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疯长》黄葛树

1、第一章

　　那年江苏高考还没改革。

　　某县城一中，高二22班，物化普通班。

　　已经上了两节课，好不容易到了三十分钟休息时间的大课间，吴潇伸了个懒腰，对同桌张晨雨道：“让个道，我出去买包卫龙。”

　　张晨雨正沉浸于某课外读物无法自拔，只敷衍地挪了挪屁股。

　　吴潇震惊地看着她挪出来的那不到十厘米的空间，拍了拍张晨雨的肩膀，示意她回头：“就这么一小条缝隙，你当你同桌是纸片人？”

　　张晨雨不为所动：“看不见我正忙呢吗？”

　　“你有啥好忙的？”吴潇坚持不懈地催促张晨雨继续挪屁股。

　　“看史记呢。”张晨雨晃了晃手中花四块钱从学校门口买来的盗版言情小说。花花绿绿的封面上赫然几个大字：霸道冷少的萝莉小娇妻。

　　吴潇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史记这岔子事，其实是有典故的。

　　那得追溯到上学期，某个语文课上，吴潇正低着头，津津有味地看着藏在桌洞里的言情小说。没注意间，语文老师走了过来。

　　“吴潇，站起来，一直低着头干啥呢？”头顶传来语文老师的声音。

　　“呃……没干啥没干啥。”吴潇猛然惊醒，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桌洞里的小说也掉到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哟，在我课上看课外书，告诉我看的什么？”

　　吴潇肯定不能说实话，脑子里有印象，刚刚语文老师好像是在讲司马迁，于是思忖半秒，一脸真诚地回答道：“在看史记。”

　　“行吧，把你的史记拿出来，正好我也想看看。”

　　吴潇：“……”

　　“《总裁轻轻爱——亿万娇妻带球跑》。”语文老师大声地将小说名字读了出来。

　　全班哄堂大笑。吴潇：“……”

　　语文老师倒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吴潇：“啧啧，我怎么不知道，司马迁还那么有浪漫情怀呢？”

　　吴潇摸了摸后脑勺，讪讪回答道：“与时俱进，与时俱进。”

　　从此，在高二22班，言情小说有了新的姓名——《史记》。

　　*

　　好不容易推着张晨雨挪出来可以通过的距离，吴潇匆匆出去，不小心碰掉了后桌秦浩桌角上叠着的两本书。

　　一本几年前期刊的《故事会》，一本破破烂烂的二手《人间黑化》，也是在学校门口的小书摊上买的，一块钱一本。

　　吴潇急着去买卫龙，没帮他捡。秦浩倒也不生气，自己拾起来，摊开《故事会》心不在焉地看。

　　等吴潇从小超市里买了卫龙回来，张晨雨已经不看小说了，十分厚颜地对吴潇吵着说自己也要吃。

　　吴潇一挑眉毛：“刚刚连个道都不给我让，现在又抢着吃，要不要点脸？”

　　“要脸干啥？还得洗。”张晨雨嬉皮笑脸地拿着抢来的卫龙，吃的心满意足。

　　等吃完了卫龙，张晨雨擦擦手，神秘地凑到吴潇跟前，对她说：“嘿，你知道吗，据小道消息，咱班要转过来一个新同学，听说是从苏南那边来的。”

　　“你都说了是小道消息，这能准？”吴潇拨着额前的刘海，不以为意地回答。
　　昨晚果然不应该熬夜看电视，现在刘海都油成了条形码。

　　“我也就是听说的嘛。”张晨雨自己也不怎么信。

　　其实，到了高二下学期，县一中确实有几个转学的，但都是转出去，而非转进来。毕竟彼时江苏高考出名的难，而该县身为苏北著名贫困县，教学质量不行，升学率低的离谱。因此个别有关系有能力的家长，就给孩子办了别的省的户口，让孩子之后去那些高考简单的省份考，还能上个不错的大学。

　　然而，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的小道消息居然是真的。

　　*

　　大课间结束了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22班的班主任。
　　他三十多岁，人高马大。人到中年，出现了发际线危机，索性把全部头发都给剃了，还常常把这款发型安利给全班男生：“我这发型好，洗起来贼方便，每天早上洗脸时顺便用毛巾一擦，就亮的跟灯泡似的。”可惜全班没谁吃他安利。

　　此人名叫张德建，谐音“长的贱”，平时有些斜眼，一直带着眼镜，行事说话都很粗犷，完全对得起他的体型和发型，倘若在脖子里挂一条粗金链子，妥妥的劳改预备军既视感。不过他人挺好，被22班亲切地称呼为“建哥”。

　　这次建哥进来，还带着个女生，走到讲台上，给全班介绍。

　　“新同学，刚从苏州转学过来的，大家以后好好相处。”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叶婵。

　　这就算是介绍完了，毕竟高二课程繁重，建哥不想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叶婵被安排在教室右边靠窗的某个空位上，正好和吴潇的位置呈轴对称分布。叶婵一言不发，背着书包在众目睽睽下朝自己的位置走过去，坐下。

　　不过整个22班依旧处在震惊中，原因无他，这个转学生，长的也太好看了吧！单论颜值都跟他们班吴潇有一拼，虽然不是一个类型的。

　　吴潇长得漂亮是公认的，瓜子脸小蛮腰大长腿，就算穿着麻皮袋子一样丑的宽松校服，也完全盖不住她的颜值光环。

　　不过，吴潇的长相有攻击性，鼻梁高的有些过头，眼角又微微上扬，脸颊并不饱满，笑起来总带着一副仿佛是淡淡的嘲讽的感觉，跟技校的不良少女似的，让人不好亲近。

　　叶婵不一样，是那种很安静的好看。鹅蛋脸，大眼睛，清秀的眉毛，五官精致且淡然如清水。她皮肤很白，角质层也薄，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太阳穴旁边青色的静脉。

　　而且，叶婵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语表达的好学生气质。非要描述，那就是这女孩一看就知道她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教师。这在该县是最受欢迎的家庭，容易出成绩优秀的乖乖女。

　　吴潇一时看的也有些出神，她觉得叶婵的气质挺特别的。乍一看很乖很听话，但似乎也不全是这样，总觉得有一种很冷漠的成分在里面。毕竟，刚进入一个新环境，叶婵一句话也没说，一个表情也没有，就跟眼前这些东西和她无关似的。

　　这边吴潇正在愣神，张晨雨就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凑在她耳边坏笑着说：“啧，这个转学生那么漂亮，看来某人一楼第一美女的称号不保了啊。”

　　“……”吴潇黑了脸，拍开她的手：“那种称号，谁爱要谁要。”

　　上个学期分班后，五楼文科班有个拉拉，某次跑操时看见了吴潇，一见钟情。第二天就抱着吉他，站在教学楼前面唱自己连夜给吴潇写的歌《一楼最漂亮的姑娘》。

　　吴潇当时感动是没一点儿感动，反而觉得挺恶心的。她自己一个女生，被另外一个女生追，这算什么事啊？况且，就算她接受对方是个女的，也从心底没办法对行事如此张扬的人产生好感。

　　偏偏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吴潇又不能上去薅着头发把人揍一顿。她憋屈坏了。

　　最终，学校以扰乱校园秩序为由，给那个文科班女生记了个大过，这事算是过去了。不过吴潇也因此成了名人，一楼第一美女。

　　*

　　建哥开始讲课，下面的同学该干啥干啥。

　　张晨雨把看完的言情小说借给了前排的某个女生，自己从秦浩那里要过来《人间黑化》，看的津津有味。秦浩依然在看那本《故事会》。

　　22班的课外读物两极分化就是那么严重，要么是低龄弱智小学生看的狗血小说和鬼故事，要么是中老年退休工人热衷的故事会一类。吴潇不想看，无聊的不要不要的。

　　建哥课堂氛围比较自由，不想学没事，只要不说话，不影响别人学习，想干嘛干嘛。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以县城全省倒数的教学质量，就算是赶鸭子上架地硬逼这些原本就不想学的熊孩子学习，最后也不过是考个三本。学费高的离谱，出来后依旧进富士康。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不如将来走个单招，以后也好找工作。

　　不过，他有个要求，不能睡觉，不能玩手机。
　　为啥？教导主任办公室就在一楼，高危环境，逮到睡觉玩手机的就扣任课老师工资。

　　这就促成了22班全民阅读的良好氛围。

　　吴潇太无聊了，她决定听听课。

　　建哥现在正在讲昨天做的试卷。

　　她拍了张晨雨一下：“试卷借我一下，反正你也不听课。”

　　“你自己的呢？”张晨雨递过去试卷，随口问道。

　　“被我妈拿着垫酱菜缸子了。”吴潇也就随口一答。

　　张晨雨：“……”

　　建哥现在正在讲完形填空，吴潇拿出来红笔，在张晨雨试卷上做笔记。

　　等一篇完形填空讲下来，她简直震惊了。总共二十道题，张晨雨错了十八道。

　　吴潇拿着试卷问张晨雨：“今天真的大开眼界，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概率问题，”张晨雨摆摆手，不以为意：“我跟这张试卷没缘分。”

　　吴潇：“……”

　　她没说话，其实自己也已经习惯了，这就是县一中高二22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