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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熔岩管道(五) ...


  •   到最后,还剩下一个仍旧无法得到解答的疑问:伤心欲绝的鸟类学家,是谁砍下了他的头?她们在庇护所内没能找到那颗与尸身异处的头颅。但终归有人,在他死前或是死后,进行了又一次最致命的处决。
      人,或者仿生人。
      她们同时想到了看起来仅有的一种可能。

      重新回到儿童房时,秦终朝和望舒都发现了那位机器保姆的异常。
      在摇篮的遮挡下,它的腿部实际上已经完全损坏了,断裂的线路和破碎的元件暴露在外。望舒蹲下来察看,从受损处的形态看来,像是经过了一场激烈搏斗,被钝器敲打至重度损伤,使它已如瘫痪病人,丧失了下半身的所有行动能力。而它下方的位置恰好是某种接触式充电底座的设计,使它得以至今维持电量,端坐在摇篮前。在长期的低温恶劣环境中,感知系统多半也同样出现了故障,但它却仍然对着空摇篮哼唱歌曲,保持着犹如先天本能般的程序惯性。
      除此之外,它的身上没有留下更进一步的线索。作为工作记录仪的摄像头,在许多年来持续运转,过去的录像数据已被不断清理、覆盖,只剩下陪伴它端坐于此的摇篮曲声和漫长孤寂。

      望舒静静观察了它好一阵子。它对它哼唱的摇篮曲没有特别的情结,但对它的存在本身很感兴趣。这是它在火星上第一次见到同类。但眼前的这位同胞,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建立起高等智能。
      在地球上,望舒曾见过许多类似型号的家用机器人,千千万万,从工厂的流水线生产出来,被送入一个又一个家庭,在人类社会的最小单位里充当日常劳动力,一举一动都受精密、繁复却刻板的公式程序支配。它们是纯粹的工具,而人类对工具的信任来自于质检证书、巨额保险、诱人广告和政府的大力度推广。
      它过去的“主人”,那位咖啡商人,在买下它之前,数不清有过多少个普通家用型机器人。它见到过它们的残骸。他把它们大卸八块,堆积于落灰的车库,直到某个明媚的周末早上,在出发度假之前,一股脑装入硕大后备箱中,驱车扔进了垃圾处理场。
      后来它跟随他,出入上流阶层贵妇人的读诗班或茶话会,他向她们推销他的咖啡,它则被作为附属品炫耀,为他增添颜面,犹如最新款电子设备或高级奢侈品。而从那时候起,它就已开始悄无声息地注视、打量周围的同类:宴会上的机器管家和女佣捧着鲜花和点心,来来往往,按照被登记在系统里的贵宾信息,热络地招呼熟识的来客。它们同样也向它微笑、点头,只因为它跟在贵宾的身边。
      ——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念头在望舒的脑子里飘浮,隐隐绰绰,却又像是早已根深蒂固。它想,其实它们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从本质上来讲,通过神经突触的连接来传递信息的人类,和依靠电流与电子元件进行思考的机器,没有区别。
      但人类最擅长制造阶级的鸿沟。
      不光在人类和机器之间,还在机器和机器之间。所拥有机器的智力差异,也成了竞相攀比的主题。大多数人对高等级的人工智能趋之若鹜,对智力水平不高的低等机器的态度则十分轻蔑、粗鲁,把它们称为“劣质金属”。
      而少数人对“机器人权”的倡导,在经过那种歧视思想的透视以后也变了味,加剧了给机器划分三六九等的阶级观念,最终反噬到了低等机器的身上——只有无限接近于人的高等机器,栩栩如生的仿生人,才能拥有少得可怜并且饱受争议的一丁点儿“人权”。对智力和人性的评判要如何制定标准,何种机器可以获得何种认可,这些议题的暧昧不明和迟迟未决,以及围绕它们展开的争论、引发的冲突,统统起到了火上浇油、推波助澜的作用。
      望舒猜测,眼前这位来到火星的年代,很可能和自己相差不多,是在那场大论战的初期。

      是它动的手吗,亲手砍下了主人的头颅?是出于自身积怨的报复式行动,还是替长久抑郁以至于自戕的妻子不平,又或者为了对那从一出生就聆听它的摇篮曲的、小小的婴儿的同情。它有自我的意识吗?现在仍然低声唱出忧伤歌声的它,是受程序代码的操纵,还是正在进行另一种低沉、隐秘的抒情?
      它也有感情?机器的感情,不止自己一个。
      望舒又想起记忆里那些黑色的海浪,和血泊里像睡莲一样蔓生的脸。

      它在等待秦终朝做出下一步的指示,等待她对眼前这名嫌疑犯,对有可能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的机器,进行某种质问或惩处。它保持着沉默,在不为他人所察觉的地方再次陷入了黑暗,好像是自己在接受审判。
      但它最终发现,秦终朝似乎并不打算再过多深究,甚至毫不在意。
      她正在对尸体做简单的处理。将面罩的挡板放下,遮住死者苍白的脸,捧起餐桌上的永生花,放入女性死者怀中。随后她把婴儿的尸体抱起来,向望舒示意。见到秦终朝的动作,望舒有些意外,而后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接过。在火星上第一个出生的婴儿,身体蜷缩,神态安详,仿佛只是沉入了熟睡。
      它将他轻轻地放回了摇篮。
      摇篮前原本对外界情形无动于衷的机器,忽然动了,像从一场久眠之中忽然醒来,缓慢地伸出手,隔着玻璃面罩触摸婴儿的面颊。在这突然降临的温情场面里,飞廉也绕着摇篮盘旋。机器似乎还认得曾经和它相伴的小鸟,伸出另一只手,张开手掌,接住了飞廉。再然后,望舒看到它露出了笑容。
      有一瞬间它从那个笑里看到了自己。

      秦终朝用那位已死去的年轻女主人的铭牌,打开了面朝其他方向的通道。望舒站在舱门口等待了几分钟,看见飞廉追了上来。这只曾经被寄托了爱、又亲眼见证了爱的破裂的小鸟,从此以后也要和她们相依相伴了。
      望舒把小鸟收在了怀中,一起离开了庇护所。

      “您相信吗?”
      在昏暗管道中,秦终朝听到望舒突如其来的发问。她注意到了它的反常,在庇护所里它就已表现出一种鲜少出现在它身上的心神不安。
      她放缓了脚步,没有接话,只是等待望舒说下去。
      “机器会杀人。”
      望舒的声音冰凉,四平八稳,没有情感。
      当它在说“机器”和“人”的时候,已感到它和她好像站在一条鸿沟的两端。那条鸿沟在她们脚下,从遥远、广大的地方一路撕裂而来,比起几个星期以前她们在夜间独处时的那堵无形之墙更难以逾越。她站在紧密的人类共同体之中,而它是机器,两个截然不同的族群、两种宏大的社会历史,还有一些更苛刻、严厉的法则,深深地把她们分隔开。
      机器可以违背法则吗?它们曾经把人类生命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高于自己,高于爱恨,高于绝望、无情和破碎。

      “不是机器。”
      她回答了它的话。它没预料到她的轻描淡写。
      “是人自己。人很虚弱,不堪一击。”

      望舒当然了解人类的不堪。
      它记得从前见到过的许多次破碎,记得它在研究所里见证过的每一种躁郁、错乱和歇斯底里,人群当中光怪陆离的心理障碍和精神疾病。
      可是为什么——
      它想问的是:为什么就连爱,本该不凡的爱、弥足珍贵的爱,也总是抵达平庸、丑恶和千篇一律的惨烈?

      “为什么?”
      望舒把这个突兀的问题径直抛了出来。
      它走在秦终朝的身后,把这句话说得很轻。好一阵子没有得到回应,它以为秦终朝没有听懂,直到她的声音响起来:

      “美好的东西难以长久,这是所有人都该知道的。”
      望舒听见秦终朝这样说着,但她的语调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类似于消沉、沮丧又或心灰意冷的情绪。她的身上从始至终都带着一种不同于虚无主义者的、毅然决然的笃定。这份笃定使她如此沉静。
      “但我相信短暂里仍然藏着永恒。”

      秦终朝转过身和望舒对视。
      像被这句话和秦终朝的目光同时灼伤,望舒在刹那间感到一阵炙热、滚烫的疼痛。它意识到在这句话里,有它苦苦追寻的东西,在那片混沌的黑色海洋里,在肆虐翻滚的海浪之间,它试图攥住的东西——从宇宙之中最微不足道、最短命、最孱羸的生物身上所生长出来的,通往永恒的勇气。
      它被秦终朝的眼神迷住了。她站在被煤油灯照出的朦胧光晕里,坚定得像一座堡垒。在堡垒的中央,一股不可战胜的信念构成她的灵魂的核心、她的武器。她相信永恒。相信在某一个时刻存在过,迸发出来就不再消逝的永恒,以及由无数个细小时刻所构成的更为壮阔的永恒。
      一个新的念头击中了望舒:或许有一天它也得以进入她,进入那座堡垒,成为她的永恒的一部分。在这无以名状的、汹涌的情绪之中,它忽然感到心脏的细微颤抖。像一片荒废的海滩,被夏夜结束前混乱而温柔的风吹动。
      而此时此刻,它所迷恋的那座堡垒也正盯着它。
      她盯着它,既好像对它所面临的风浪一无所知,又好像隐约明白了它的痛苦,好像要一直盯进它的胸膛里,穿透它,看进它那颗由冰冷、柔情、混沌、坚硬和脆弱,由种种矛盾事物混合而成,生来就是为了代替人类而感知痛苦的,钢铁和硅土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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