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亲爱的克里斯》飞羽觞醉月

67、第六十七章

　　在法国的这段日子，克里斯蒂亚诺不在身边，她白天除了偶尔陪伴夫家人，大多在当地的图书馆学习冥思，并且笔耕不辍，夜晚则透过视频和他谈天表白，时间就像昏昏然萦绕在她周围的游丝，遵循轮回的规律浮动旋转着，少有变化，每到比赛那两个钟头，时间才猛然聚集起来发力，刺激心脏。

　　新故事的进度也一样磨人，她竭力想要一个幸福的喜剧，避免痛楚，但唯有比赛才能给她结果。万幸的是，老天虽不厚道，这回好歹没太辜负克里斯蒂亚诺的付出。
　　四分之一决赛，葡萄牙与波兰苦战一百二十分钟再次被拖入了点球大战，恍然梦回四年前的欧洲杯——那时，克里斯蒂亚诺二十七岁，正是最无所不能的一年，一路披荆斩棘带领当时兵马完备的葡萄牙杀入四强，却偏偏在点球大战中饮恨，败给了巅峰的西班牙王朝，他甚至没来得及站上罚球点。而四年后，他第一个站出来罚点稳定军心，并发挥领袖精神，冲到替补席前，点名鼓励四年前罚丢点球的穆蒂尼奥再次上阵。

　　“嘿！嘿！来踢，来踢吧！来吧！你踢的很好！如果我们输了，那就去他妈的！！！因此要坚强，加油！一切都交给上帝决定。”

　　克里斯蒂亚诺当时的样子帅得她心肌梗塞，而队长霸气的脏话显然也激励了穆蒂尼奥，丧失信心不敢罚球的他重新鼓起勇气出场，并顺利罚入点球弥补了12年的遗憾，葡萄牙队点球5罚全中，以总比分6:4淘汰波兰队，艰难进入4强。

　　到了半决赛，对阵贝尔领衔的威尔士，皇马两大天王对决成了引人瞩目的噱头，颇有些不怀好意者期待贝尔能大发神威淘汰葡萄牙，期待克里斯蒂亚诺在国家荣誉和个人层面上全方位落败，就算有欧冠冠军在手也得把皇马头牌之位和金球奖都拱手相让给贝尔——尤其是金球，即使今年没梅西的份，只要不是C罗拿，谁拿都可以。
　　好在克里斯蒂亚诺毕竟是克里斯蒂亚诺，越是处在对他永远不友好不公正的舆论环境中，他越是能凭一腔孤勇打出属于自己的天下，以实打实的成绩击溃嫉恨者——这回，凭借队长前后一射一传打破僵局再扩大比分，欧洲杯四连平的葡萄牙在九十分钟内干脆利落地拿下了比赛。赛后，克里斯蒂亚诺那粒精彩进球也迅速在各大网站论坛传播：惊人的滞空弹跳力压对方后卫，暴力头槌入网，是独属于C·罗纳尔多的力与美，冠绝足坛，无人能模仿。
　　皇马两大天王对决，一个被压制得完全哑火，一个尽显巨星风采光芒万丈，克里斯蒂亚诺以实力向所有人证明，他在球队的核心地位无可动摇，主席对其他球员的私心偏袒或者对他的怀疑打压，在实打实的成绩面前只会是笑话。

　　能够主宰伯纳乌，乃至制霸欧洲的无冕之王，只能是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当天，阿维罗一家亲友便开了个热闹的泳池派对，庆祝葡萄牙杀入决赛。芳妮骄傲得飘飘然，晚上对克里斯蒂亚诺滔滔不绝、手舞足蹈也宣泄不尽澎湃激情，又以他为摹本，画了好些中世纪风格的插图，在新故事里增添了又一场盛大光荣的战役。

　　“画得太概括了。”当她对着镜头摊开本子时，克里斯蒂亚诺不满地评价。“我还是喜欢上次那种油画，那才能完美表现我的形象。”

　　“这是另一种风格。”她无奈地撇嘴，对他不加褒奖的态度有些不乐意。“你想要的那种，我至少得画到天亮。”

　　“我也没说这样的不好。”克里斯蒂亚诺小声咕哝。“不过我想看上去更漂亮点，帅气点。”

　　她无奈地笑笑，和颜悦色起来：“你喜欢，我明天就画给你看。”

　　“这也不急。”克里斯蒂亚诺吐了吐舌，“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新故事能看了没有？”

　　“刚刚已经完成一大半了，只差大结局。”

　　“那你让我看看。”

　　“不。半成品不好看，等决赛结束，我完成了再给你看——很快，还有两天而已了。”

　　克里斯蒂亚诺一脸不高兴：“非要卖关子么？”

　　“不是吊你胃口。只是——”她顿了顿，“我只想给你看最好的东西。”

　　克里斯蒂亚诺轻笑了一下，干净的棕眼盯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深邃沉静。

　　“你也在等一个完美结局，是不是？”他低声问。

　　她怔住，而克里斯蒂亚诺支起脑袋，向她自信地微笑着，隐约可见坚定决然。

　　“我们会赢的。”他告诉她，“身为英雄，我有责任给故事一个圆满的结局，对吧？从04年的希腊神话开始，我花了十二年才重新带葡萄牙走上决赛舞台，这次我说什么也绝不会输。”

　　他的眼神令人信赖，可她心里反而忐忑——他必会竭尽全力，毫无保留，怕只怕最后更成了史诗中悲壮凄恻的一笔。

　　“你说，我就相信。”她笑道，“你总是能令所有人惊讶。”

　　道了晚安，她默默注视着他恬静的睡相，呆呆发愣，干睁着眼睛毫无睡意，于是又拿平板电脑披马甲逛贴吧。
　　几乎所有人都唱衰克里斯蒂亚诺。一代巨星不幸没能生在德国或者巴西，还与巅峰葡萄牙擦肩而过，于是每个对手都跃跃欲试地想要踩着他的肩膀踢翻他的母队往冠军更进一步，就连粉丝都没有勇气相信他能够拖着不再年轻的身体和一只受过伤的膝盖上演个人英雄主义的奇迹，提前替他认了输——拿个亚军也不错。

　　芳妮看在眼里，忽然暴躁了起来，大喷特喷：

　　“滚你大爷，毒奶你妹！我就说葡萄牙冠军！所有还没踢就提前唱衰认怂的软蛋没资格说自己喜欢C罗！世上能说C罗会输的人就只有他自己，而他这个人读书少，死心眼，这辈子只认识‘赢’，不认识‘输’！”

　　畅快地骂了一通，她心里总算舒服不少，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一般。透过手机屏幕最后看了看克里斯蒂亚诺熟睡的俊脸，她轻松地一笑，安心躺了下来。

　　“晚安，我的英雄，上帝。”

　　——

　　7月11日，圣丹尼斯，举世瞩目的欧洲杯决赛在法兰西大球场如期举行。

　　芳妮这回过度紧张，过度专注，于是没有拿出本子，仅仅只是扶着自己的孕肚，目不转睛地注视球场。

　　她的神，她的英雄，承载千万人的希望，戴着队长袖标，似一株崖顶孤松般挺拔地凝立在那里，锐利如锋、刚毅如铁。

　　当他闭目高唱国歌时，他比身边所有人都更投入，更动情——虽然歌声极不悦耳，但他对葡萄牙的忠诚，在这一刻放着热光，宛如用尽身和心供奉上帝的圣徒。

　　上帝又有什么理由不青睐他，不眷顾他的葡萄牙呢？她想不出来。

　　或许十二年前，那个面颊潮红，痛哭失声的十九岁少年过于青涩，还担不起至高的荣誉，这才在家门口失去了冠军；或许八年前，那个在英超风驰电挚大杀三方，年轻气盛的世界第一天才球员又过于轻狂骄傲，仅有自己一人特立独行风光无限，不足以作为领袖支持同伴，给球队带去力量和勇气，于是止步八强；或许四年前，他太强大，太接近完美，上帝才要亲自出手打压他，制止他，让他在欧冠和欧洲杯赛场上都因点球大战而饮恨停留于四强……

　　可是现在，没有人比他更值得一座德劳内杯了。

　　他已经三十一岁，经历了足够的荣辱成败，无数次被疼痛和缺憾磨砺意志，从不抱怨，从不放弃，哪怕在比赛中伤筋动骨满脸是血，也能坚持留在场上冲锋陷阵破门取胜，哪怕被嘘声辱骂淹没，被所有人指责轻视，他也能高傲地昂着头继续勇往直前征服命运，拼命到身心俱疲也绝不喊累，绝不会说做不到，更将自己钢铁般的意志传递给每个依赖他的人，鼓舞他们热血沸腾向上冲锋——领袖和英雄所需的一切品质，他都有了，就连曾经锋芒毕露毫不掩饰的傲气，也渐渐沉淀得内敛稳重。

　　这样一个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哪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加冕欧洲之王呢？

　　芳妮不由攥紧拳头，默默求神拜佛，祈求上苍公正——真可恨，每次克里斯蒂亚诺上阵拼搏，这都是她除了旁观之外唯一能做的事。

　　比赛一开场，身为东道主的法国队明显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手。不出所料，克里斯蒂亚诺也立即受到了对方的重点盯防，几乎每一次触球，防守球员都要蜂拥而上，凶狠地争夺球权，令他难以解放能力。

　　她不由感到揪心，还忍不住为他留有旧患的左膝担忧，低声咒骂道：“妈蛋，一群孙子别碰他！”

　　但法国人当然不会听她的话，比赛的进程依然以她讨厌的方式按部就班持续着。

　　眼看克里斯蒂亚诺在对手无情的群体围攻和法国主场汹涌狂暴的嘘声合围下决命争首，作为身先士卒的将帅不计体力满场狂奔，努力配合队友寻找机会，不知怎的，她心头突地一跳，想到了昨天在图书馆与偶遇的一名法国青年的对话。

　　“你当然支持葡萄牙，我知道。”那年轻人说，“不过，凭良心讲，对手是法国，我们是老牌强队，现在也人才济济，你真相信你老公能赢，葡萄牙能赢吗？”

　　“我为什么不相信？我对足球一窍不通，不过我知道他是英雄，专门创造奇迹，书写史诗。”

　　“难怪你现在还看希腊悲剧。”年轻人评价道。“我不反对罗纳尔多很符合古典个人主义英雄的特征——不过，你应该也知道，悲剧的美，来自于命运的不讲道理。”

　　芳妮还记得当时，自己一阵心悸。

　　她紧张地绞着双手，为赛场上的每一点跑动变化而惊惶，从内心发起颤抖来，全身的筋骨都不住抽动，好像得了疟疾在发冷。

　　全神贯注于比赛的里奇也察觉了她的颤栗，朝孕中的她投去关切的眼神：“你没事吧？”

　　“没什么。”芳妮摇了摇头，努力保持镇静。

　　可是比赛太漫长了，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像在戏弄她，折磨她。但她看了看时间，却发现仅仅过去了五分钟。

　　然后，噩梦就降临了。

　　不讲道理的命运将从不认输的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打倒了。

　　正当他打算带球时，法国队的帕耶猛冲了过来，狠狠撞在他的支撑腿上，重创了他留有旧患的左膝，将他打翻在地，然后抢走了球权，头也不回地与队友开始配合冲锋。

　　比赛仍在继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颗皮球上，场上没有人关注正倒在草皮上痛得撕心裂肺的克里斯蒂亚诺。
　　家属席上却陷入了混乱，他的母亲捂着嘴慌乱失措，芳妮更是惊叫着站了起来，冲到栏杆前，徒劳地对着球场大吼大叫。

　　“停——！停！！快看看他！！他受伤了！！！别踢了！！！裁判你他妈瞎了吗？！！那个脏狗想杀人吗？！！！停！！！他真的受伤了！！”

　　球场上没人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但克里斯蒂亚诺如此痛苦地抱着膝盖蜷在地上翻滚，终于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球员将球踢出了界外，教练也一起前来查探他的情况。

　　而几乎同一时间，法国球迷的嘘声铺天盖地地响起，指责敌方头牌是在假摔演戏——简直不可理喻。

　　在比赛不曾中断的情况下，以他固执的倔脾气，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然会第一时间站起来加入激战中心，疯了一样拼命往前狂飙突进争取破门机会，绝不会以受伤的弱者姿态躺在原地被动乞怜——除非，他真的很疼，很疼，疼到连爬都爬不起来，无力持枪上阵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战场中央。

　　她在愤怒的刺激下忽然眼前一黑，指尖泛起了寒颤凉意，腹部也猛然传来阵阵的牵拉疼痛，令她不由冒起了冷汗——但这样的痛楚，比起克里斯蒂亚诺现在所承受的，想来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心痛和爱怜助燃了怒火，她一手撑着栏杆稳住虚弱失衡的身体，一手恶狠狠地指向远处的法国球迷，大声咒骂道：“去死！高卢阉鸡肮脏下流卑鄙无耻的垃圾球员和一群垃圾球迷！！！”

　　同时，她的肚子也开始痛了，好像未出世的小伊娃也一样那么生气，于是在她的肚子里翻天覆地，拳脚并用拍击四周，为爸爸抗议叫屈。她不由捂着肚子，紧靠住了栏杆，喊声也虚弱了不少：“停下。”

　　克里斯蒂亚诺的大姐艾尔玛紧张地拉了她一把，劝道：“冷静点，别太激动。你有孩子呢。”

　　里奇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别担心，克里斯没事的，犯不着为了那些人生气。”

　　芳妮软软地倒回座位上，努力平复呼吸，却依然头也不回地盯着场上的克里斯蒂亚诺。

　　他又站起来了，拖着一条伤腿再次尝试奔跑、冲刺，戴着臂上的队长袖标。

　　“他真的没事？”她喃喃问。

　　她身边的人难以回答，无不忧心忡忡。里奇远远注视着他那倔犟拼搏的挚友，皱眉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他应该……会没事的，否则怎么还能继续踢呢？”

　　但对克里斯蒂亚诺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这毫无说服力。

　　这个偏执好胜的小孩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都是拒绝躺下休息，非要整年场场出勤而且踢满每一分钟不可，即使是在比赛中被对手黑脚飞踹踩踏，脚踝红肿出血，赛后缝了三针，都不肯下场，不肯缺席第二天的训练；即使在拼抢中被鞋钉划破眉眼，血流满面，剧痛难忍，眼前一片模糊，也坚决打满整场比赛，乃至依靠完好的半边视线进球破门……他没有下场，只代表他不肯离开，不代表他没事。

　　……他撑得住吗？

　　刚刚的冲撞犯规到底对他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没人说得清楚，因为就算他真的受了伤，战力受损，他偷偷咬牙切齿头冒冷汗也没肯表现于人前。
　　他的跑动覆盖范围没有减少，该他出现的地方就有他，见到机会就赶紧拼，遇上威胁就马上帮助队友解围，一刻都没躲懒散步懈怠责任——虽然哪怕他不这么做，哪怕他交出自己的队长袖标，认命离场，也绝没有哪个心智正常的人类会责备他。

　　没什么东西能逼他放弃，逼他低头。

　　除了上帝的意志。

　　他不服输，不认命，但就算他有钢铁的意志，也终归还是凡人的血肉之躯。
　　他可以一声不吭忍受支撑腿被撞的钻心剧痛，但他再坚强，再有血性，也不可能让受伤的左膝恢复如初。

　　比再次失去冠军更糟糕的，就是剥夺他战斗的权利，不让他为葡萄牙奉献所有的力量。

　　因此，当他意识到上帝击溃了他的身体，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凭借自己的主观意志突破生理的极限时，他终于无力地坐倒在了地上。
　　强悍刚毅的男人、战士、领袖形象从内到位一寸寸碎裂，他紧咬着嘴唇，眼眶迅速泛红，无助地落起了泪，低头哭泣叹息，又变回了童年时代那个两颊通红的小男孩。

　　芳妮上前一步，趴在观众席的栏杆上，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痛彻心扉。她的肚子也更痛了，好像伊娃也与血脉相连的父亲感同身受，让她随之承受了三倍的痛苦，疼出的汗从额上流进眼眶里，和苦涩的眼泪混杂汇合。
　　她虽有雄心壮志的期待，但面对两队之间客观的实力差异，也不是没有做过最坏打算，没有考虑过输掉决赛的可能，甚至也早就计划好了万一时隔十二年再次痛失冠军，她该怎样安慰克里斯蒂亚诺，让他哭过之后能很快重展欢颜……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一路领航带着葡萄牙披荆斩棘磕磕绊绊闯入决赛，最后却连踢完这场决赛的机会都没有，就在圆梦之路中途倒下，要被迫退出——她想的一千句安慰里，没有一句是为应对这样的情况。

　　此时，一只飞蛾被最强的光和热所吸引，飞往夜晚最闪亮的一颗星，扑向克里斯蒂亚诺湿润的眼睛，停在他的睫毛上，仿佛要为他吻去泪水。

　　这凄美一幕被镜头所捕捉，反映在了大屏幕上，飞蛾振翅扑火的画面在慢动作回放中更显出命运玄奥的戏剧性。

　　她窒息了，脸上失去血色。最不祥的预感好像全部成真。
　　早知道不该写什么英雄的故事的。美丽的英雄都是要被摧毁的。一个孤胆英雄能力越是强大，意志越是坚韧，他对抗天意，对抗命运所受的阻力也就越激烈，结局也越是壮烈至极的悲剧——不，她不要这种结局，不要这样痛苦的美。她只想看他像傻子一样哈哈大笑。

　　每个人都已经从他脸上的泪水看出，他难以坚持了，但比他的眼泪更震撼人心，更不可思议的是，克里斯蒂亚诺到这一刻仍然不肯放弃。

　　他第二次站起来了，不顾一切，不计后果。

　　在场边接受队医的简单治疗，左膝缠上绷带后，他又一次以队长的身份回到了球场，跛着一条伤腿，在第一线和队友并肩作战，拒绝缺席决战，拒绝把他一力肩负的重任和希望交给其他人，于是比赛继续。

　　除了腹内清晰的打鼓一样的痛楚之外，她已说不清自己具体的感受。

　　这正是她自懵懂无知的孩提时便飞蛾扑火一般狂热迷恋的对象，是她所了解的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SB中的轰炸机。”她骂道。

　　“你说什么？”里奇问她。

　　“他是个傻瓜。”

　　“也许吧。”里奇发出一声叹息，“他是人，不是神，但这种时候偏要把自己当神……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她沉默了一阵，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看着他就觉得疼。”

　　里奇看着明显已经有些一瘸一拐，却还在场上玩命狂奔的克里斯蒂亚诺，苦笑点头。而几个已经掉了几次眼泪的家属虽一言不发，俨然也深有同感。芳妮随手递出了一包纸巾，然后悄悄捂住腹部，惨白着脸，遥望绿茵场上的7号背影，默默耐受身心的疼痛。

　　皮球从天上飞来，克里斯蒂亚诺一如既往地试图争顶头球——然而，拥有足坛第一弹跳能力，往常一跳起来就能像冲天火箭一样轻松力压所有球员起飞的他，这次却跳不高了，宛如被拔地而起的藤蔓勾住了翅膀，缠上了双腿。

　　何等的耻辱与无奈。

　　被受伤的膝盖纠缠拖累，苦苦哑忍死撑到了这一刻，他也终于不得不面对残酷的事实——他这次，真的做不到了。

　　克里斯蒂亚诺跑了几步，死死咬住嘴唇，眼含热泪，压抑着痛哭的冲动，大力挥手向主教练桑托斯示意自己不能坚持下去了。

　　桑托斯冷静地确认了他的换人要求后，令夸雷斯马接替他上场。

　　于是，他第三次坐倒在了地上，而这次，他终于站不起来了。

　　球场大屏幕前，克里斯蒂亚诺自嘲地扯着嘴角，连连摇头，不知道是埋怨命运无情，还是痛恨自己无能。

　　他曾说过，上帝知道谁在努力，谁值得回报，上帝不会总是睡着的——他坚信着这一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顽强的信念与疲惫、伤病、岁月殊死搏斗，杀死对舒适安逸的追求，即使千千万万次曾有提早躺下休息一分钟的冲动，也千千万万次立刻以自虐的狠劲鞭挞自己加强训练，坚持到底——但上帝真的睡着了，一睡就睡了十二年，到今天也不肯醒，不肯青睐他。

　　人尽皆知，C·罗纳尔多对胜利有异乎寻常的偏执，而他对这场胜利的渴望，则超越了他生平可能的极限，甚至或许，如果用他过去赢得的一切荣誉和奖杯，用他过去所有的胜利来交换，就能换来欧洲杯决赛的胜利的话，他都愿意——可是偏偏，在葡萄牙最需要他的时刻，在他最想最想赢的一次，他受伤了，做不了救世主，还变成了一个废物。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触碰他，绝望的凄厉的喊声堵在喉咙里，又咽了回去，变成一阵一阵的疼痛，让她感到沉重的肚子渐渐下坠，好像随着克里斯蒂亚诺一起往无尽痛苦的深渊逐渐陷落，于是她弯下了腰，下巴靠着手臂，浑身痉挛。

　　有人留意到她的异常，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疼。”她呆呆地说。

　　对方有些紧张了。“什么？哪里疼？”

　　“我说他。”她指了指球场。

　　夸雷斯马已然热身完毕，而克里斯蒂亚诺则坐在草皮上，再次忍不住失声痛哭。接着，他被迫摘下了队长袖标，嘴里念念有词，哭着将它交到了纳尼的手里，经历着她此时此刻才能想象的痛感。

　　他想赢，可他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别无选择，只能耻辱地离开赛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放弃罗纳尔多的骄傲和自尊，做他最讨厌的事——自己置身事外，却要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指望别人来为他实现，把本该由他一力承担的责任全盘交付给队友。

　　很快，克里斯蒂亚诺被医护人员抬到了担架上，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悲痛欲绝，掩面哭泣，凄惨地被抬离了球场。
　　而他的泪水，这一刻不分立场的打动了全世界，现场的八万多名球迷，甚至包括法国球迷在内，都不由自主地全体起立，为他大声鼓掌，整个法兰西大球场的夜空都是震撼，都是敬意。

　　她望着克里斯蒂亚诺消失于球员通道内，在如潮般漫天掩地的掌声中僵硬地凝立，脸色灰白，汗如雨下，疼痛起伏扰乱了她整个人，温度由她指尖逐步向上退去，她浑身泛起了寒意。

　　头脑晕眩之际，她听到又一个声音对她说话。

　　“你真的不太对劲。”

　　其他人予以附和：“你该立刻去医院。”

　　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我没事。最近开始偶尔会肚子痛，医生说是正常现象。”

　　“你还是去医院比较好，让努诺送你。而克里斯蒂亚诺……有我们陪着他就够了。”

　　球场上，裁判已然鸣哨，缺少CR7的比赛也开始了。
　　芳妮摸了摸酸痛的腹部，默然不语。某一瞬间，她确实有这样的念头——反正克里斯蒂亚诺都受伤了，肯定赢不了了，待会儿还要看卑鄙的法国队赢球庆祝，比起继续憋屈观赛，她还不如进医院睡觉休息，眼不见为净——但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受了莫名的激励，捏紧拳头，怀着一股执拗的劲儿坐回座位上。

　　“我没事。”她说，肚子里的女儿似乎也和她心意相通，安分了下来。“比赛还没结束，我要先看完。然后再考虑医院的事儿。”

　　她端坐在观众席上，伤心欲绝，泪眼蒙蒙的可悲哭相消失了，不再忿怒，不再颤栗，不再为疼痛所扰，取而代之的坚如磐石的冷静，好像狂风骤雨中凝固的立像，沉默对抗着汹涌风暴。

　　然后就没有人再劝她了。

　　是的，比赛还没有结束，谁也不能替葡萄牙提前认输。

　　从悲恸的克里斯蒂亚诺手中接过染着泪水的队长袖标的一刻，纳尼的眼神便有了铁一样的坚定，仿佛在发誓必不负所托，而葡萄牙上下似乎也在他们的英雄、领袖、启明星陨落的瞬间，被同样一个强烈的信念凝聚成了牢不可破的整体。

　　帮他赢。

　　葡萄牙从欧洲杯开始到现在，一次都没有被看好过，是他们的队长，他们的王。那颗最亮的明星，一路坚毅果决以身作则，不但场场领队坚守攻城拔寨立下头功，更用他非凡的魅和精神团结起一支牢不可破的葡萄牙，把胜利的坚定信念传递给每一个人，激发出他们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勇气，让他们众志成城走到决赛舞台上——而现在，他们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赢。

　　如果法国人弄伤葡萄牙的精神领袖，逼他提前离场退出了比赛，就以为自己必胜无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为了祖国的荣耀，为了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他们今天非得把冠军奖杯抱回葡萄牙不可。

　　于是，比赛的局势发展变得出乎意料。

　　开场二十分钟就失去了C·罗纳尔多这个终极王牌和最大的指望，在大多数人眼里几乎都成了提前敲响的丧钟，然而，实力相对孱弱，人员老化严重的葡萄牙却并没有如许多球迷想象中一般就此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反而全体激发了异乎寻常的血性和决心。

　　他们恍若是受了恶势力欺凌侮辱的正义之师，悲愤满腔，胸中怀着熊熊的怒火激愤，身体和意志的潜能完全爆发燃烧起来，透支着所有力量，奋起抗战对付敌军，彼此间同心一致牢不可破，咬紧牙关严防死守逼退敌人，不留出丝毫缝隙破绽。

　　少了核心人物在场上支撑全队的进攻，葡萄牙球员之间的配合却越发流畅无阻，面临强大的法国队不遗余力的狂轰滥炸，九十分钟内稳稳守住己方阵线，0：0保持不败，让法国队尽快击溃他们拿下比赛的他们化为泡影。

　　即使没有CR7，他的星光依然闪耀在他们心中，葡萄牙绝不如敌人所愿一般坐以待毙引颈就戮，而组成了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并随时酝酿杀招克敌制胜。

　　见此，现场原以为胜券在握的法国球迷不禁凝重起来，而刚刚大受打击，为罗纳尔多的悲剧离场而痛心落泪的葡萄牙人们则士气大涨，以惊人的气势高唱国歌，为球员呐喊助威。

　　芳妮很庆幸自己没有提前投降退缩，躲在医院的病床上错过真正的史诗。

　　她屏息凝神，一手抚着偶尔阵痛的肚子，由心惊胆战忐忑不安，再到精神振奋充满希望，看得彻底入了迷。
　　这是生平第一次，她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看一场克里斯蒂亚诺缺席的球赛，乃至为之热血沸腾，为这些与他并肩作战的队友感到骄傲钦佩，拍手叫好。

　　“加油啊。”

　　战鼓再催，进入加时赛阶段，决赛双方都已消耗了大量体力，进一步比拼耐心和意志力，战况在白热化阶段越发胶着不下了。
　　此前，法国队千方百计寻找突破口，尽快结束比赛，在家门口拿下冠军，然而或许是一开场就在光天化日下弄伤了C·罗纳尔多，害得万众瞩目的巨星悲情下场，自觉理亏而不免心虚，即使身为东道主也在气势上逊色了三分，无论如何努力进攻，都破不了葡萄牙的金城汤池，而葡萄牙人各个满腔义愤，众志成城，一心要为队长报仇，必胜的信念坚不可摧，将每个人牢牢凝聚成了一体，奈何失去CR7后，也失去了唯一最有效的攻击点，除了死守之外却无良策打破僵局，似乎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拖延。

　　很多人几乎都认定，这场比赛将要通过点球大战来一决胜负了。

　　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夜空中最闪亮的那颗恒星，再度升起。

　　——克里斯蒂亚诺又回来了。

　　尽管换下了球衣，腿缠绷带，不能直接参战，但他依然是葡萄牙的领袖。
　　一瘸一拐地再度走入世人的瞩目中，他站到了本方技术区主教练桑托斯的身边，脸上已然恢复了战神那样威风凛凛的光采，目光炯炯，坚毅无畏，异乎寻常的锋利俊美，身影挺拔如降落凡间立足云山之巅的神使。

　　他的臣民和信徒们不禁为之精神一振，热血撞击着血管，大受鼓舞。

　　芳妮呆呆愣住，久久难以回神，直到克里斯蒂亚诺突然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向她笑着使了个眼色，又抬起手臂秀肱二头肌，做了好几个手势，表示自己安然无恙。

　　她眨眨眼，含着涕泪笑了出来，好像铺天盖地的黑夜已在晨曦直射下如积木般坍塌，由纯粹的阳光构成的世界则无限扩张，照亮了宇宙，照亮了心底的每一个昏暗角落。

　　“他没事。”她喃喃说。

　　里奇也好像长出了一口气，欣慰地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真的觉得我们能赢了。”

　　她也有所同感。

　　只要克里斯蒂亚诺又能斗志高昂，生机勃勃，一切便总会显得充满希望，前路也只见光明。

　　加时赛中，他协助桑托斯指挥下令，充当起了临时的助教，不时跑到边线附近与队友交流，面红耳赤，中气十足的模样全然不比在场踢球时逊色半分好胜的志气。

　　他一会儿提醒队友不要匆忙带球，一会儿因为前锋的防守落位而气急怒吼，有时还对着观众席拼命挥手呐喊，调动葡萄牙球迷为队友加油，竭力在大后方弥补不能亲自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懊恼遗憾。

　　她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忽而忍不住发笑，纵使不合时宜也觉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的的样子实在可爱至极。不过第四官员大概对此不敢苟同，对他的行为也予以劝阻，礼貌地要求他回到替补席上，不要越线。

　　克里斯蒂亚诺马上后退一步，老实卖乖，表示自己会好好守规矩——可是没安分一会儿，他就从座位上又跳起来，和主教练桑托斯一起大吼大叫，发号施令了。

　　“纳尼！多控球，拉开空间！！”

　　“不要赌博，多传球，不行就回传！”

　　“佩佩，小心后面！看着那家伙！！别让他偷袭！！”

　　规则已经完全约束不住克里斯蒂亚诺了，他如影随形地站在桑托斯身边，一同杵在边线附近，甚至还一不留神侵入了法国队的技术区，无论第四官员如何反复要求他坐下，都没法把他给按回去。

　　他不在乎什么规矩，只知道他们必须要赢，宁可下地狱也不能输。

　　芳妮一边看着他，一边关注着赛况，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命运的战栗感。

　　冥冥中，上帝似乎终于决定要眷顾他，眷顾葡萄牙了。

　　相比锋线无力的葡萄牙，法国队无疑是火力更猛的一方，加时赛中也有好几个惊险的瞬间，他们抓到了几次好几回射门良机，就连本场比赛中发挥超常惊人，屡次表演世界级神扑的门将帕特里西奥都难以招架——然而，无论距离多近，质量多高的射门，皮球偏偏就是怎么也进不去，要么差之毫厘地擦过了球网，像是被风吹高了那么一点，要么被门框给无情地挡了回来，像是门框也在说拒绝，运气差到有些邪门，似乎是受到了某个神秘意志的影响。

　　神秘的护佑持续发挥作用，在比分依然为0：0的情况下，一直保守谨慎的主教练桑托斯作出了重要的决定，不欲拖入点球大战，把胜负完全交给上帝，而试图盘活本方的进攻。

　　于是，本次欧洲杯还不曾在场上踢过一分钟的替补球员埃德，作为葡萄牙仅有的正牌高中锋，在决赛中第一次上场了。

　　这可谓是破釜沉舟的无奈之举，因为在国际赛场上，埃德显然不是一个出色的球员。

　　他的职业生涯履历毫无亮点，多年来浑浑噩噩游走于各大联赛，还曾在英超试过出场十五次颗粒无收，成了一段由嘘声和冷眼构成的噩梦，不得不找心理医生陪伴治疗，还和医生成了长期朋友，努力摆脱阴影，上届世界杯在国家队表现也同样惨不忍睹，连葡萄牙球迷都各个看不起他，见了他就讨厌，乃至对他大肆谩骂，从攻击他的球技再到攻击他的黑人身份。

　　这种可悲的处境对埃德来说倒也并不是件怪事，反而像种命定的诅咒。
　　他出生在被葡萄牙统治五百多年，又于1974年放弃的前殖民地，非洲几内亚比绍共和国，之后，他们举家搬到了葡萄牙，可他却并不在父母的新生活的计划内，一到新家不久，便被他们果断遗弃了。在孤儿院，他无数次疑惑，他是不是真的那么无能无用，那么惹人讨厌，以至于连他的父母都不爱他——而他往后的人生，似乎也在不断印证着这一点。

　　他这样的累赘，这次欧洲杯还能够入选国家队，没有再次被人放弃的唯一原因，也只是因为锋无力的葡萄牙实在太缺人，就连一个比他出色的9号中锋都找不出来，除他之外别无选择。

　　在不被看好的葡萄牙，埃德是一个最不被看好的鸡肋，到了今天，则连骂他的人都没有了，干脆是彻底无视，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没什么人看得起他，或者干脆连看都不想看到他——然而，他的队长，那个世界第一超级巨星，那个和他处于两个世界，简直是他反面对比的男人，那个耀眼得他不得不自惭形秽的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生来相貌英俊又天赋出众，谁见了都移不开眼，却从没有在言行中对他这粒渺小的尘埃表露过一点轻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与他相比就如天神般高不可攀的男人时，他的心情是如何卑微苦涩，然而，完全有悖于高傲狂妄的印象，罗纳尔多自己却从没有过高人一等的态度。

　　这个男人有王者的实力和狂傲的资本，在球场上也的确是个好胜又骄傲的刺头，可他在球场下却温柔得超乎想象，待人待事处处尊重体谅，在加起来还比不上他一个人身价的队友面前更没有一点巨星架子，总是面带笑容，眼光温和，和人笑闹起来起来像小孩一样兴高采烈，表情夸张，毫不顾忌形象——而哪怕是对待自己这么一个最没用的球员，一个连和他同场协作的资格都没有的队友，他也如对待其他任何人一样友善宽容，在更衣室里亲切得简直像是自己不曾有过的兄弟一样。

　　埃德不得不有近乎诚惶诚恐的感受。
　　他还清楚记得，两年前，他的队长延误治疗，以职业生涯为赌注，拖着伤腿参战世界杯，在那样的身体状况下依然进球助攻，为出线拼命，直到惨败出局无力回天，痛哭倒地……那时，媒体和球迷都不无同情地说，整个葡萄牙都拖累了罗纳尔多，他被一群猪队友害惨了，埃德也无法不认同。埃德自认为，那一届世界杯，除了头顶穆勒自领红牌和追加处罚的后卫佩佩，他这个表现糟糕的中锋在拖累队长这方面也居功至伟。大概每个人都是这么想，于是两年后的欧洲杯，队长依然是那个队长，继续一力支撑青黄不接的葡萄牙，当初的罪人佩佩也改掉了坏脾气，防守不但有效且几乎零犯规，成了葡萄牙最可靠的城墙，好像要为两年前赎罪——至于适合埃德的赎罪方式则是干脆全程坐在替补席上，不再拖后腿，也不再有任何存在感。

　　但罗纳尔多从没有轻视这个曾经拖累他，如今又直接成了随队摆设的队友，一次也没有，好像在他眼里，即使是被遗弃的埃德，也一样是与他平等并肩的同胞战友。

　　有一回，在更衣室，他在闲聊中习惯性自嘲为葡萄牙无名氏，而队友也顺势拿他开玩笑取乐，说他未必不能留名足坛历史，因为人人都说葡萄牙现在正处于以菲戈为代表的黄金一代后的低谷，而他这样的球员，以后也很可能被当作低谷时代的代表人物被人铭记——或许他们认为这只是幽默，但对他来说就像一把利剑刺在身上——可就在这时，正戴着耳机，摇晃脑袋听音乐的罗纳尔多，竟忽然板起脸来，以队长身份制止驳斥。

　　“瞎说什么？什么狗屁低谷？有我在，这就是最好的葡萄牙。”他骂骂咧咧地说，“还有，埃德也是葡萄牙出色的球员，别说这种话。”

　　埃德不奇怪骄傲的罗纳尔多讨厌一切贬低葡萄牙的说法，毕竟这个男人是从来不认输，只认赢的，但他居然说自己是个出色的球员——埃德，出色，光是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就是讽刺了。

　　而下一刻，罗纳尔多正眼看向他，深棕色的眼睛沉静温和，表达着光芒和鼓励。

　　“自信一点，别理某些人说的话。葡萄牙需要你，你才会在这里。你现在不出场，是因为教练安排的战术问题，说不定哪天，你会拯救我们所有人呢？”

　　埃德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更说不出自己有多么受宠若惊——除了他的心理医生，难得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会在乎自己那点儿早就没人在乎的可怜的自尊，体贴地照顾他的感受，而这个人还是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不过，虽然那一瞬间，他非常感激队长的好心，乃至有种被救赎的感动，但他并不能相信这句话。

　　葡萄牙需要埃德，他有一天会拯救所有人？这话实在善良过头了。

　　确实，罗纳尔多这样伟大的队长，很能鼓舞人心。集训期间短短几个星期，就因为这个男人对胜利永远不可撼动的坚定信念和韧劲，从习惯于被嘲讽批评到习惯于被完全无视，再到习惯于自嘲作乐，内心日渐麻木的埃德，居然也莫名其妙地越来越相信，自己也能够戴上欧洲杯冠军的奖牌。
　　不过，他所想象的极限，也仅仅是自己能作为一个挂件，好运随队沾光，摸摸德劳内杯，要说他有可能成为功臣，甚至能拯救葡萄牙，就太离谱了点——事实也八九不离十，整届欧洲杯，他一分钟都没上过场。

　　但现在，一个他做梦也不敢想的机会，在决赛中真的出现了。

　　罗纳尔多意外倒下了，葡萄牙若想在进攻方面有所突破，就只能换上一个高中锋为支点——哪怕是埃德这样充数的中锋。

　　饶是如此，埃德依然没法相信，他有本事暂代罗纳尔多，当一回救世主。

　　他看到了罗纳尔多是如何顶着所有压力，一路带领葡萄牙闯过难关走入决赛，也看到罗纳尔多明明支撑腿受了任何球员都不可能承受的伤害和剧痛，泪洒赛场，却还坚决不肯倒下，两次站了起来苦苦支撑，直到不能再起……在埃德看来，这样一个人，已经是凡间最接近神的存在了，如果连他都救不了葡萄牙，何况是自己呢？

　　就算上场，最多也只能做到不拖后腿吧——在场边热身的那几分钟，埃德都还是抱着这个念头。

　　直到永不言败，永不放弃的罗纳尔多忽然站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他才惭愧得头脑一片空白。

　　然后，队长认真地对他说了一句话，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我希望你能打进制胜球。”

　　埃德险些一个激灵——即使罗纳尔多现在受了伤，除了将责任和希望托付于队友之外别无选择，可指望他进球，也未免太离谱了。

　　埃德不敢当着他的面直接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勉强点头，但队长并不满意他这样的反应。

　　“你一定可以进球的。”罗纳尔多强调。“我相信这一点，你呢？”

　　埃德低下了头，嚅嚅地说出心里话：“可我并不是你，怎么可能——”

　　他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斩钉截铁：“你能进球，这是我说的！”

　　埃德忍不住瑟缩，努力想象那种魔幻的场景，只有难以置信。

　　紧接着，罗纳尔多的脸色柔和了些，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在向他传递只属于神和英雄的力量与勇气。

　　“今晚将是你代替我拯救葡萄牙，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相信。”

　　埃德完全说不出话，直到他感觉到一种颤栗的，面对上帝的信服感从心底涌现出来——既然这个男人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没错。

　　“好。”

　　于是，埃德接下了队长的嘱托，怀着前所未有的决意，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欧洲杯上场参赛。

　　全世界亿万观众里，没有一个知道罗纳尔多在他登场前对他说了什么，就算知道了也多半当成笑话。

　　显然，他的废物头衔着实声名在外，法国队上下也一清二楚，估计在赛事录像中草草研究了几遍后，就彻底看轻乃至干脆选择了无视这么一个鸡肋中锋。

　　因此，埃德临危受命上场后，法国队对他毫无戒心，都懒得分出一个后卫去贴身防守他。
　　哪怕现在，他在禁区外围这个不无危险的区域触球，身边也空空荡荡，离他最近的法国球员在几米外作象征性的戒备，等待随时夺回球权，也很有些气定神闲的意思，根本不担心他对球门造成任何威胁。

　　这种轻视猛然间唤起了他的怒气。

　　没谁觉得他有一丝进球的可能，当然。哪怕是他的心理医生，也即最关心他的好朋友苏珊娜，千里迢迢来法兰西大球场观赛，现在看到他终于走下了替补席，心里估计也并不期待他能改变比分，只盼着他不要在决赛中留下更严重的心理阴影就好。

　　——但这都不重要，因为罗纳尔多说他能进球，这就够了。

　　于是，埃德咬起牙，所有的屈辱 、愤怒、尊严，还有来自英雄的铿锵有力的鼓舞，都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汇聚成他这辈子最好的一次射门——

　　全世界观众的注目下，葡萄牙替补中锋埃德在几下无人阻挡的转身护球后，闪电般踢出一脚高质量的远射，皮球在几次高速的蹦跳中直冲球网，法国门将防不胜防。

　　球进了——！

　　比分在第109分钟终场前改写为0：1，成功当上英雄的埃德在绿茵场上忘乎所以地奔跑起飞，狂喜的队友们纷纷奔来，有史以来第一次簇拥着他，拥抱着他。同时，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法兰西大球场彻底沸腾了，法国球迷惊叫痛呼，难以接受，葡萄牙人则欣喜若狂，欢天喜地，几乎掀翻了整片夜空，在快乐的海洋中迷狂。

　　家属坐席再次混乱，而这次是因为不可思议的狂喜。芳妮立即又感到了剧烈的阵痛，但现在一切都只让她兴奋，于是她猛冲到栏杆前，大张着嘴，抱住自己的头，发疯了一般大声吼叫。“葡萄牙是冠军！！！冠军！！！葡萄牙是冠军！！”

　　克里斯蒂亚诺失控地咆哮起来，猛地拽住主教练桑托斯的肩膀，疯狂地用力摇晃推搡，几乎把这六十二岁的摇得骨头散架，然后，他再次失声痛哭，双眼通红。

　　“如果我在决赛的时候落泪了，希望是因为喜极而泣。”他在赛前采访时说。

　　尽管过程过于曲折离奇，但这次，他流下的终于是喜悦的泪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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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无心插柳，不知不觉写得最入戏的部分居然是埃德……都快脑补卑微不起眼的迷弟单恋已婚的完美男神的苦情story了【呸，开玩笑，开玩笑】
本来打算要写到言情部分的，女儿也该生出来了，没想到时隔四年回顾欧洲杯决赛还是如此激动，又虐心又热血，又是滔滔不绝写得比想象中长多了，于是又……原谅我
＆我发誓，便秘通了就不月更，不卡文了嗯……更完小龙现在马上去继续写罗美人的沙雕三老婆，然后回来再继续写，周末之前憋出糖水...

梨花带雨罗美人看一次心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