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云岳

11、第 11 章

　　史进觉着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他站在井边把水桶拉上来，掬了把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水迷进了眼，他隐约瞧见一片绿影越飘越近，最后在他面前停下。
　　那绿影伸出白花花的手爪子，捏着衣袖极其粗鲁地将他眼睛擦干净，视线倏尔明亮起来，史进顾不得眼角疼痛，叫了声“我的娘！”
　　“哎，乖儿。”
　　郭圣儿眯着凤眸，应承了这一声娘。
　　她一身绿衣，头上挽了个简单发髻，簪着根蝴蝶银簪，是从店家娘子那里买来的，长发垂到腰间。金翠莲比她丰腴一些，她又高挑清瘦，从宽袖里露出一截细细白腻的手腕，左手手腕上戴着只银镯子。
　　史进一眼认出这是谁的衣物，他把那句——“想穿什么衣裳爷给你买，做什么拣旧的穿”给憋了回去，“你长得真像个女的。”
　　这句话绝不虚，原先她只穿男装，英姿飒爽，现在，倒真像个女侠客，像红拂女。只是人家穿红衣裳，她穿绿的，该叫绿拂女。
　　郭圣儿笑了几声，继而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她步子迈的大，一下子被裙摆辖治住，咚一声摔倒在地上。
　　史进一怔，抑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大笑，郭圣儿满脑袋黑云笼罩，她撑着胳膊爬起来，转过身看笑的跟个二傻子似的史进，小步走过去抓住水桶便从他头上扣下去。“我去你的。”
　　史进被呛了几口水，胡乱把水桶拔下去，扔在一边，见他一副落汤鸡模样，郭圣儿心情略好，道：“该上路了。”
　　她说完提着裙子向门口跑去，金翠莲和金家老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史进把湿漉漉的衣服套上，一路追上去，从后面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故意做给金翠莲看似的，一个劲儿往她身上蹭水。
　　“你老实点儿！”
　　郭圣儿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碍着金翠莲在，不想吓着她，忍了一路没有发作，又送了十几里路，才和他父女二人分手，临行前又送了一锭银子，给他们当做盘缠。
　　金翠莲正噎着泪，说几句别离时的伤心话，美人落泪，郭圣儿看得心疼。她扶住金翠莲的肩头，才张嘴想说些宽慰的话，突然身后传来“哎哟”一声。
　　郭圣儿回过头，只见史进捂着肚子，憋的满头大汗。
　　“你怎么了？”她斜眼睨他。
　　史进咬着牙，“我……肚子好疼……”
　　她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继续和金翠莲说话，史进的肚子突然不痛了，他趴上来，两只手拿住郭圣儿的手腕，让她和金翠莲离了远些，郭圣儿挣脱了手，抬起来就要打他，被他一把制住。
　　史进笑眯眯的，对着金翠莲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在这分手，金姑娘往后带着老父亲要好好生活才是。”
　　金翠莲道：“还不知道小将军要去何方，翠莲还想要写一封平安信呢。”
　　“我……唔……”
　　郭圣儿被史进捂住了嘴，史进继续笑着，“平安信就不用写了，反正她也不识字儿，再说，我们四海为家的，哪里有在一个地方久停的道理？如此，咱们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郭圣儿好不容易扒开了他的手，一口气儿没喘匀，被史进半拖半拽地走远，她抓着他的胳膊，看准了地方使劲儿，一下子将他撂进了路边焦黄又飞絮寥寥的寒芒丛里，里头闷响一声，她长腿一踩，亦跳了进去。
　　“你有病啊你。”
　　两人在寒芒丛里打起来，史进被揍的七荤八素，被她右膝顶在地上趴着，双手被她抓住筋脉朝后扭，他叫魂似的叫起来，郭圣儿松开了手，把额上的汗抹去。
　　两人站起来，拨开在金色日头下如光一般金灿灿的寒芒，朝远处极目望去，只见平原之上，绵延不断地金色寒芒花在太阳下茂盛繁密地蓬勃生长着，风吹过来，便是浩浩荡荡的一层金浪，挟裹着那股莫名的清香。
　　河边风疾，芦苇荡边正有一扁小船系在岸上，史进站在岸边喊了一声，船家从蓬草舱里懒洋洋地钻出来，眯着眼睛瞧岸边站着的一男一女。
　　“船家，往山东郓城一带去不去？！”史进挺阔起胸膛，中气十足。
　　船家上下瞧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他那鼓囊囊的包袱上，打眼一瞧就知道里面有财宝。“客官，这路可不远呐，起码得二十两银子！”
　　史进笑道：“银子好说！”
　　“那就来吧。”船家从甲板上跳下来，让两人上了船，自己蹲在岸边解绳子，他站起身，往甲板上猛地一跳，双手扶竿，将船撑离了岸边。“客官，上——路——咯——”
　　“这船家，倒是有几分意思。”史进在船头盘腿坐下，伸了个懒腰。
　　郭圣儿睨了那船家一眼，用短刀四处戳了戳，她坐在油污的小桌旁边，用刀柄在脚边四处磕了几下，掀起一块假船板，底下是明晃晃一把钢刀，打眼一看就知道盗用的是军用钢材，工艺却是差得很。
　　她将船板重新盖好，严丝合缝，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史进回头朝船舱里望去，正好与她四目相对，扬唇对她露出了个笑容。
　　看着那傻乎乎的笑容，郭圣儿捂住了额头，这傻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防患于未然”这五个字！
　　水上讨生活的汉子都有一把子好力气，一尾乌篷船顺流而下，不知不觉已到深夜，船家扬声问道：“客官，咱们今夜现在芦苇荡里睡一晚，等明儿一早再赶路，明儿晚上就差不多到了。”
　　史进按照郭圣儿教的心法，在船头打坐练功，此时身无旁物，郭圣儿从船舱里出来，到了船尾，露出了抹笑容，“大哥，那就听你的。”
　　霁月风清，她这一笑，勾的船家神魂动荡。郭圣儿见他神色有异，便不再打理他，自己走到船头，坐在史进身边守着这二傻子。
　　不一会儿，船家搬着小炉也到了船头来，炉上坐着一壶茶水，船家笑道：“两位客官，喝些热茶到船舱里好好休息，小的就在外头。”
　　郭圣儿伸手在史进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史进猛一惊醒，懵懵懂懂地瞧着她，隐约觉得额头上火辣辣的，说不清的疼痛。
　　“船家大哥请我们喝热茶呢。”郭圣儿微微一笑。
　　史进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朝着船家拱了拱手，爽快笑道：“多谢船家大哥。”
　　船家将壶盖挑开，倒了小半包茶叶沫子进去，不时茶香四溢，船家笑着说道：“我这是从郎中那里开的安神茶，喝完之后人再睡觉，醒了之后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哎？这位客官，身边的这位可是夫人啊？”
　　史进看了郭圣儿一眼，才想否认，被她暗地里一把掐住了腰间软肉，憋不住闷哼一声，顿时涨红了脸。郭圣儿点头，“正是，这是我们家当家的，此次回郓城是要探望我病重娘家母亲，郎中说，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她说着便要哭起来，史进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手指灵活探进纤细指间空隙，咔哒一声，不知是谁的手骨被掰响，好在终于拯救了那块肉。
　　船家趁着史进不注意，又瞄了郭圣儿几眼，他拎起茶壶，倒了两大碗茶，分别给了两人，“来来来，趁热喝。”
　　“多谢。”史进抬起茶碗，吹拂了上面漂浮着的茶叶沫子，因烫只小心抿了一口，“好香的茶。”
　　“冷凉了再喝。”郭圣儿道。
　　夜里风已渐渐偏凉，没多久，两碗滚烫的热茶就变得温热，正好入口，郭圣儿“咦”了一声，问道：“船家大哥怎么不喝？”
　　船家有些窘迫，“客官和夫人请先用，小的今晚在船舱外头，慢慢喝。”
　　史进听言，一口气将茶喝了个干干净净，郭圣儿轻嗅了嗅，朝着船家笑了笑，慢慢地喝了一口。
　　不出三个数，史进哼唧一声重重倒在船板上，郭圣儿瞪大了眼睛，惊恐望向船家，也直直倒了下去，正倒在史进胸膛上睡着。
　　“真是送上门来的横财。”船家叹了一声，伸手就将史进身上的包袱拽了下来，摊开一看，除了换洗衣物，还有两锭五十两的银元宝，以及一些散碎银子和铜板。
　　他奸笑几声，将目光移到了趴在丈夫身上的女子身上，从额头到眼睛，到嘴巴，一路顺着洁白脖颈往下，路过那处起伏，纤细腰肢……
　　他将她从船板上一路拖拽进船舱里，脏手才要去撕她衣裳，一道寒光闪过，两只手如同论斤称卖的猪肉一般，直直飞了出去，与手臂断成两截。
　　郭圣儿把嘴里的迷药吐了他一脸，电光火石之间，短刀直愣愣插进心脏，腥血染了半个船舱，她看了一眼在船头睡得正香的史进，动作干脆利落，将眼睛瞪大着合不上的尸体拎到了船尾。
　　她一脚踩着他的胸膛，一手拿着短刀，弯腰端详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化成厉鬼也要来找她。月光清凉，可以隐约看到瞳仁里反出的人影。
　　她稍一思忖，刀尖轻转，将他的两只眼珠子从眼眶里毫不费力地挖了出来，和尸体一前一后沉进了芦苇荡里。
　　哗啦——一声，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一样，除了那一滩血泊。她叹了口气，声音悠悠的，“我就是天生的劳苦命啊。”
　　成堆雀鸟鸣叫的声音把史进吵醒，他皱着眉头揉了把脸，艰难坐起身子，只觉得浑身酸痛，头脑昏沉，哪里都不得劲儿。
　　他从船板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擦洗木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只见郭圣儿正跪在船舱里，费劲地擦着船板。
　　“长通，你做什么呢？”他扬声问道，一张嘴，才发现喉咙干渴的紧。
　　郭圣儿累得腰酸背痛，抬头瞧了他一眼，虚弱回道：“清理杀人痕迹。”
　　“杀人？！！”
　　一群水鸟被他高声真的扑愣着翅膀从芦苇丛里飞起来，史进半张着嘴，呆呆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