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之诗》八雲影

11、阶下囚徒

　　“你说什么？”艾德国王难以置信问她的女儿，他的表情十分受伤，像是位真正的父亲一样捂着胸口：“你的母亲犯罪不是我的错！亲爱的孩子，你应该也为此感到羞耻。”
　　这衬得奥丽菲亚宛如一个无理取闹不知感恩的孩子，波利坦一溜烟跑进了宴会厅去不敢出头。黑发少女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让她找回了自己的勇气，她道：“我的母亲没有犯错，而是您错了。”
　　艾德平生从未听见过有人说他错，他会在任何人表现出不满前就让人脖子和脑袋分家，就算是他的大儿子，上一位继承人也不过是刚刚表现不满就被他流放。而奥丽菲亚大声说话，引得宴会厅内有人大着胆子探头探脑，这无疑是朝他脸上扇巴掌。
　　艾德脸部肌肉不自然抽搐几下，收回了他那令人作呕的慈父表情，他冷冷提醒道：“奥丽菲亚，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科利尔河去年发大水，水把周遭农田都淹了，地方官员请求财政拨款，您做了什么？”可奥丽菲亚不但不认错，反而昂首挺胸大声道：“您让官员们自掏腰包。”
　　“我们与奥斯安冷战的前些年，国库殷实，您却提高了税额，让人民和贵族共同承担军队损失，您知道人民是怎么说的吗！”她深吸一口气道：“他们说贵族们私下订税，最高甚至连走在路上都要掏钱，君不苦，民哭。”
　　“还有今年，您将新发现的金矿线也牢牢控制，因此将附近的所有农镇和店铺都搬迁，我们国家确实是金之国，但是不是依靠金子生活的，金子总有取尽的时候，倒是您要用战争来填补亏损吗？”她突然嘲讽笑了一下：“啊，好像一不小心说中您的心事了。”
　　“您什么时候愿意放开身后那些给死人带不走的金子，不像个守财奴一样坐在王座上？”奥丽菲亚最后说道：“然后老老实实承认您做错了？”

　　她挨了一巴掌，那巴掌将她直接扇到在地上，她的头脑发昏，脸颊疼得不行，眼前一阵阵发黑。可她立刻站了起来，她听着父亲无穷无尽的怒火和咆哮一起砸下来：“你懂什么！”
　　奥丽菲亚没有说话，当她说出父亲的错误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她现在甚至能够对着所有人承认她厌恶这个地方，就算死去也比留在这里好上一万倍。
　　她的父亲撕下了虚伪的面具，露出了他狰狞的模样，他像是凶神恶鬼一样冲着她发火，有人上来拦阻也不敌他此刻的怪力。艾德咆哮道：“我给了你一个家！没有让你在你那个矿工外祖父，或者在你那个贱人母亲身边，我给你了名誉，和权力，你应该效忠我！”
　　“我是你的物件，是你可以随时拿出来抵挡大臣们要求令那些成年的兄长分担您权力的挡箭牌。”奥丽菲亚这个时候才勉强能够说话，她的脸仍旧火辣辣地疼，声音却仍旧清晰：“你令我的兄弟姐妹们避我宛如蛇蝎靠近他们，你每一次兴致勃勃，都令我的母亲胆颤心惊将财产双手奉上。”
　　“沙漠会贪婪吸收每一滴水，你比沙漠还要贪婪。”她最后对着她的父亲这么说，此刻卫兵已经犹犹豫豫上来钳制住她，等候她父亲的发落。
　　“你的口舌十分凌厉，亦十分令我讨厌。”他的父亲低下头，当着全体贵族们的面宣布：“你应当庆幸我不能杀了你并且割下你的舌头。”
　　他那双蓝眼的冰冷令奥丽菲亚觉得颤栗，常年被压迫的本能在大喊着求饶，可是她不愿意。于是她仍旧直视着父亲，尽管她已经没有办法和刚才一样带着嘲讽的笑容。
　　“你将带上口笼管束你的牙尖嘴利，就像是畜生所佩戴的一样，古训有言，对王不忠诚的人不如畜生。”艾德大声宣布：“你不再是我的女儿，我将割下你的长发用火焚烧干净，我的女儿已经死了！”
　　“你将被流放，流放到最偏远的金矿去做工，没有人有资格拆下你的口笼，你最好祈求那些人愿意给你一点水湿润你的嘴唇。”他滔滔不绝说道，抱臂冷笑着：“好好反思你的错误，或许你跪下来求饶还能得到我宽宏大量的赦免。”
　　奥丽菲亚有一瞬间想要弯曲膝盖，但是她挺住了，她甚至没有去看她的父亲，就像是再多看他一眼就觉得厌烦。她道：“不，是您错了。”
　　艾德冷哼了一声，像是预料到她会这样说，他恶意凑近他的女儿，准确来说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女儿，更像是一堆垃圾：“你知道的，那里的矿工不会因为你是个女孩而怜惜你，你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我给予的荣耀加身，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他的呼吸像是毒蛇吐信缠绕在她的耳朵上，奥丽菲亚从没想过父亲能够对着她这种话，比诅咒还要恶毒，他道：“那里有两千矿工，如果你不想靠双手的话，或许也可以敞开双腿。”
　　奥丽菲亚亦朝着她的父亲说话，声音微小，但是没有颤抖：“嘿，陛下，我想跟你再说最后一句话。”
　　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嘲弄她的父亲：“不敢承认自己愚蠢的人，也不比畜生高贵到哪里去。”

　　奥丽菲亚被流放的事情在一瞬间就传出皇宫去，亦用很快的速度传遍了这个国家，甚至引起了其他国家的关注。有许多曾经收过以奥丽菲亚名义馈赠礼物，甚至拯救过家庭的民众对此感到不满，有志之士甚至考虑过在路途中将奥丽菲亚救走，这是艾德没有预料到的。
　　所以他不能如同上次将他的儿子送出去那样大张旗鼓，而是必须秘密而行。但是根据皇室传统，在被流放之前奥丽菲亚还是能够见自己的兄弟姐妹最后一面，艾德最多只能阻止她见她的母亲。
　　奥丽菲亚已经被剪去了长发，她的头发现在勉强到肩膀，借了那张脸的光，如果你不认真那么看，看上去她像是个漂亮的少年。其实本来应该剪得更粗暴一些，或者直接剃光，可是那两日看管她的守卫受过她的恩惠终究没有忍心。奥丽菲亚接受了他这点暗示性报答，她现在被带上了口笼，冰冷的金属摩擦在她的脸上令她不适，尽管口笼透气，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只能呼吸道里面残存的那点恶臭空气。
　　她没有机会再穿上那些华贵的衣服，守卫只送来了一套平民会穿的粗布衣服。那甚至不是女式的，而是一件白色的男式上衣，下面是一条宽大的灰色长裤，奥丽菲亚甚至要将腰绳系到最紧才能不会掉下去。
　　她很清楚这是父亲对她的羞辱，所以选择对于自己的这种令人发笑的衣着视而不见。两位守卫押送她走出去的时候，她的兄弟姐妹们都在那里，年长的那几位沉默不语，站得远远的，奥丽菲亚认为他们并不会同情自己，很快她就会和她的大哥一样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
　　那群兄弟姐妹一定不会放弃杀掉她的任何机会，而更为嘲讽的是那些押送她的骑士要反过来保护她。
　　可她没有想到她最小两个妹妹会朝她哭着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腰放声大哭。她记得自己只是与她们在花园中见过几次，陪过一起玩耍，关心过一些饮食起居。但是论姐姐的责任，她自问自己太过于关注其他事情并没有注意到，所以她们本来不应该有这么好的感情。
　　奥丽菲亚蹲下抱了抱她们两个人，那两个人在她冰冷的口笼上亲了一下，才被奶妈强行抱走。她本来想目送她们离开，但是守卫不停催促她按时前行，所以她才继续朝前走，离开这个地方。
　　她似乎看见远远站着的她的兄长和姐姐不知道谁朝她比了一个自杀的手势，那当然是一种解脱，可她不会做，如果能活着她就肯定会活着，直到回来再次面对她的父亲。
　　于是她冲着那边摇了摇头，拒绝自行踏上死路，让那群人轻松一些。

　　她能够坐马车的原因只是因为她需要隐秘押运，所以马车上什么也不会有，但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奥丽菲亚靠在硬邦邦的座位上，没有毯子可以帮挡过寒冷，只能闭上眼睛。她嗓子很干，胃甚至饿到麻木，头脑也跟着没那么清楚。
　　他们在星月之间穿行，不知道过了多久骑士敲了敲马车的车窗将她唤醒：“皇女殿下。”
　　“我没想到你们还会这样称呼我。”奥丽菲亚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像是撕破夜幕的一道晨光般美丽，她哑着嗓子道：“即便离开了帝都，也应当警惕。”
　　“我的家人曾经受过殿下的恩惠，尽管我不能为殿下做更多的事情，但是请下来放松下腿脚，这里还有一些面包和水。”骑士对她这么说道，他将奥丽菲亚搀扶下马车。
　　奥丽菲亚不敢离火堆太近，她道：“我不想让你为难，我可以在马车上吃。”
　　“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兄弟，不会为难。”骑士坚持自己的建议，于是奥丽菲亚不再推辞，她很快得以在火堆旁边了落座，尽管不能摘下口笼，但她还是想办法朝着里面塞了一些面包碎末，合着水冲进肚子里，像是一团有点甜的浆糊。
　　她请求守卫带她去附近转转，骑士毫不犹豫同意了，奥丽菲亚很快在草丛里找到了她需要的东西，那是魔法冻结过的一小片痕迹，不仔细看得话只会以为结霜。她知道魔法使就在附近保护她，这让她安心了许多，她没想过魔法使会带她走，她只是要确保自己尽量安全些。
　　但是不是每一日她都有机会在夜晚和骑士们一起坐在火堆旁边吃点东西，更多的时候他们要在白日前进，而且要尽快赶到以免那位暴君觉得不耐烦，她所能得到的只有一点点水。
　　这种折磨令她很快生了病，等到他们南下到了威利夫海岬要做渡船将她送上孤岛的时候——那座金矿半在海面以下，奥丽菲亚几乎已经无法依靠自己两条腿行走。
　　尽管如此她却依旧在宽慰骑士们的时候带着笑容，骑士们将她送上船，在岸边朝她最后一次行礼，从此她就将彻底成为一个被流放的皇女，一辈子不得返回自己的故乡。
　　奥丽菲亚是被人扶进船舱的，魔法使换了身打扮，像是个灰头土脸的船工一样。她想要用魔力解开奥丽菲亚的口笼，可是尝试了几次都没有做到，无奈低声道：“我必须尽快给你做治疗，但是在那之前你需要吃一些东西，你必须做到。”
　　奥丽菲亚点了点头，魔法使将补充剂递给了她，然后低声道：“我不会让你去那种地方，你必须跟我走，索科亚会收留你，没有任何国家敢从索科亚手上夺人。”
　　黑发少女贪婪将补充剂喝干，她这个时候才能发出一点声音：“我的兄长恐怕也是这么想……可是他最终没有到达。”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奥丽菲亚低声这么说道：“骑士们不在，你能混上船上，他们也可以。”
　　她很快听见上层甲板有人在惊呼，船在震动，似乎在朝下沉。魔法使道：“我要去看看。”
　　她想了想，不肯将奥丽菲亚留在船舱里，便将她背了起来，刚推开舱门的时候就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痛苦扑了过来，那位水手好像要说什么，但是他刚张口，身体就被从腰部无声无息切开，内脏流了一地。
　　血腥味弥散在狭窄的走廊，魔法使险些吐出来，而奥丽菲亚已经没办法吐出来任何东西，所以只是趴在魔法使背上面前抬手捂着嘴。魔法使将晶石夹在手指间，船仍旧在缓慢下沉，她迅速推开门，来到了上层甲板。
　　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每个人的死法都极其凄惨，被什么东西砍成两截，满船都是鲜血。魔法使定了定神，她突然将晶石朝着左侧一个角落甩了过去，晶石在半空中炸裂，冰棺迅速将一个人包裹。
　　奥丽菲亚勉强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被冰棺包裹的那个人，在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她大惊失色，在魔法使耳边说：“快跑！”
　　话音刚落，冰棺便出现了裂纹，随后炸成了无数冰晶碎片。而刚才被困住的人自冰雾中慢慢走出，冲着奥丽菲亚客气点头道：“殿下，好久不见。”
　　那是位年轻的男子，长得甚至有些阴柔，他蓄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除了江夏的武者，大多数人都很少会留长发，因为长发也算是留给对手的弱点，除非他对于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
　　那人穿着一套深红色盔甲，盔甲与他贴合紧密，所有关节都被保护到位，同时不影响他自由行动，而身后那条深绿披风上绣着一只正在捕猎野兔的赤红狐狸，这一切都很明确表明了他的身份，一位在大陆上都十分有名的武者——“狡狐”法克斯，尽管他看上去相当年轻，实际上已经四五十岁了。
　　“许久不见了。”奥丽菲亚示意魔法使将她放下来，可是她忠心的随从却将她背得更紧，她有气无力道：“我最后一次见到您还是在训练场与我二哥交谈。”
　　“那您一定知道我为何而来，很抱歉，我欠了你的兄长一个人情，而他要求我必须偿还。”法克斯这么说道，他甚至冲着奥丽菲亚歉意鞠了个躬。
　　“我可以给予你更多东西，让你足以弥补这个人情的损失。”魔法使抢过话头说道，她道：“索科亚拥有任何人都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放过小姐。”
　　“我相信，但是人情就是人情，对于我这种人来说，这比我的生命都重要。”法克斯有些惋惜这么说道。
　　他抬起手，他的手上只有一截剑柄，可他却像是握住了一把无形的长剑一样对准了奥丽菲亚：“殿下，我会保留您全部的尊严，您可以选择任何一种死法。”
　　魔法使眯起眼睛，她不是武者，看不见那里有把剑，但是法克斯的无影剑一直为人所知，那是他自最坚硬的寒冰之中凿出来，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神器，像是冰一样透明。
　　奥丽菲亚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不得不放下皇女，让她依靠着自己的肩膀道：“我会跳到海中去，这样你也算是完成任务。”
　　“不，殿下，如果你活着，那就相当于我没有偿还这个人情，我讨厌欠人情，更讨厌偿还第二次。”法克斯摸着他没有胡子的下巴，拒绝这个建议后开始沉思，他突然道：“我倒有个好主意。”
　　年轻男人自怀中掏出一瓶药水，漆黑的药水看上去甚是不祥，魔法使惊呼道：“遗忘药！”
　　“总有人欠我人情给我这种实验品。”法克斯将药水抛给奥丽菲亚，后者废了好大力气才接住，武者随后挥出一道剑气，奥丽菲亚的口笼被劈成两段，可她的脸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殿下，让作为奥丽菲亚的你死去也是个好办法，这有可能能让你遗忘，也有可能让你死去，随后你要跳入海中，让一切交给命运。”
　　魔法使去夺药水，可是奥丽菲亚却阻止了她，即便仅仅是动了动手指。她咬开瓶塞，毫不犹豫将药水饮下，随后道：“但是你要知道，即便掩盖的真相，也终有一刻会被时间所托出水面。”
　　奥丽菲亚感觉到胃里被烧灼的感觉，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头跟着也像是被一百个人当钟敲一样疼，她冲着法克斯道：“狡猾的武者，我不会忘记你小计谋给予我的恩德。”
　　魔法使没有说话，她也被长剑逼迫着，她抱紧奥丽菲亚一言不发从船上跃下跳入水中，法克斯站在即将沉没的船头，他朝着海中挥舞了几剑，就在那两人刚才沉下去的地方又冒出了一团血花。
　　法克斯在船上大声道：“皇女殿下，不好意思，我得带点证据走。”
　　他从旁边拖了艘小船离开，没注意到他头上有只鹰一直在盘旋，随后许多年那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鹰总在他的梦中出现，啄他的内脏，令他不安。

---

作者有话要说：　　平日更新是三天更新一次，工作比较忙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