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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出身于京宸机械系,之后又在系里干了二十多年的王慕昌,在十年前,他的事业轨迹陡然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弯。那时京宸的各个理工科系已经上了轨道,他却突然决定要步入那条少人行走的小道。
      首先看到这个转折点,却又无力回天的,不是担任机械系铸造专业教研室主任的妻子林允雪,却是自动化系的表弟杜天明。
      那是1983年刚开学不久,一个秋光明亮的下午。当杜乐贫带着小女儿杜晶从南校门外的合作社买新作业本回来时,突然在楼门口遇到了王慕昌。
      “兰田?(这是理工科知识分子们给王慕昌起的风雅绰号)”杜天明忙下车,摆手让女儿先上楼去。已经十岁的杜晶看了他们一眼,向表伯打个招呼,捧着崭新的作业本一蹦一跳地跑进单元。事实证明,她是惟一一个永远铭记这场对王慕昌而言不喾为历史性谈话的人。王慕昌的某些心路历程,只活在了她的记忆森林里。
      杜天明给老式的凤凰自行车上锁,招呼他:“上去坐坐吧。”
      “不,我就在这儿和你说好了。”王慕昌话未开始已感到深深的窘迫。
      “还是上去吧!家里也没外人。”
      王慕昌沉默片刻,点点头。

      走进杜家颇显零乱的二居室单元房,王慕昌四处打量,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这么宽敞!唉,天明,还是你幸运呵。”他虽然比表弟大一岁,但全家三口还住在校园西边的筒子楼里。
      刚刚下班的杜天明妻子乔笛摘着黄叶子占了多数的芹菜,从厨房探出头:“难道系里还没给你们分房子吗?”
      “林允雪不是教研室主任么?而且你们的年纪也足够了。”杜乐贫算着说。
      “分过两次,都被林允雪推掉了。她说还有比我们更困难的老教工和职员,理应优先考虑人家。至于我们,一家三口还可以克服。”
      老实的乔笛立时大发感叹:“林允雪是个真真正正的好领导,好人!到底是大学教授的女儿,境界就是与众不同呵!”
      杜天明和王慕昌是从苏北滨海的同一片自然村考到北京京宸大学的。

      1953年9月,抗美援朝胜利后不久,杜天明的表哥王慕昌就首先考入了京宸大学机械系。他的中榜在滨海县引起的震动极其强烈,在此之前,滨海县还从来没有出过考进京宸的学生。滨海人对高等学府并不熟悉,只是从滨海中学的教师及县城的干部们那里听说,京宸是全国有名的重点大学,是培养高等技术人才和国家干部的摇篮。于是,他们便真诚地对未来的国家干部肃然起敬了。
      杜天明和表哥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但王慕昌没有受过多少贫穷的威胁,这是因为他的父亲,杜天明的舅舅王玉麒的缘故。
      在三四十年代的滨海人中,王玉麒绝对是混出了头面的人物。他很早就扔下地间田头,闯进了神秘而不可知的外部世界。十一岁上,他被送到上海一家绸缎店做学徒,凭聪明才智一步步爬到了日本大和纺织公司江南地区代理的位置上。他会说流利的上海话、日本话。在乡邻如数家珍的传说里,在上海滩的十里洋场,玉麒每天晚上都要随日本大老板进出灯红酒绿的大饭店谈生意,接待客户,是个不折不扣,笃笃定定的“二老板”。既有铜钿,也有地位。可为我们滨海人争了大头面哩!
      每年的大部分时间,王玉麒都在外奔波,只有过阴历年时才回滨海探一回亲。他对早年守寡的母亲孝顺有加,和姐妹们的关系也好,待乡亲们也没得说的,出手大方,礼数周到。惟一让乡亲腹诽而又感到在情理之中的,是这个见惯了漂亮上海小姐的风流公子哥儿对家乡的小脚结发妻没有表示过任何感情。他又不是圣人嘛!家乡人宽容地明白,像玉麒这样既漂亮又能干的年轻人,在上海滩一定养着漂亮的小娘子哩!这也算给憨厚朴实的家乡人争了一点风流的面子么。不要让上海人笑话我们滨海人是老实无用的戆头嘛。自然,上海的小娘子再漂亮,仍是上不得台盘的小妾,真正的大娘子,还在我们滨海哩!玉麒是个有良心的人,你看他再阔气,也没有休了家乡的娘子!玉麒娘子,有福气!
      每年回家,玉麒都要带上足够的钞票孝敬母亲。他还买料雇工,拆掉了破旧的老房,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展地基,热热闹闹地砌起了有天井,有厅堂的几进青砖黑瓦大房。盖房在乡下原是头等事,而王家新起的砖房在整个乡镇也占尽了头一份风光,乡里人羡慕得直说王家祖上烧了高香。
      在那亡国时代于侵略者手下为稻粱谋,王玉麒的心中大概也是压抑愧疚的。据说他在日本人占领下的“孤岛”从事日本公司贸易事宜时,曾经由杜天明的父亲,滨海乡陶然村新四军征粮负责人杜子宏介绍,冒着危险为苏北新四军采买过药品。抗战胜利后,日本人虽然被赶走了,但国民党又五子登科。他于1946年独自一人来到刚刚光复的台湾,自创公司,做起了纺织品生意。据说,他原打算赚够了钱就回大陆与儿子团聚的。但是,他一生都终老台湾。

      自1946年父亲回乡的匆匆一别后,杜天明的表兄王慕昌就再没见过亲爷王玉麒的面。抗战胜利后不久,爷赴光复后的台湾从事纺织品贸易,常常有信来。说虽人生地疏且创业艰辛,但毕竟是第一次做真正意义上的老板,还是苦中有乐。他要争取再赚几年钱,等儿子考上大学就回大陆,阖家团聚。然而......内战结束了,父子却天各一方。咫尺天涯,骨肉分离,心灵的孤独与重负......这一切,都使慕昌常常在夜晚心潮跌落时,把脸埋在被子中无声地抽噎。其实,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与爷见面的次数可谓少矣,感情虽不谓不深,但也并不纯厚。从前,这样一个在乡里传说中披着神秘色彩的父亲,带给他的是对未来的保证,是荣耀的符号。当然,也有着隐隐的耻辱。但那耻辱,更多的则是加给被抛弃的娘的。然而,突然间,在父子亲情被剥夺的同时,这个父亲,又带给了他对未来的隐隐忧虑。从前,他怕别人提到父亲,是害怕被影射到弃子的命运;现在他怕别人提到父亲,则宁愿一切都是一张从头再来的白纸,不会沾染上永远无法洗脱的污点。毕竟,父亲历史上的污点太多太多了。不,我宁愿这个不负责任的爷永不再出现。他言不由衷地对自己说。
      他一向硬朗挺直的奶奶明显苍老了,背也驼了起来。但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娘。娘突然变得关心起国家大事来。她常常去找天明的爹杜子宏,询问解放军啥时候才能打到台湾去。这个问题问得多了,人家也厌烦了,她也就不得不住了嘴。可是每次和别人闲谈,她总要利用一切机会把话题扯到“台湾”这两个字上去。仿佛听见这两个字就满足了,过了瘾。慕昌毕竟大了,每当他看到别人对娘那既同情又嘲讽,又不耐烦的眼神,脸就会不自觉地发红。一次,在无意中,他听到村里一个洗衣服的女人对同伴说:“葆珍真是痴,她丈夫就是回来了,还不是同从前一样,蹲在上海勿睬她?可怜来!”
      他站在村口那刚萌芽的初春的柳枝下,心中不断涌动着一个强烈的念头:走,赶快逃离这萌生着无数微生物的死水,逃离这被无聊的嘴咀嚼了二十年的耻辱,去外面的天地透上一口气......
      于是王慕昌更加刻苦地读书。不久,他果然如愿以偿,“逃”到了滨海镇上的县中高中部读书。三年后,又风风光光地考入了更远的大城市——北京的大学。
      1953年9月中,正在滨海中学读高二的杜天明收到了表哥王慕昌寄自首都的第一封信,一封决定了他一生道路的信:
      表弟见信如晤:
      仿佛身在梦中,经过三天两夜的火车颠簸,过长江,转上海,现在我终于来到了遥远的首都北京。和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相比,北京在我们滨海人心目中,实在是太遥远,太陌生了。不过,我还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有四合院和小胡同,有骆驼、糖葫芦,更有庄严雄伟的天安门和伟大领袖的城市。对于这个完全陌生的崭新环境,我欢喜极了!
      表弟,当9月1日早晨,我坐着接站的校车进入敲锣打鼓、热闹非凡的京宸大学校门时,那种激动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宏伟的汉白玉校门上方,挂着宽阔的大红横幅,上面是一行清晰的大字:"热烈欢迎新同学!"一看到这热情的欢迎语,我们这些来自祖国各地的莘莘学子都激动得欢呼起来!一阵阵掌声顿时回旋在车厢里。
      许多胸前佩着"服务员"牌子的老生热情地上来帮我们拿行李。我被人流拥下了车,左顾右盼间竟踩到了一个拿着木牌的女孩的脚。那是个梳短发,穿着漂亮背带裤的小个子女生,她向我怒目而视。我急忙向她道歉,她的神色缓和了些,似乎对我的南方口音感到亲切。这时,我看见她手中举着的牌子上"机械系"三个醒目的大字,不由得兴奋地叫道:"同学,我就是这个系的!"
      她也突然兴奋起来,用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叫道:"真的?!你好,我也是机械系新生,叫林允雪。前天刚从上海来的。"
      看到一个来自大上海的同学,我非常高兴:"你是上海人么?我是江苏人。我们都来自南方。"
      她点点头:"我听你讲话时也听出来了,你们的方言和我们上海话是有相象之处。"
      这个精干的上海姑娘立刻就带领我来到机械系的接待点。一位身穿中山装,笑语颜开的老人正在欢畅地和周围的新生谈话。我俩让开一群群欢歌笑语的新生,挤上前去。林允雪甜甜地叫了声:"伯伯!"亲昵地攀住他的胳膊:"又有一个同学归队了!"
      四周的同学们热情地向发愣的我鼓掌。还有人上前向我问好。我手中的一堆行李也很快被不知夺到哪里去了。啊,这团结激昂、热火朝天的景象,今后还会在每一年的迎新活动中重现,永远不会因时光的流转而消退,因为青春,那美好的青春是永恒的!......现在我给你写着这封信,心中还无限留恋地回忆起那激动人心的场景。属于我的这一天,已经永远地随着1953年9月1日的日历被翻过去,珍藏在心底最深处了。可是,属于表弟你的这一天,还在远远地向你招手。两年后的9月1日,表弟,就看你的了!现在的我,是多么地羡慕未来的你呀。
      对了,当时,林允雪见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就笑着把我拉过去,指着那位老先生说:"啊,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机械系的主任郑英儒教授!"教授啊!教授!这是个多么崇高的名字!我怯怯地叫了一声。老教授非常慈爱地笑了。大概为了缓解我的窘态,他转身拍拍林允雪的肩:"小雪,你还是这样顽皮!"
      她笑了,笑声是那样响亮。我想,她并不是在众人面前故意显示自己与教授有什么亲密的关系,绝不是的。她的笑非常天真,异常爽朗,这是那种心无芥蒂,永远勇往直前的人特有的笑。她虽然并不艳丽,却明朗得像天边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
      在随后举行的开学典礼上,校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鼓励新中国的理工科大学生们以崭新的面貌来迎接祖国即将到来的大建设。随后是各班开动员会,选干部,全校都热火朝天地搞起来了。
      我班也开了动员会。我有幸见到了许多教师,他们都是那样风度翩翩、博学多才。当然,还有许多品学兼优的同学。我深深感到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习环境。报考京宸这一步真是走对了。
      更令我惊奇的是,表弟,我竟被选为了学习班长!过去,为自己还不是一个青年团员,我原以为一切荣誉都与己无关的。而京宸就是不一样,它以宽容的心态来迎接我这个远方的游子。对了,我的"上级"就是林允雪,她是我班的班长。真没想到,老师、同学会这样地信任我......你说,我能不好好干吗
      快熄灯了,不写了。大学生活繁忙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在了歌声和欢笑里。表弟,努力读书吧,将来也考到京宸来,来见识一个崭新的,生活于滨海一隅的人无法想象的广阔天地!这里是知识的海洋,是友谊的花园,也是历史与文化最美的结晶。
      不写了!祝你
      学习进步!

      兄 慕昌上
      1953年9月
      我娘和奶奶处,望你们多多照应。多年来,她们与我相依为命,把我当成了生活的惟一希望。我想念她们。又及。

      杜天明至今还可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幕:自己坐在小屋里,怀着敬慕读完信,轻轻抚摸着题头有"京宸大学"红字的信纸,憧憬地幻想着那不可思议的大学生活,伟大首都的大学生活......慕昌表哥的信,无疑在他眼前展开了一扇窗户,使他窥视到广阔世界之壮丽一角。不过,这样的陶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还要去烧饭呢。
      那时虽然已经解放,但杜家的生活依旧相当地贫困。令他惭愧难过的是,当父母在田地里挥汗苦干时,自己却坐在明亮的教室中用干净的手打开雪白的笔记本。
      他已经走到了高中阶段,如果能考上大学,那就是跳过了龙门,一生都将吃皇粮。老师也告诉他,在大学里,贫困大学生是免除一切费用的,甚至还能领取国家分发的助学金。因此,是一定要坚持读下去的。
      .
      当7年后杜天明终于大学毕业,拿到第一笔工资时,正逢□□时期。每个城里人每月发半斤点心票,当然很多人也买不起。他却立刻拿出工资的一半,买了半斤高价点心,寄回家乡。奶奶舍不得吃一口,而把它们珍藏在床板下,逢人便拿出来给他们看看:“这是我吃了皇粮的长孙寄来的,他良心好来呵......”三个月后,奶奶就在故乡病逝了。
      杜天明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父亲从没有对他说过:“只要你能考中,我死也甘心”这样悲愤的话。这话是富农以上人家才有心思讲的。不过,“你的儿子聪明,将来就是棵梧桐树!要好好栽培他!”从他小时起,人们就毫无顾忌地,真心地对他的父母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等到考上了京宸,他才发现同学里有很多来自书香门第和官宦人家以及高级职员家庭的子女,他们从小就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从来就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两样的,略略有些自卑。虽然他们一直是好同学,好同事,几十年的朋友。
      几十年就这样风风雨雨劳碌拼搏地过去了。终于成为了京宸人的他后来又开始为子女的庸常表现痛苦地哀叹。这可怜的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的根子到底只是老鼠而已,他半开玩笑地想,我的女儿还是想当农民!而其他人的孩子呢?他一听到某某同事的子女出了国,脸就黑了。“出国有什么好?还不是给洋人卖苦力!”“你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妻子会微微苦笑着,毫不留情地指摘。
      她就是这样!他在心里说,完全不会教育孩子!才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当然他又爱她,忠诚于她,在她生病时毫无怨言地服侍她,直到今天还把开会时发的每一点吃食带回家,自己却舍不得碰一碰。爸爸还把我当孩子!杜晶想。是的,爸爸永远把她当孩子,溺爱着她,却不舍得锻炼她。

      杜天明引表哥进了东屋。这里有两张办公桌,是属于他和大女儿的。一张桌子非常整齐,另一张胡乱堆着掉了封皮的物理、化学书。
      “坐吧。”杜天明清清嗓子,推开窗户,给自己和表哥端来两杯水。今天,他一共上了六节课,颇感疲惫。
      “你真忙。”王慕昌意味深长地说。
      “大家都差不多。我看林允雪比我还忙呢。”杜天明从破旧的书包中向外掏厚厚的讲义,“你们铸造教研组又怎样呢?听说从上海抓来了两个项目,其中还有国家‘七五’课题重点攻关的大项目?”
      “你的消息还满灵通的。”王慕昌勉强笑笑,“不过,那是老张他们弄的。他全家人都得过肝炎,你记得?去年冬天……当时艰难极了。现在好了,全治愈了,老张工作得更带劲了。和人家相比,在机械工程领域,我真没做出什么成就来。”王慕昌看一眼表弟,沉默片刻,把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脸上泛起一阵窘迫的潮红。
      “并不能怪我们不努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是无能为力的。现在不是有一句话吗,老牛自知夕阳短,勿须扬鞭自奋蹄。让我们抓紧剩下十几年的时光,再好好干一场吧。”
      “可一晃,我已经整整五十岁了。”王慕昌平静地说:“我得改行。”
      “改行?”杜天明惊呆了。
      “我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历史系正在筹建,现在去,正是个机会。可以以讲师资格平级调过去。这条件不错。”
      “你想好了吗?这可是重新活一回啊。”杜天明站起来,既深感不满又忧心忡忡。
      乔笛走进来,她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表哥,这可是人生大事!你都五十岁了,在机械工程方面已干了三十年,熟门熟路,现在忽然要转到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去,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开玩笑,能推倒重来的。文科的东西咱们这些人都不懂,肯定也不是好钻研的。你在机械系好歹再奋斗几年,总能提上个副教授的。你一定要慎重啊。”
      王慕昌苦笑一下,不说话。
      杜天明沉吟片刻:“相比之下,文科的那些内容倒是容易得多了,只不过......”
      “我早就通盘考虑过的。做一条小池塘的大鱼,总比在大池塘里做只蝌蚪强。”王慕昌起身拿上书包,“你们,别再劝我了。现在,是个机会,还是个机会......”
      “你和林允雪谈过没有?”杜天明不放心地问。
      “还没有。她太忙。她选择这一行倒是千真万确的合适。我看她是越过越充实,越有价值了......”
      “你太自卑了,慕昌。一切机会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再说,搞自然科学的人,能轰轰烈烈出点名堂的,到底是少数。唉!”杜天明咽一口水,也有些惆怅。
      “我这个人优柔寡断的性格,你还不了解?这些年来,我下过多少次决心,又改变过多少次主意,欺骗过自己多回!数都数不清了。这次,终于是铁了心,再不搞下去了!”一口气说到这里,王慕昌竟有些哽咽。杜天明愣了愣,叹口气,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不要让人事上的矛盾,把你的专业方向都转变了......”
      王慕昌急忙转变话题:“不,不仅是因为这个。我告辞了,小林还在家等我做饭。”
      “唉,我那儿子放了学,现在还不知在哪里鬼混呢!”说到此处,杜天明脸上也突然挂了一层霜。

      王慕昌走出门,还听见杜天明和乔笛的对话从不隔音的单元门中隐隐传来。
      “表哥已经决定了?”
      “是啊。唉,这样的大事,决定得太仓促,太仓促......其实,只要挺一挺,一切就会好转的!”
      “我看你还是赶快去找找小清吧!六点了,这孩子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得了......都上初二的人了!”
      “我的宝贵时间全被这个可恶的孩子耽误了!晚上还要备课......”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当客人离去后,主人们的争吵暴露出这也是个有问题的家庭。这个家庭流动着病态的氛围,可它却以完全正常的面貌存在于世。只须一个导火索就会让一切如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塌。
      ...............
      王慕昌急忙跑下楼去,以免和夺门而出的表弟撞上。那辆骑了十几年的凤凰牌老式自行车忠实地停在楼道里。他倒暂时遗忘了自身的痛苦。
      1983年的京宸华灯初上。迎面过来几个中学生,人人身着草绿军装,留着半长头发,跨在车后座上,伸出长腿,用脚后跟一别一别地踏着脚蹬。路边小铺播放的香港武打电视剧的插曲被开始变冷的风吹得歪七扭八,古怪得很。
      他吓了一跳,忙让开几步,却慢慢舒出一口气:看来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呵。
      他急急地骑上车。他要回家。
      ...............
      回到家,林允雪自然还没回来。上小学的儿子窝在角落里不知在鼓捣什么。他也是那么个孤零零的性子。王慕昌的手划过书架,从落满灰尘的最里面,拿出一本牛皮纸包着的《怎么办》。
      初读此书时,他还是青春年少的新中国的大学生。尽管现在已进入提笔忘字的尴尬年纪,可当初读过的那些闪耀着理智光辉的文字,甚至一些段落,却历经几十年的岁月洗刷而毫不褪色,唤之欲出.......
      ——“慕昌,这真是一本好书!我们都应该把拉赫美托夫当作自己的榜样!伟大的19世纪俄罗斯民主主义者呵......这本书曾经激励过列宁呢......"自动化系大二学生杜天明举着刚刚从图书馆借来的这本书跑到机械系男生宿舍找表哥。王慕昌正趴在桌上琢磨一道题,宿舍里的其他人都不在。
      天明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王慕昌诧异地接过已被翻得破烂的书,白皙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这本书,我有,可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呢。呶,明天就要考机械设计了!”
      杜天明有些失望。这时,王慕昌的女友林允雪敲敲半开的门,一下跳进来,刚想说什么,忽然看到这本书,忙夺过来:“《怎么办》?你们都看过了吗?嘿!这书太好了!我正想在下周的班会上组织大家进行讨论呢。我们就应该用斯巴达式的拉赫美托夫精神来锻炼自己,磨砺自己,抓住生活中最主要的关键环节,自觉放弃软绵绵的舒适生活,眼睛向下,体验民情,勇于实践,勤于探索,刚强果敢,甚至不怕睡钉子床!我们伟大的时代是多么迫切需要有这种领袖素质的共产主义新人啊!所以我们每一个青年,都应该以拉赫美托夫精神来要求自己!你们说,是不是呀?”
      王慕昌、杜天明用男性对杰出异性的赞赏与敬重眼光一起看着身材矮小,双目炯炯,脸颊激动得通红的林允雪,直至她不等二人回答,忽然将书往桌上一放,急急地对王慕昌说:“马上去开团小组会!快快!”二人才不禁微笑起来。这笑容中,含着尊敬与钦佩,还有一点小小的畏惧。
      林允雪是上海一位著名教授的女儿,聪明、活泼,富有才干。1955年,当杜天明进入京宸大学自动化系学习时,在机械系上“大三”的表哥王慕昌已经和林允雪成为正式的恋人。班上的同学都戏称二人为“金童玉女”。对此林允雪既不回避也不害羞,还是继续大大方方地和王慕昌交往下去。呵,50年代大学生的课余生活,是在激动人心的国庆游行、轰轰烈烈的誓师大会、多姿多彩的文艺社团活动中充实而紧张地度过的,男女生之间保持着兄弟姐妹般纯洁而密切的友谊。这就更增加了林允雪和王慕昌感情的浓度。在林允雪面前,王慕昌基本上是百依百顺的。无论是讨论班集体活动,还是不多的几次单独外出游玩时,都是如此。特别是,林允雪这样一位政协委员、知名教授的爱女,品学兼优的上海高材生会公开承认与他这个出身暧昧、来自苏北农村的普通同学有恋爱关系,这本身就使他异常地感动。

      其实他们的出身都不好,只能说在历届政治运动中都很幸运。他们隐瞒得很成功,所以连王小林也完全不知自己还有一个台湾爷爷。王小林只有一个远在江北农村的不识字的奶奶。王慕昌只有一个在五十年代还常常拐着小脚到大队部逮人就打听啥时□□的老娘。——可怜。他风流倜傥的爷没去台湾前,回乡下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的。
      所以很多年来,每个回南方团聚的春节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第一处落脚点是上海,林允雪的娘家。林母去世得早,老爷子却活到了望九之龄。早在四十年代他就被评为机械工程领域的院士。上海解放前夕,他没登上开往台湾的轮船,留在了新生的共和国。林允雪的姊妹兄弟连同他们的配偶无一不是高校教师或工厂的高级工程师;长兄与幼弟在塞外戈壁,一个搞卫星一个搞导弹,幼弟永远留在了那里。他们回上海过年的频率实在是少得可怜,只把孩子送回上海来读书。
      外公的老藤椅是高的,小林爬都爬不上去。外公并非不喜欢他,只是性气严肃,也非常害怕有规律的生活被人打乱。他永远端坐在桌前做学问,不是读书就是写书。林家的地板是那种老式木地板,要定期打蜡的。王小林万不敢在上面撒欢。林家的聚会都是平静的,连各家带来的小孩子都很安静。饭后余兴节目是弹钢琴和拉小提琴。听琴的人散坐在客厅里,会喝上一点红酒或咖啡。桌上的菜是极好的,比他爸爸偶尔下的阳春面不知要美味多少倍,比京宸食堂的大锅菜也不知香甜多少倍。可他不敢吃,吃不饱。他强烈地想念京宸的大锅菜。
      他没有伙伴。刚和表哥表姐混熟了一点,又要离去。他看出爸爸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大自在,连妈妈有时也不大自在。只有当星星在天空向他调皮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高高挽起的白纱窗帘被散落开来,遮挡住星星的召唤的时候,才是最快活最轻松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爬进弹得松松软软的大棉被,连头也全埋在被子里,舒服得直想叹气。他家的棉被有好多年没弹过了,冬天钻进去要有很大勇气,因为接下来会打上半天的哆嗦。厚软的棉被外面,台灯亮着。灯光让他觉得好安全。他的手指在高高低低的棉絮的战壕里攀爬,像是一个既躲避寒风也躲着坏蛋的机灵小士兵…….
      一天半夜。他忽然醒了。被窝外面隐隐透出亮光。他悄悄探出头,见爸爸妈妈都披着外衣,半盖着被子坐在旁边的大床上。台灯上很小心地罩着报纸。爸爸抱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小林知道那是怎样的神色。妈妈似乎在急促地说什么,忽然做出一个让他张大嘴的动作。她抱住了爸爸的头。爸爸发出一个压抑的狗熊似的声音。他想不出更准确的词。动物园里演马戏的狗熊就是这样的声音!
      王小林赶快把头埋进被子里,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哭了整整下半夜。

      一到腊月二十九,他就会跟着爸爸告别外公,坐三轮车赶到十六铺码头去,再搭几个钟头的渡轮渡过雾气茫茫,看不见尽头的长江,赶到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的孤单单的奶奶那里去。
      冬天的南方农村可真冷。人人不停地向黑色的泥地上擤鼻涕。奶奶家没有蛋糕,可奶奶,还有周围的人对他真热啊。“北京来的,慕昌的小鬼。”随随便便就跨进堂屋的乡邻们或坐在奶奶搬来的长条木凳上或手插在兜里倚着门框,笑眯眯地看他,“到底不一般!”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他虽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不一般的,但很确定所有人都宠他宠得不得了,就连和他一起玩的小孩们,肯定是听了大人的嘱咐,对他也俯首帖耳。他们任由他带领,在高高的石板桥爬上爬下,在收割过的荒土上傻跑,在暗淡的太阳下坐在陡陡的河岸上看一艘艘静止不动的驳船……每当他口渴时,小伙伴会带他到就近农家救急。每家出迎的大人,无论男女都戴着长长的围裙,袖口那里撸上去一点。在北京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子的装扮。中国是太大了,南北风俗完全不一样。就连人的长相都不一样!而且南方人的肩膀,尤其是老年男子的肩膀常常微微耸起,那是一种忍辱负重的表示——这是他长大后才能领悟的。这也是脾气暴烈的北方人难以做出的一种下意识的世袭动作。
      无论是好脾气的老爷爷还是大嗓门的娘娘奶奶,他们看到他,脸上都是笑眯眯的。他们会这样说:“喔,北京来的!要吃茶?等一歇哦小弟。”然后坐在乌漆麻黑的灶边现烧柴起火。好不容易等一大锅水烧沸,再小心翼翼地用长勺舀起一满碗,笑容可掬地递给他。这,就是“茶”了。他们会继续笑眯眯地看着他烫得皱眉挤眼地一口口不耐烦地把“茶”喝完。这一点和北方人也是完全不一样的。要是脾气不好的北京老太太看到他以这副德性对待自己辛辛苦苦烧出的东西,怕早就一个大耳刮子抽上去了。所以他在北京和家乡表现出的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别的孩子,包括这些农人自己的孩子都没份喝口热的。除非他实在喝不掉,随随便便转递给他们,才被允许喝剩下的那半碗。平日这些小伙伴口渴时就随手撅下路边的甘蔗大嚼特嚼。可他们的牙齿都长得很好,没有一个龅牙。
      “你们难道不用暖瓶?”喝完水,把碗还回去,他睁着大眼睛盯着那伸过来接住碗的乌黑指甲。好麻烦,只为喝口热水,就要烧整整一锅。“呒没的呒没的。”他们随口答。当然后来就都有了。
      林允雪往往在大年初二来到江北。晚上,堂屋照例挤满来看上海媳妇的邻里乡民,在空旷的乡野里奶奶家的灯光显得这样暖。即使是数九寒天,大门也永远敞开来欢迎四方来客。大大小小的狗儿在人们脚下乱窜,相互凶猛地厮咬,常被坐在上面的不耐烦地踢上一脚。可它们也冷呀!他几乎看不见这些狗吃上东西。
      奶奶把过去一年间苦苦珍藏的物事统统拿出来了,可席上还是没什么好吃的。他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扔一点米粒给在桌下张着嘴的,城里难得一见的小动物们:狗儿,猫儿。但是那些小羊小猪就吃不到了,它们都被关在茅房边,在臭烘烘的栏杆后面它们孤独地叫着,长久地凝视外面冰凉寂寞的天空。他常去看望这些牲畜,和它们久久地对望,一站就能站半天。偶尔有邻人扛着锄头走过,笑着和他打招呼。
      然后,林允雪就先走了。

      在青春时代,王慕昌和林允雪被称作机械系的“金童玉女”。毕业后他们双双留校,而后喜结良缘。谁不投以羡慕的目光!可在80年代,他们之间却开始山一般拉开了距离。
      因为早在80年代中前期,王慕昌就转行去了刚成立的历史系。文科嘛,总是清闲的。这是世人的普遍看法。所以他理应肩起家庭日常生活琐碎的担子。
      林允雪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当闲人的,除非生病。可她又极少生病。她是女人,却像男人。她每晚12:30入睡,次日凌晨即虎虎而起。无数个早晨,当王小林被收音机里传出的《新闻与报纸摘要》的播报吵醒时,林允雪早已洗漱停当,坐在不能被称作客厅的过道的活动饭桌边,飞快地向面包片上抹人造黄油了。6:30,《新闻与报纸摘要》一结束,她便关了收音机,抹嘴起身,推门而去。楼道里放着一辆二八小女车,她将黑皮包往车把上一挂,腿一蹬,披着尚未退尽的星光骑向松荫掩映的铸造实验室。
      她数落王小林的常用语是:“瞧你这副懒骨头,可真不像我的儿子。”往往这时王慕昌也坐在旁边,却低下头漠然地削土豆皮或剥白菜帮。

      那被动乱耽误的岁月(尽管对她而言远不到十年),那如梭飞逝的年华,那席卷人心的科技革命浪潮,那因多次出国访问而明显感到的祖国科研水平的落后..........都驱使她小跑,飞驰(虽然骑的是小号自行车,速度之快却连王小林都追赶不及),砍杀去每一点“多余”!况且还有山一样高的杂事:系里的、学校的、教委的.......校领导器重她,同事们也难得地公推她做系主任,她更确信自身实力不限于一亩三分地。这一生还能有多少十年?于是就只得从那一小块时间“蛋糕”上再去切取......
      因此王小林和食堂结下如亲人般的情感就不足为怪了。而爸爸的拿手作品永远是阳春面,有时边下面边看新专业书,连水溢了都未察觉。
      那几年对爸爸来说也真是艰难。后来,长大了的王小林会体谅地想。
      妈妈是永远披星戴月的,一回家就仿佛化了的雪人般瘫在椅上不能动弹。等小林和爸爸把面条或从食堂打来的简单饭菜端上桌后,她立刻狼吞虎咽,吃完又看书写教案去了。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当京宸各处的板楼还未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时,这个家庭只拥有一间筒子楼住房。入夜。由母子俩平分饭桌,王慕昌只能伏在掀起被褥的光床板上看书写作。炎热的夏季,他右手写字,左手给小林扇扇子......当然这都已成往事。到小林读高中时三口之家搬进了三室一厅的敞亮新居。妈妈越发忙碌,爸爸却渐轻松下来了,甚至是空闲。——而在京宸,空闲是可耻的代名词。
      她早已是教授、博士生导师,而他却还在为一个副教授头衔苦苦挣扎。
      他们已分房而居。现在有这个条件了。

      夏日就要过去了。傍晚,方婉晴下班回家,刚进门就愣了几秒钟。屋里飘着石丰的气味。果然,他从钢铁公司回来了,正在撰写英文讲义。小厨房里传出炖肉的香气。他干什么都能出彩。
      “回来了?”方婉晴悄悄瞥他一眼,招呼一声,坐在刚买的真皮沙发上,拿起从邮箱取回的晚报浏览着。
      石丰停下笔,沉一沉,推案站起,活动着全身筋骨走到沙发边,忽然俯下高大的身子,伸出一双大手。他要抱自己?她一惊,他却随即淡淡一笑,熟极如流地为她捏起了肩膀。他的嘴唇凑在她的头边,他的气息喷在她绯红的颊上:“婉晴,这两年,孩子跟着我——你孤独吗?”
      “习惯了。”方婉晴手里乱翻着报纸,嘴角向下弯弯。
      “其实,小健是该留在你身边的。”石丰立起身来,阴郁地注视着落地台灯明明暗暗的光线勾勒出的幻影。
      “不,我就是希望他再到外面见识见识,不然他那点英语都要丢光了。”方婉晴的声音很硬,“好在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是啊,生活环境的差异不用提了,我们能扛。那里的工作条件却真优越……可我还是想回来。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
      方婉晴默默看他一眼。然后她赶快低下头,闭闭眼睛。
      “这两年我常在回想过去。而且不单是我一个人在回忆。有一天,小健忽然对我提起西区的筒子楼.......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我在他的眼角看到依稀的泪光。他是想你了,我的太太。”
      方婉晴依旧沉默。
      石丰胸脯起伏。他大口喝干那可怜的一小杯沏得极酽的普洱茶,这是授课之地政府送的,连同柜子里那套贵重秀气的瓷茶具。他笑道:“两颗孤单的心是很容易走在一起的,是吗?何况做了那么久夫妻,还有爱情的结晶。”
      石丰坐到沙发扶手上,慢慢地,用力地又一次抚摸方婉晴的肩膀,方婉晴想站起,却被他无声地按得紧紧的:“婉晴,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快到了。”
      方婉晴淡淡嗯了一声。她不知怎的有些怕他,只是脸上硬撑着不带出来。
      “到时来场别出心裁的庆祝,好么?市长诚邀我带夫人去度假…….”
      “你还会有心思度假?你什么时候去找校长?”方婉晴不留情地打断汩汩流淌的河。
      石丰眼中的热火全化为了冰:“你就这么了解我?”
      “你要出山,难道就不需校方支持?”方婉晴拍着沙发把手趁机脱身而出,站起来,“还是事业要紧,以后再抒情吧。”
      石丰脸部肌肉微微颤抖。
      “感情我的抒情在你眼中永远像马戏团的小丑.......”他哈哈一笑。
      方婉晴站在窗前,看着浓荫敝地的院子外面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
      门被打开了,石健和王小林说笑着并肩而进。方婉晴沉一下,转身微微笑着迎出去:“小林来啦?”
      石丰也笑着踱到门边。“怎么我爸也在?”石健一惊。
      石丰笑道:“你又把爸爸忘了?”
      “哪儿能啊!”石健使劲一甩书包,“爸,妈,我和王小林进屋做作业了。”
      “去吧去吧。”方婉晴在两个孩子的背上推一下,“呆会儿我给你们送点可乐。”
      石丰扶着门框,望着三人的身影。他能力劈千峰万壑,却融不进这个温暖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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