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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姜风(修) ...

  •   两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地斗起口角。姜风既插不上话、也不愿插,抱臂侍立一旁,好整以暇的打量着二人。待听到阿梨最后一句,他忍不住眉头一皱:“沈公,你一天都未进食?”

      沈崖蛮不在乎地摆摆手:“两天了,小丫头东西做的难吃,还漫天要价,不吃,不吃。”

      姜风脸色立刻微变,阿梨觉察出来,不等他开口,已知趣转进北面的一扇石门,不多时,她复又折返,手里已多了个棉麻口袋。

      “给你!”她将口袋掷向沈崖怀里,沈崖掂了掂口袋,又不屑地将它丢回来:“这等味同嚼蜡的东西,不吃,不吃,没得坏了老夫的牙。”

      阿梨接过口袋,登时红了脸:“你来之前没看看这家客栈叫什么?爱吃不吃。”

      这家客栈的名字便叫“爱来不来”。可东来西往的客商,没有不进来的,只因这是进入大漠之前,最后的一家客栈。

      阿梨说着,探手进布袋中,捻出一块肉干来嚼,嚼的腮帮子鼓鼓的,但十分有味,不像是嚼蜡。姜风看的有趣,又想沈公大抵是不愿自堕风骨才甘愿受饿,不忍见他如此,便笑道:“阿梨姑娘也赏我一块?”

      阿梨见他讨要,微微有些讶异,看他一眼,却并未依言将肉干给他,反重新穿那门而过,不一会,又抱了几只朱漆匣子过来。捧到他跟前,一一打开,一只匣中盛了两盏夜光杯,雕着繁复的纹饰,精美绝伦;另几只匣子装的却尽是些干果蜜饯、火腿糕饼。干果蜜饯尚可,火腿糕饼在塞外却极是难得。阿梨将这些东西在他面前一一摆开:“你饿了,就吃这个。”说着,又轻轻一点,跃上身后的台阶,停在离地窖口不过几级的位置,足尖踩着台阶的边缘,身子轻轻探出,姜风等这才注意到那台阶后头还有一方直架到地窖口的柜子,柜子上陈列了不少瓶罐,有青瓷制的,更多的却是陶罐。

      阿梨伸臂将最顶上的陶罐轻轻一捞,那罐子就像被一股大力吸住,实实滚入她怀中。阿梨怀抱堪堪有半桌高的陶罐,丝毫不见吃力,足尖一点,又轻轻飘了下来。

      “你渴不渴,给你酒喝。”阿梨抱着陶罐,微微侧着头,举手轻轻一拍,泥封簌簌而落。罐中酒香倾溢而出,醇香沁人,沈崖不觉砸了砸嘴。

      姜风心中惊疑更甚,睁目望着她,一时竟忘了应答。沈崖却走到他身侧,随手从匣中拣出一块枣糕,送入口中,边嚼边长叹:“没想到小丫头也是势利眼,看人下菜碟,嘿,同人不同命,崇京如此,永昌如此,就连这僻远的塞外,亦是如此。”

      “臭老头不是势利眼,怎会嫌弃我肉干!”阿梨一点也不势弱,反唇相讥。

      沈崖捻须笑笑:“老夫不跟小儿无谓斗口,快给我口酒喝,我便不拆你台!”

      阿梨道:“你要拆便拆,我怕你么?”边说边从匣中取出夜光杯,“姜风,我给你倒酒。”

      姜风夹在两人之间,进退不得,正要劝上两句,沈崖又道:“小丫头焚琴煮鹤,拿夜光杯盛女儿红,尽糟蹋东西!”

      阿梨虽不喜欢这个一脸腌瓒的怪人,但心里知道他能令少年这么敬重,必有几分本事。听他这么一说,正要倒酒的手果然停了下来,抬目看了姜风,嘴还倔强的翘着,眼底却露出一点不确信,有一会,方咬咬嘴唇,小声问他:“那你说,该用什么杯子……”

      阿梨眼底清亮,似一只突然驯服了的小野猫,姜风望进她眼里,不由心底一软,莫名想伸手拍拍她脑袋。他幼时养过一只狸猫,每回自知犯了错,便是如此。后来北上渡江,那只猫不知怎的,无缘无故溺死在了江里。

      姜风眼角绽开一片温柔,笑道:“用古瓷杯最佳……不过这杯子也很好,无妨。”

      “不过就是一副瓷杯,好稀罕么?”阿梨略略撅嘴道,眼梢觑着沈崖,满面不屑,又向姜风灿灿一笑,放下酒坛:“你等等我,我取了就来。”话未落足下便轻盈滑开数尺,翠绿衣衫一闪,踅入石门。

      少女走后,沈崖绕到姜风身前,未与他招呼,便老神在在抱起酒坛,仰脖径自灌了一大口酒,大叹“畅快!”

      姜风笑道:“沈公既对酒具甚是讲究,何不等姑娘取了瓷杯来再饮?”

      “讲究个屁!有她在,我还饮的成么?”沈崖恣意笑道,拿衣袖一揩嘴角,颇有几分顽童偷食的快活:“老夫流离转徙,早与街头乞儿无异,有口酒就成,何况是此等二十年陈酿的女儿红,死都无憾,还有什么可讲究的?”

      姜风听他此言,大有埋怨之意,心知是何缘故,明明与己无关,却连忙道:“学生来晚,让沈公受苦了!”

      “学生?我可收不起英王这样的学生。”沈崖托起酒坛,又酣饮了一口,酒浆入喉,他整个胸臆为之一振,方才的委顿狼狈之气一扫而尽,眉宇舒展,大有几分豪儒的傲气:“英王不在永昌待着,大老远跑这塞外荒地来做什么?”姜风口中以“学生”自谦,不过是为表尊敬,沈崖却似乎并不领情。

      姜风听他称自己“英王”,神色丝毫未变,似乎早有所料,立刻拱手道:“沈公既如此问,小王不敢再拐弯抹角,实不相瞒,小王是特为寻沈公至此。”

      “寻我?嘿嘿,老夫拘儒一个,不值当王爷费这么多心思!”

      沈崖是儒生,不仅是儒生,他还是启新十年初创科举时女帝钦点的头榜头名,“当世儒生之楷模”。他殿试场上所作的一篇策论字字珠玑、句句见血,女帝览后抚掌大赞、爱不释手,当即下令传阅九州、供举世飨读。

      他就是从那时起天下扬名的。

      而姜风那时,还只是个没有名位的宗亲,被拘困在宫殿最角落的众妙殿里,因背着乃父哀帝将江山拱手让与鞑子的骂名,无人问津已算幸事,只求无人责打、辱骂。当时有人偷将那篇策论递到他手中,他阅后不由神往,心中暗叹:“此人若得为我所用,天下不远矣。”不过,那也只是闲来空中楼阁的遐想,彼时他像个见不得人的硕鼠被困在那阴暗之地,连下一日的薪炭都没有着落,更遑论天下。

      然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只过了一年,他竟阴差阳错,在那满殿的蛛网尘灰中熬来了英王的封敕。此后,他在女帝身边小心翼翼学了两年政务,才终得她许可,搬出宫去,建宅开府。他心头念念不忘那篇策论,出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私下寻门路结识沈大儒。那时沈崖虽不过是广平书院的一名掌学,但为人之清高,满京城皆知。

      高中后金殿册封,女帝本想封他为吏部郎官,正四品。他却坚辞不受,恳求陛下让他到广平书院讲课授学。彼时的广平书院,非但担着训教仕子之职,还要负责监察各地民办书院。科考制度建立后,各地民办书院相应而生。女帝虽未明令禁止,却对此十分谨慎,敕令官督民办,由广平书院派掌学或儒生亲赴各地监察。

      这就为接下来的那场祸端埋下了伏笔。而这场祸端来的太快,姜风还没来得及打通结识的门路,沈掌学就将天捅了个篓子。

      姜风此刻听了他的自嘲之语,郑重稽首,道:“沈公求什么,小王敢说,天下没几个人比小王更懂;而小王求什么,沈公必是知音人。”

      “英王口气不小!王爷心里想什么我管不着,王爷凭什么以为能猜得中我所想?”

      姜风道:“沈公,郑图不除,西北民苦;嫡派不废,天下难安。沈公惦着黎民、惦着天下,焉不知天下百姓也盼着沈公啊——梁州百夷祸乱,那里地势崎岖诡异,外军就算入内,也摸不清门道,陛下明知如此,却仍宁肯调自幼长在西北的郑图之子郑定西南下清剿,也不愿拜镇戍西南十来年的傅兰亭为帅,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傅兰亭是傅琮的儿子,而傅琮当年在陛下还是庆王的时候坑害过陛下么!沈公,天下苦于居姚十数年,如今好不容易北境安稳了,南境难道又要再起争端?打来打去,争来争去,苦的还不是黎元……”

      沈崖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眸光从一直以来的混沌恍惚陡然变得清明,却背过身,咬牙叹道:“老朽现在不过是一个喝酒都要赖账的老匹夫,不谈国事,也谈不了国事!”

      “沈公!”姜风见他背身,追着他转过来,再度跪下:“沈公想想你当时在雍冀二州看到的百姓!幼年外祖教我,读书不过为明义明理,我看的每一页书,都是黎元一锄头一锄头刻出来的,每一册书,都是千石黍米、万石丝绵。如今黎元喂养了我们这些仕子,我们却不能为他们奔走,与衣冠枭獍何异!”

      雍冀二州看到的百姓……沈崖被他勾起旧事,眼底晦暗蔓生。也正是此事,让他沦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当时他为监察白鹭书院亲赴永昌,恰逢西北军来雍冀征粮,满城可见兵士打马而过。这些丘八老爷长鞭掠处,嘶声满街,百姓避之不及。征粮按理当和太守打交道,其实与百姓并不直接相干,但永昌百姓像生来被敲的木鱼,满面是已习惯了被鱼肉、却逆来顺受的麻木神情。

      沈掌学在街头撞见,深觉蹊跷,充分发挥了一个读书人无处不在的多管闲事,开始在城中探访,更撂了手里考察白鹭书院的正事,出城向西,在雍州的地界上一路私查。这才发现这些所谓的征粮官隔三差五就来一趟,自陇嘉道向东,千里地界,无处不受滋扰。

      两州本就贫瘠,二十年前的赤沙泛洪,早让它元气伤了个底掉,哪来的粮供这些丘八老爷一层又一层的盘剥。

      更何况此时西北并无战事,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

      沈崖没别的本事,就是脾气和笔杆子硬。对此等不平之事焉能坐视不理,于是洋洋洒洒挥就一封奏疏,意图夹在太守的例报里,星夜递往京城、上达天听。太守是个出了名的怂包,自然不肯——女帝兴于西北军,上陈斯军劣状,不是在兜头甩她耳掴子,跟自己的仕途、性命过不去?

      沈崖当然也明白,但文人自古有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的清高。他虽已成了当世楷模,可往古了寻,毕竟还落了先贤一程,到底意难平。

      眼下这事,也算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

      因而不出三日,他就将一篇字挟风霜的讨文贴到了太守府和白鹭书院的门口。比上次的陈疏有过之而不及。不多时,白鹭书院的书生、各郡县受盘剥的百姓皆受了鼓舞,一呼百应,整个冀州沸如一口油星四溅的炸锅,更绵延至雍州,两州几近大乱。

      这等逆行为君者如何能忍?龙庭震怒,连下数诏令拘拿沈崖及其逆党,解往京城受审。沈崖仓促间受学生庇护,狼狈逃往西陲。

      “沈公!”姜风见他不语,又拜了一拜,这次是举手加额,行的是大拜之礼。礼毕,自觉能做已经做尽,却仍有些不甘,忍不住道:“沈公可是后悔了?”这话有激将之义,姜风明知不妥,但他再忍辱负重十数年,也不过是个少年人,胸间意气难平。

      “纵是悔,沈公做也做了,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沈公助我,我非但能让雍冀之事得平、两州百姓免赋,还能令沈公恢复往日英名、史载千古。”

      沈崖当然不后悔,若从来一次,他还是会一样做。他只是可惜,这事到头来并未能给雍冀百姓带来什么益处。“雍冀之事得平、两州百姓免赋”——姜风这一句话打到了他的心坎上。

      正说着话,石门忽然一动。沈崖听到动静,未回应姜风,立时抚坛长叹:“女儿红女儿红,这可是嫁女儿才喝的酒,老夫今日酒虽喝了,可惜没女儿可嫁……哈哈哈……差点忘了,眼前倒有个现成的小丫头,姜公子来得巧,黄沙天保媒,老夫跟你们讨个喜酒喝!”只喝了两口酒,他就面带醉意,说话颠三倒四,有疯癫之状。

      姜风知道他防备外人,顺着他的话无奈一笑:“沈公不要说笑了,莫说这么大的事,眼下就是寻常小事,也没几件我自己能做主的。”

      阿梨托着一只青檀木的匣子出来,恰听到他们这两句话,心头不觉一沉,眸光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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