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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手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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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月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像是仍然沉浸在绵长的美梦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
床头的熏香早已烧没了,余烬却仍带了些残存的温度。他伸手摸了一把香台,拇指和食指轻轻捻了捻,若有所思地望向透入一丝亮光的房门。
屋内一片黑暗,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南宫月披衣起身,连鞋子也懒得穿,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冬夜寒冷,他却毫无感觉一般,经过桌子的时候随手拎起桌上的宣纸,推门便走了出去。
推开门的那一刻,他仿佛赤足踏入了一池莹白,踩碎了满地的月光。玉石般光洁的脚踝没入草丛,随意披着的外衣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下一秒就要从肩上滑落似的。
葬花谷再暖,这么肆无忌惮地无视凉风,恐怕迟早都会着凉。只是那月下美人丝毫不在意,只顾着眯了一双狭长透亮的长眸,就着月光看那宣纸上的字。
“过冬的衣服我都整理好了,屋子也打扫过,书架上的书按顺序排了,你找起来方便。”
“对不起哥哥,我不能让你进皇宫。女人很可怕的,我怕你被宫里的那些女人算计。”
“等事情结束,再来接我回家吧。”
“——南宫陌。”
字体歪歪扭扭,像是落笔的人捏不稳毛笔,同私塾里刚听学的幼童差不多笨拙。
一笔一划,却被南宫月悉数装进了心底。
他珍而重之地将宣纸收起,折了两道,收进怀里,放在贴近胸口的位置。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只是刻意压低了的,渐渐变得无比癫狂,响彻空旷的山谷。修长的手指紧紧按住左胸,像是要将那纸用力揉进身体里似的。
南宫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仰起头,眸中似有水光闪动。
“我亲爱的,古灵精怪的妹妹啊……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若不这样做,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进宫呢?”
“哥哥真舍不得你。可是,能挖出从前的真相的人,也只有你了。”
他突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眉头微蹙,水红的薄唇却扬了起来,神情混合着痛苦和愉悦,那一刻竟美得无比狰狞。
“这张脸跟娘亲长得太过相似,要是进了宫,一定会被那老太婆认出来。你不要怪哥哥啊,这是你……这是你该还的债……你欠爹娘的!”
他摸着自己的面颊,神经质般自言自语着。眼眶通红,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晶莹的液体从中滚落。
但那并没有发生。葬花谷谷主也只狼狈了那么一刻,再站直身子时,依旧是洒脱不羁,无所畏惧的模样。
他头也不回地轻声道:“夜里寒凉,阁下远道而来,有什么话,何不快些开口呢。”
在他身后,一抹身影渐渐从无尽的烟萝花海中现出。
远处渡鸦一声啼鸣,张开漆黑的羽翼飞了过来,绕着那人盘旋了几圈。然后俯身冲下,叼起那人手中泛着红光的物件。
南宫月摊开手心,任那只鸟乖巧地将两枚回生铃放上去,微微一笑。
下一刻,他指间突然闪过冰冷的寒光,回身便向那人刺去!
“铮”、“铮”几声清澈的脆响,南宫月身影犹如鬼魅,手中细长的刀刃如蛇般游走,银光缭乱,冰冷的寒意顺着那无比锋利的利刃席卷而去,每一击皆是直刺向致命之处!
那人手握长剑,剑不出鞘,以那沉重的剑鞘横档。刀剑相交间,金属摩擦碰撞,在月下折射出锐利的寒光。
“南宫谷主!”那人急急出声,身形踉跄了一下,足尖点地倒退几步。然而南宫月置若罔闻,旋即欺身而上。
他愈攻愈急,指间寒刃划出无数绚丽缭乱的银光,仿佛那一身锋利至极的美丽都化作了此时夺命的杀机。
而那人渐渐抵挡不住,呼吸间隐约渗出了血气。他的上衣被划得七零八落,露出大片发黑渗血的肌肤,却始终不肯拔剑反击。
“唔——!”
那人闷哼一声,手中长剑重重地落到地上。
方才南宫月的最后一击,竟是直接将他肩上的一块血肉割了下来。黑紫的血瞬间汹涌而出,染透了那身破烂的白衣。
银刃距离他的咽喉只剩堪堪一寸的距离,他抬起眼,一双翡翠般碧绿的眼眸毫无波澜。
南宫月却收回了那柄小刀。
“为何不拔剑?”他问。
“谷主只是在验我的伤,我岂敢刀剑相向。”
那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南宫月又沉默半晌。
山风呼啸,他只着一身白色的里衣,外衣早已落在了草地上,不再是平日里无比嚣张的赤红,此刻却如云上谪仙,身姿翩然。
他一抬手,有白色的粉末从袖中纷纷落下,如冬日雪降,轻飘飘地落在那人渗血的伤口上。
那人微微皱眉,像是刺痛了一下,随即眉眼舒展开来。肩上伤口溢出的血逐渐由黑转红,很快便止住了。
“腐肉已祛,血已止。这点毒伤,世间多得是能治的医者。听音阁阁主为何不辞辛劳,寻了两枚回生铃来找我?”
南宫月悠悠地将手拢回袖子,挑眉道。
漆黑的鸟落到他肩上,被他轻轻弹了下脑袋,顿时委屈地一缩脖子。
“我每年派这只黑鸦将三枚回生铃散于各地。今年这小畜生调皮,一枚送去了西域,一枚落到了东海。”
“寻常人得一枚已是不易,阁主好本事,竟能拿到两枚,南宫月佩服。”
“南宫谷主才是厉害,我未出手便能认出我是听音阁阁主。”
御北君弯腰拾起地上的剑,将它别回腰间。少年眉眼如星,即便一身狼狈,依旧掩不去意气风发的气质。
“揽花一瞬的身法,江湖上本就只有听音阁阁主才会。这天下,除了修习此身法之人,还有谁能快过我的刀呢?”
“阁主再怎么掩饰,还是骗不过我这个学医之人的眼睛的。”
南宫月嫣然一笑,周身凌厉肃杀之气褪去,俨然一副天真无邪的无害模样。
那笑容莫名有些熟悉,御北君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
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笑得时候也是这样眸子微微弯起,像装了漫天星河一样,亮闪闪的。
他偏过头去,清了清嗓子:“多谢谷主的药。”
“不必。”南宫月漫不经心道,“说吧,阁主替我提前找回了这两枚回生铃,我自然有所回报。”
“你,想让我救谁?”
御北君停顿了几秒。
南宫月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倒也不催,耐心地歪着头等他的下文。
那双琥珀般透亮的凤眸懒洋洋地眯起,却在少年小心地掏出一张被血浸湿的纸张时,蓦然睁大了。
御北君将那张纸递给他,低声道:“不求谷主救人。”
“……请谷主按此配方,倾尽所能,制出时效更短的南柯醉。”
万籁俱寂中,寒风凛冽,吹得群山树海如浪潮涌动。天际一轮孤零零的弦月,洒了二人满身冰冷。
“这是……千毒手的手稿……”南宫月有些失神地紧攥着那张纸,喃喃道。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此刻却如走火入魔的练功者,着了魔一般如饥似渴地读着上面的字。
“不错。”御北君道,“积垣宫寻了数十载的南柯醉配方,大抵是机缘巧合,被我找到了。”
“你可不是走运。”南宫月一哂,“你怕不是刨了千毒手的坟才找到的。”
御北君:“……”
气氛一时凝固。南宫月诧异道:“不是吧,阁主胆子可真大,真去挖了皇室的坟?”
“我只是潜入皇陵探查过,并无冒犯之意……”御北君扶住了额头,“若是手稿在千毒手墓中,早被有心人盗走了。我……”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出来:“我是从积垣宫老宫主,那位和千毒手有不解之缘的前辈墓中寻到的。”
南宫月:“……”
“积垣宫多少年来一直戒备森严。历代宫主的陵墓皆有守卫看守,老宫主的墓更是从下葬起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然而这半年来,现任宫主顾文渊卧榻在床,一直在昏迷之中,积垣宫上下乱了套,我才借机潜了进去。没想到那千毒手一片痴心,真的将红尘笑的解药,也就是南柯醉的配方藏在了老宫主棺中。”
御北君顿了顿,苦笑了一声。
“所以才说机缘巧合。顾宫主先前前往上京讨南柯醉,途中不知遇到什么变故,身受重创,这才让我有机可乘。”
“此次我有求于谷主,才将这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都交代清楚。”
南宫月一面听着他说话,一面仔仔细细地将纸张看了好几遍,直到牢牢记住了上面的内容,才还了回去。
“即使要烟萝花,以阁主的本事,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这儿盗了些去。有了配方,何必大费周折寻回生铃,非要找我这个闲人制药呢?”
他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少年颜色罕见的瞳仁,玩味道。
御北君摇头:“其一,听音阁从不做赔钱的买卖,为了几株烟萝花伤了和葬花谷的和气,未免太过浪费。”
“其二,烟萝花讲究采摘的节点,这世间唯谷主对此花了如指掌。我胡乱采摘,只会坏了药效。”
“其三,原本的南柯醉药效达十年之久,我等不起。只有谷主这种用毒的奇才,才能改良配方,制出数月便能起效的南柯醉。”
他突然展颜一笑,目光清澈而从容,仿佛世间万事皆掌握手中。
“而我知道,您一定会成功。”
“能摸透我的底细,听音阁阁主名不虚传。”
南宫月亦是淡淡地笑了,“江湖上都说我妙手回春,也只有阁主知晓我爱研究毒的本性。”
“罢了,有两枚回生铃,阁主又带来了这珍贵无比的手稿,我哪有拒绝的道理?你且随我来,先安顿下来,将这一路受的伤养养罢。”
瞅见少年身上的伤虽已止血,气息却仍有些不稳,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唇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
“可否问一句,阁主为何要这南柯醉?”
少年紧绷的身体本放松了些,听见此话,下意识地又绷住了一瞬。
那深邃的眉眼逆着月光,低垂下眼帘的时候,长睫微颤,被拢于阴影之下,莫名显得落寞而冷清。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随风散去的呓语:“为了……证实一些事。”
听音阁从不做无凭无据的情报。
所以他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也不过是,为了得一瓶南柯醉,去试一试,究竟这毒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会让人失了从前的记忆。
先生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死脑筋。但他也知道,或许自己这么固执地想要求证,只是想推翻这所谓的奇毒,想证明……那个人并没有经历过那么凄惨的事。
他宁可相信她没有经历过。
线索已然浮出水面,只差最后一根丝线串起。
多少个日夜的奔波,在生死边缘游走。从南疆到西域,从西域到东海,一路辗转,危机四伏,纵然他身负再厉害不过的武功,也不免受上几次重伤。
他图什么呢?
他总跟自己说是为了听音阁之名,说听音阁承诺彻查的事必将做到。
但也许也只有他心里清楚,从那只微凉的手替他擦去嘴角的桂花糕碎屑时,他便不可能对那人放任不管了。
年轻的听音阁阁主疲惫而平静地笑。
“只是为了一份桂花糕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阁主到底只是个少年人。
写打斗真是又爽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