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吒二三事》月影儿

36、逐光者18

　　一颗心脏，悬在半空，看起来很新鲜，也充满活力。
　　天花板是乳白色的，隐约照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滚圆如球，走路靠挪，每一步迈出都地动山摇，咣咣作响；另一人则身形瘦削，像根竹竿，爬高窜低跳来跳去，显得格外暴躁。
　　他们时不时会交谈几句，像闷在罐子里似的，悉悉索索听不真切。
　　哪吒动了动唇，喉咙又干又痛，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轻轻吸了口气，一咬牙想要坐起，谁料脖子以下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反应。
　　他又暗暗蓄了几次力，非但没能成功，脑门反倒爆出几条青筋。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却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忽然，一张毛茸雷公脸凑到面前，几乎撞上他的鼻尖。
　　不等开口，那怪人便连珠炮般说道：“你是谁这是哪我怎么了你想干什么？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所以帮你一并问了，是不是很体贴？”说话间眼珠溜溜乱转，一看就满肚子坏水。
　　见哪吒牙关紧咬，眼中似有火焰灼烧，怪人嘿嘿一笑，抓住帷帐向上一翻，做了个倒挂金钟。
　　“你一定很想揍我，可惜身体没有激活，根本动不了。”他两手交叠枕在脑后，悠哉悠哉的晃，床铺也随之摇来摇去，像在浪里颠簸的船。
　　也不管哪吒是何表情，怪人扭头冲同伴叫道：“喂，太乙，给他的手臂装台迫击炮吧，可以伸缩变形那种，够酷！”
　　“那不复合我的审美。”同伴冷冷回了一句，声音清脆稚嫩，年纪似乎不大。
　　“你的审美不实用啊！考虑下我的建议呗，人形兵器，想喷火就喷火，想开炮就开炮，多拉风！”怪人兴奋得两手乱舞，把自己摇成了风铃。
　　从他们的对话中，哪吒隐约猜出些端倪，哑着嗓子道：“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你被太乙捡回来时，胸口破了个大洞，有这么大……不不不！这么大！”怪人曲指比了个圆，想想觉得不够震撼，又把两手分开半尺，足以套住自己的脑袋，“心只剩下半颗，血也快流干了，没办法，我们只好把你从这里，咔……”忽而用力一荡，逼近哪吒，食指指尖往哪吒咽喉处一划，“截肢了。”
　　“你胡说！”哪吒热血上涌，声音发颤。他依稀记得自己受了伤，但怎么可能只剩下一个头！或许是感应到他的愤怒，天花板上悬着的心立时砰砰大跳，像在为他擂鼓助威。
　　但下一刻，他又陷入惊恐，因为从那怪人眼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头，他真的只剩一个头了。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唯有心跳声不绝于耳。
　　哪吒猛然意识到，那颗心是他的！它能根据他的情绪变化做出不同反应。他惊惧时，那颗心会收缩，他愤怒时，那颗心会膨胀，待他冷静下来后，那颗心也恢复平静，有节奏的律动。
　　哪吒的脸由红转白，再无一丝血色。他想摔东西打人，想发足狂奔，想破口大骂，但最终都化作一声痛苦的低吼。
　　他觉得自己像条搁浅的鱼，在泥泞中垂死挣扎。不！他甚至连鱼都不如，鱼起码还可以吐泡泡拍鱼鳍，而他只能干瞪眼。
　　他第一次感到绝望，坠入深渊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旁的胖子突然伸长手臂，比了个剪刀手，咔嚓一声剪断帷帐。
　　瘦子反应倒快，空中转体扭臂大回环，外加几个后手翻，稳稳落地。
　　“完美！”他自我评价道。
　　然而不等他得瑟完，胖子便咣咣咣冲过来，凭借自身吨位将他撞飞。
　　那胖子刹不住脚，又咣咣咣冲到床边，肚皮卡着床沿，不倒翁似的前俯后仰，哪吒的心也随之悬起，忽上忽下。
　　直到这时，哪吒才看清胖子的长相——腿短耳长，眯眼阔嘴，一尊纹饰古朴，胖得只剩脑袋的青铜鼎！
　　青铜鼎虽由金属铸成，却表情生动，憨态可掬，不像一般机械死物，倒像是……古董成了精。
　　大鼎就这么晃啊晃，晃到哪吒几近崩溃时，居然停住了。
　　顶盖打开，钻出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孩子，模样生得乖巧秀气，眼神却锋锐异常，仿佛能把人看穿。
　　他抬头看看那颗心，又低头看看哪吒，眉毛渐渐拧成了结。不知怎的，哪吒忽然有种逃课被教导主任抓住的错觉。
　　一通捣鼓后，孩子踮起脚尖，一把扯下那颗心脏，用力塞进哪吒胸口。
　　全身仿佛过电般颤了颤，重新恢复知觉，哪吒当即从床上弹起，右手向前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对方衣襟。眼前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他必须制住这个孩子，取得主动。
　　他可不想沦为他们随意拆卸组装的玩具！
　　然而不等触及对方身体，青铜鼎便伸手阻拦，哪吒侧身一滚，沿床溜下地去，绕到大鼎身后，抓住鼎身凹凸花纹借力而上。
　　也不知大鼎手臂是什么材质制成，竟倏忽伸长，自头顶弯成圆弧，急插下来。哪吒撤开左手，贴着鼎身一个回旋，铁臂擦肩而过，带起嗤嗤火星。
　　哪吒足尖发力窜上鼎口，以右臂锁住孩子的咽喉，与此同时，铁臂又至，五指箕张宛如利刃，在孩子胸前堪堪停下。
　　孩子先是慌乱挣扎，旋即恢复平静，面露欣喜，但那欣喜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便转为忧愁。
　　借着刀刃反光，哪吒将一切尽收眼底，见他变脸如同翻书，也不知在盘算什么，顿时警觉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条红绫自那孩子袖中飞出，经纬交叠层层压下，瞬间将哪吒捆成粽子。
　　越是挣扎，红绫捆得越紧，哪吒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唯有恶狠狠瞪他。
　　示意青铜鼎将哪吒放回床上，孩子摇头叹息：“这混天绫至坚至韧，你是挣不脱的。你的身体刚刚铸成，并不牢固，这段时间就乖乖养着吧。”
　　四周墙壁开始收拢，发出柔柔红光，半透明的墙体更是透出花瓣脉络，如梦如幻。鼻端似有花香萦绕，沁人心脾，哪吒眼皮灌铅，再也无法思考，只依稀听到瘦高个的声音远远传来：“喂，太乙，你当真不考虑我刚才的提议？”
　　这一觉，哪吒睡得格外绵长，以至于醒来时依旧迷迷糊糊，难以集中精神。
　　头顶碧空如洗，悠悠飘着几朵白云，耳边涛声飒飒，鸟鸣啾啾，让他有种荡舟湖畔的错觉。
　　他侧过身，第一眼便看到蹲在床边的风火轮。小家伙们头挨头眯着眼，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小兔子。
　　哪吒忍不住伸手去摸，小火立时瞪圆眼睛，警惕四顾，小风身子一歪，咕噜翻了个跟斗，脸朝下趴着，偶尔扑棱一下耳朵，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见是哪吒，小火弯了弯眼，柔声道：“醒了？”声音依旧稚嫩，语调却格外沉稳，像个小大人。
　　小风扬起头，欢呼着扑进哪吒怀里，亲昵蹭他的脸颊脖子。
　　哪吒问道：“你们一直守着我？”
　　“嗯！嗯！”小风一叠声应了，依旧蹭个不停，就差没吐舌头摇尾巴了。
　　哪吒咯咯直笑，又对小火招招手，示意它过来。小火犹豫片刻，靠近了些，被他一把搂住，用力搓揉。
　　小风很是享受，脸蛋变成了“Ｏ(≥▽≤)Ｏ”，小火却皱紧眉头，一副想躲又不知往哪躲的纠结表情。
　　玩累了，哪吒放开风火轮，揉着太阳穴道：“我刚才做了个梦，被两个怪人围着，要给我改造身体，还要往我手上装迫击炮，可以伸缩变形那种。”
　　撸起袖子捏捏胳膊，见皮肤紧致富有弹性，没有任何异常，又拍拍胸口做如释重负状：“还好是梦，不然……”
　　“那不是梦。他们救了你，还帮你修复了身体。”小火打断他道，“你看看四周，这里已经不是星环城了。”
　　哪吒愕然。他开始认真审视这间屋子，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正躺在一朵莲花上。
　　莲蓬软塌，莲子靠枕，莲蕊帷帐，莲瓣被褥，就连四周的墙壁都是一整朵莲花，当真把就地取材，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致。
　　哪吒拨开莲蕊，扒开莲瓣，映入眼帘的是层层荷叶，一汪碧水，以及倒映水中的自己。微风拂过，揉碎湖光春色，也揉碎了水中错愕的人影。
　　难怪地板晃的厉害，原来如此。
　　他一步步退回床上，半晌不能言语。莲瓣合拢，巧到好处将他包裹，只留一线蓝天，几缕阳光。
　　忽然，他除下衣裳，露出匀称结实的身体。除了两侧肩膀、胸腹大腿多了几道鲜红印记外，一切如常。
　　他抚摸身上的印记，略略下陷，微微发烫，以一种极具神秘的美感烙进肌肤，融入经脉。
　　这是拼接身体的痕迹，还是某种奇特的符文？他真的被改造了吗？
　　他尝试回忆此前发生的事情，零星碎片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头痛得厉害。
　　终于，他放弃思考，握拳对准莲瓣墙。然而手臂并未如他所愿变成枪炮，轰烂墙壁，反倒小风“砰”了一声，算是给他配音。
　　哪吒仍不死心，扬手连挥三下，小风又砰砰砰三声，显得极有默契。
　　末了，哪吒收回手臂，一脸愤愤：“不是说给我装了迫击炮吗？差评！”
　　小火：(lll￢ω￢)
　　它忽然觉得这两个家伙好幼稚。
　　就在这时，莲瓣墙忽然分开，钻进个瘦高个，正是捉弄哪吒的怪人。
　　怪人见此光景着实一愣，扔下一套崭新衣裳，背过身去：“你们那个世界的人都这么奔放吗？”
　　哪吒也意识到自己的窘态，赶紧抓起衣裳套好。
　　收拾妥当后，哪吒向怪人道谢。怪人摸着下巴打量片刻，发出啧啧赞叹。
　　“恢复得不错嘛。走，带你参观这个世界。”怪人潇洒甩头，金色短发扬起，仿佛镀了层光。他咧嘴一笑，露出尖尖虎牙，“对了，我叫孙悟空，是这里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