老，没有腰封。她回味半晌陈昊青的话，点头：“过去就当名著看，生啃下来，真没注意这么多。有时间是要再看看……”
　　“嗯哼！”周宜贞面无表情咳嗽一声。
　　萧楠一笑：“赶紧把剩下的讲完，到哪一题了？”
　　“第十二题。”
　　萧楠低头去看题：“啊，这个是冠词的使用。”
　　呵呵，白费力气，陈昊青也低头看题。
　　“这个题也好记。”陈昊青抢先开口，“表示一类东西，不然加个‘a’，不然用复数。用‘the’就是特指哪一件东西了。”
　　说着，他又念诵起来：“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这个萧楠自然能背：“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两人相视一笑。
　　“啪！”周宜贞一拍桌子：“妈的，快点，要回去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