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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地下快车(一) ...


  •   “我们的周围是开罗和她所有的沙漠。她喉咙下方有块小小的凹处,我们叫它博斯普鲁斯海峡。我会从她的肩膀看到博斯普鲁斯海峡,将眼光停在那里徘徊徜徉。”
      “我相信她会嘲笑我这般着迷。”
      ——迈克尔·翁达杰《英国病人》

      从庇护所出来,沿路都有指引标志。
      她们已经从天然形成的熔岩管道,进入了完全由人工开凿的隧道——正是这些“人工接口”将原本散落于火星地下各处的不同熔岩管道系统连接起来,从而构成了四通八达的完整地下网络。精心架设的、密密麻麻的电缆出现在她们头顶。两侧管壁镶嵌着萤火似的指示灯,朦胧地照出前路。
      步行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借”来的那块铭牌再次派上了用场。她们顺着标识穿越曲折甬道,通过安检闸口和刷卡机,见到了废弃已久的地下铁路站台。
      偌大站台空无一人。
      由类似花岗岩的浅灰色石料铺成的地坪光洁如新,日光灯管接连成片,将四周照得犹如白昼般辉煌。站台两侧各铺设了一条轨道,笔直向前延伸,隐入远方黑暗之中。一切都如此熟悉,如同置身于地球大都市里那些崭新、宽阔的地铁大厅。但一抬眼,就能看见那行无比显眼的大字:“火星快车(Mars Express)”。

      这是最早在火星上建设起来的基础工程之一,用以致敬二十一世纪初发射的同名探测器。
      在地外移民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年代,人类曾经拥有一举征服这颗荒凉行星、并与自然伟力相抗衡的野心。而迅速遍布火星地底、如同巨木根系一般蔓延的快车铁路,正像是那个时代气势昂扬、无所畏惧精神的化身。
      但这项了不起的事业,和火星地球化的其他工程一样,进展到半途便告中止。
      轨道上空空如也,没有停留任何一辆列车。整个站台都散发出久无人迹的死寂。
      在办事处时,秦终朝对行星基础设施的规划有所了解。普鸣接手火星事务以后,曾动员人力清点过尚能运作的轨道路段,试图尽其所能恢复。但相比从前,人类在火星上的活动范围已不可避免地大幅度缩小。眼前这段线路显然被遗忘得十分彻底。从庇护所里找到的那本笔记来看,大概从许多年前那次旷日持久的特大尘暴以后,就没再有人来过。

      望舒跟着秦终朝一路拾级而下,走到了岛式站台的中央。她们身上的通讯设备仍然连接着这里的地下无线电。站台的感应系统被触发。
      清脆的“叮咚”声响起,接着是字正腔圆的温润女声:“您好,欢迎乘坐火星快车。”各个国家的语言都被重复了一遍。“这里是奥林匹斯站,祝您旅途愉快。”
      空荡荡的大厅里,这声音显得有些瘆人,叫人不寒而栗。
      秦终朝走到站牌前,仔细查看线路和地图。她们正在奥林匹斯山的下方,从这里往西是亚马逊站,往东是塔西斯站。而离奥林匹斯站台不远的东北方向,还有一处用黑色三角形标示的地点——是鸟类学家笔记里提到过的废弃矿场。
      那是她们眼下的目的地。她们得找到那处可能停有货运列车的矿场。

      按地图指示,她们从东北出口离开地铁站台,循另一段偏僻隧道继续前进。
      这段路要比先前的路程长上许多。期间秦终朝歇息了两次,望舒陪着她,背靠管壁稍作休息。即使在重力较低的火星,身着防护服并携带众多补给物,连续进行如此长时间的地下行走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地底昼夜不分,秦终朝的身体节律被搅乱,但应激状态下频繁分泌的肾上腺素使她感觉不到困意。按照腕表上显示的时间,从刚进入地底的那一觉以后,她已经有将近二十个钟头没有休息了——还不算太长,从前她经受过的远比这更多。她感到额头开始有些发烫,但还能撑住。
      通过防护服头盔内的供食装置,可以摄取压力应急食品。从落日号带出来的是流质食物,高热量、元素丰富,但存量不多,用不了多久就将所剩无几。在地下庇护所里补给到的固体食物存放已久,难以下咽,好在能作为储备,勉强维持所需。
      望舒的情况要好一些,只要确保充足的电力来源,其余大多数恶劣条件对它而言并无妨碍。飞廉正在望舒后背的电池仓内休眠。她们处在这附近某处地下核电厂的供电范围——不知为何竟能奇迹般运转至今——到处都是充电桩和接口,获取电力甚至比在落日号时更加容易。

      越过“矿区重地,闲人勿入”的告牌,巨大闸门阻挡住前路。她们来到了矿场外围的警示区。
      望舒试着在控制器里输入通行码——那位鸟类学家在拒绝友人提议前或许经过了一番犹豫,将那串密码完整地写进了笔记里,如今则成了她们的一线生机。
      验证通过。闸门在颤动中缓缓升起。
      空间一下子从逼仄变得开阔:壮观的地下矿山映入她们眼前。

      巷道几乎像是悬空建造的,紧紧贴着岩体。另一侧的地势陡然下沉,被生生开凿成了万分险峻的悬崖峭壁,峭壁下方就是不可见底的、深渊般的矿坑。
      人类采矿业在火星地底制造出的奇观。
      望舒从脚下捡起一块残留的碎石,拿在手中翻转了一圈。在微弱的照明灯光下,细密的纹理泛出光泽,片状的晶簇交叠呈花瓣状。这是赤铁矿,地底下的“铁玫瑰”,岩浆热液和沉积作用下的结晶产物。

      向四周环视过一圈,望舒找到了这里的配电箱。在昏暗光线下,它的视物能力要比秦终朝强上许多。它掀起柜板,拉开了电闸。灯光闪动了一阵,而后彻底亮了起来。
      现在她们能将整个矿区的全貌都看清了。
      各类机器设备依次陈列,构成了一条从开采到运输的严密流水线。尽管早已废弃停滞,显出荒凉,但还能使人想象到这座矿场生产时的热烈景象:
      钢筋铁骨的矿井提升机,沿着崖壁矗立,源源不断地将掺杂矿石的土壤从坑底运至巷道。漏斗式的矿车在各个设备之间往复,载装和倾倒。电磁选矿机将多种矿物的混合物分离,载入不同车厢,最终运往地表的各个基地。

      就在不远处的轨道上,停靠着她们要找的那辆货运列车。
      暗红色,子弹状的车头挂接着二十来节车厢,静静卧在铁轨上,像条孤寂的巨蟒。依照笔记里所讲的,倘若一切顺利,它将把她们带回大峡谷。
      车头的门敞开着,她们得以直接进入车内。
      流线型的车头原本并无必要,在火星无需考虑空气阻力,但这辆列车仍然沿用了过去地球上的设计。内部控制台的布局也有些老旧、过时。秦终朝记得邹陨讲过的不少机械知识,加上这些年来驾驶火星车的经验,她很快摸清了各种仪表和装置的构造。短短几次尝试后,顺利启动了电机引擎。
      车身开始颤动。暖机的过程将会持续一阵子:她们需要等待电动机电池加热升温,从严寒里解冻,恢复到足以正常运转的状态。

      望舒在外面检查车身情况时,秦终朝独自倚靠在驾驶室的座椅上休息。
      在长久疲倦暂得缓解的空虚之中,她忽然有些触景生情,感到一种久违的伤感,一种对过去曾拥有却又失去之物的怀念。她回想起了地球上的生活。
      随后她想到了更多的人,想到邹陨、苏再旦,想到庇护所里死去的一家,还有墓地的每一具棺舱里,她亲手挖出来的亡者。火星是梦想家的应许之地,也是失败者的流放之所。每个登上火星的人,都带来了属于往日地球的一小块残片,在无数个因念旧而哀愁的、思绪联翩的夜晚,把它们放进玻璃标本里放大观看——地球的风光,地球的气味,即使远隔数千万公里,所有细小之物都在回忆里不断重现。好的、坏的、数不清的幻梦,都来自于地球。
      但对她来说,从某一个时刻开始——那个时刻早于她来到火星之前——地球上的种种事物,比如高山上的雾霭,堆积于松叶的白雪,万千世界的声色犬马,高楼大厦和霓虹街巷的波谲云诡,那些反复发生在地球上的伟大理想和伟大破灭,所有关于美好人生的愿景,就都不再属于她了。

      “您在想什么?”秦终朝听见望舒在叫她,“秦队长。”
      它正望着她,语调带着忧虑。秦终朝回过神来,意识到了方才那份伤感的危险。它帮她掐断了,像在枯叶丛中掐灭了一小簇可能引发灾难的火焰。
      从沉思里抽离出来,她突然起念,反过来向望舒问道:
      “你还记得地球是什么样吗?”

      望舒有些迟疑。
      在地球上,它几乎没去过多少地方,没见到过多少景色。从“出生”起,它就在研究所的封闭诊疗室里。它在地球上的全部生活是接连不断的测试、诊断和谈话,还有被咖啡商买下后那段乏味的、带给它伤痛的日子。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它从研究所被运往“新家”时,在车上见到过海。
      不是翻滚在它噩梦里的黑色海洋,而是真真切切的海,北方亚寒带的海。它透过车窗短暂地见到那片海,严酷、冷冽,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像块碎玻璃一样明亮、锋利。它乘坐的车只在海边公路行驶了一小会儿,随即拐入了通往城市中心的大道。后来它再也没有机会接近过那里。但第一次见到海的印象,这条多余而无意义的数据,就这么顽固地停驻在它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天它发现自己可以产生渴望:它渴望在海边漫步,静静注视那片壮阔、迷人的水域。它把这个无人知晓的愿望,存储进了最深、最隐蔽的区域。而在秦终朝的发问下,那愿望忽然跳动了一下,使它产生出一些难以诉说的情绪。

      “海。”望舒回答秦终朝,“我记得地球上的海。”
      它察觉到自己的语调里竟有不由自主的忧伤,但它放弃了掩饰。

      秦终朝思索了一会儿,从座椅上站起来。
      “想再看一次吗?”她对它说,然后径直走出了车厢。它看见她就在几步之外的矿坑边缘坐下,并招手示意它加入。
      她们的双腿悬空,下方就是万丈深渊般的矿坑。灯光把近处的崖壁上照出粼粼的反光。

      “你还记得庇护所里那幅画吗?”
      “记得。”
      “好,闭上眼。”
      秦终朝的嗓音很柔和,但有种不容抗拒的引力。望舒按她的话照做了。

      “这儿是地球的东经29度,北纬41度,欧亚大陆的西南一角。”
      “我们坐在陡峭的崖壁上,下面是博斯普鲁斯海峡。南边是马尔马拉,一百万年前陆地陷落形成的狭小海域,在它的海底深处,是起伏不平的破碎地壳。北边是荒漠一样深邃的黑海。”
      “现在是夏天,风很凉爽。刚刚进入午夜,月亮慢慢升起来。海岸港口的建筑,教堂的圆顶,船只的桅杆,都被月光抹上一道朦胧的轮廓。”
      “潮汐涨起来的时候,海浪几乎和月亮相接,而后落下,归于平静。”
      “海面泛出一种轻盈的、温柔的鹅黄色。一层接一层,鳞片似的碎浪,向远处伸展,直到没入地平线的尽头。”

      秦终朝的声音越来越轻,就此停下来,不再讲话了。望舒也学着她的样子,就地向后躺下,感受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仿佛在她们眼前真的升起了一轮皎月,吹起了一阵夜风。深不见底的矿坑被海浪填满。
      半晌之后,通讯设备里传来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望舒侧过头,发现秦终朝已经睡着了。它站起身,在秦终朝的面前弯下腰。她们的个头相差不多,它的身形甚至比秦终朝看起来更纤细、弱不禁风,但它搂住她时很稳,并不显出吃力。
      它将她横抱起来,走向了列车。

      ————
      推荐BGM:Seaside - Haux
      网易云歌单:火星考古学(随文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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