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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就要过去了的夏日 ...

  •   这就是这个时代优秀理工类学生身上最为鲜明的带有集体性与类型性的价值观:要千方百计挤上去米国的独木桥,给老米打高级技术工。却很少有人考虑其他的道路。

      京宸附中校园里的那幢五层红砖楼,现在已经被拆除了。进入21世纪后,陆续添建了几幢新的教学楼。它们气派、高大,嵌有宽阔明净的窗户,外墙被漆成淡雅的蓝或紫色,远远地望过去,有如几束早春里联袂绽放的鲜花。学生在这座楼上完物理课,踩着铃声,又赶到那座楼去做化学实验。
      原来的那幢五层红砖楼,在台阶前并排矗立着几块黑板,郁郁葱葱的白杨高得把五楼图书室狭长的窗子遮掩了。如果在放学后,捧着一本书来到窗前,透过沐浴在金色夕阳里沙沙作响的树叶,你就能看见操场上众多奔跑的身影,同时许多微弱的喊叫声、说笑声、车铃声也一波一波地传将上来。背后的木制书架间,零星地走动着穿各年级校服的学生。他们挑选书籍,站着翻阅,偶尔也会窃窃私语。这一切会给朝向窗户的你一个强烈的印象,仿佛弥漫在周围的清新与沉着的空气惟独与自己有个前生的约定。它温暖又孤寂地环绕窗棂,为你体贴地圈起了一个深闭的巢。
      在一九九一年的岁末,红砖楼暗绿色的走廊,墙皮已班驳了。走廊是修长的,昏暗的,每间教室门楣上都挂着班牌。昨晚飞了一夜的静雪,刚刚停止,地面上像小学语文课本常说的“裹了一层厚厚的大棉被”。那个时代的雪还是这个凶猛的意思。太阳刚刚升起。第一节课的铃声响彻宁静的校园,干爽的空气中飘浮着细细的煤尘。十六岁的王小林满嘴直喷白气,甩着草绿色书包,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楼,磕磕鞋底的雪水,沿着朝南的楼梯直奔三层,向右猛地一拐弯,进了走廊。
      刚才还晃花了他的视线的金白色阳光骤然消失了,昏暗的教室门口,刚刚亮起来的八瓦灯泡下,年轻的英语老师向他这里望着,却好像不是在关注他,而是他带过来的这片神秘宁静的阳光。

      英语老师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身姿纤小的她右手吃力地抱着一堆书本,左手提着一台笨重的双卡录音机。她满面弥漫着红晕,似乎依然没有发现王小林就站在眼前,也并不急于进门,而是先轻轻地,莫名其妙地扶了扶白框眼镜,又恍惚地,自言自语似的微微点了点头。镜片后眯起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奇怪的热烈的笑意,更确切地说那东西类似于自我鼓励。王小林困惑地退了一步,清新的冷气慢慢向唇齿间渗透进来。
      “Sorry,I’m late.”
      “It’s ok. Come on in please!”
      王小林溜进教室,朝满屋热腾腾的气息做了个鬼脸。小丑似的模样,仿佛要制造出欢天喜地的场面。可谁理他呢。
      小英语老师跟着他进来,掩上门,站到讲台上,挑了一支纤细修长的红色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Merry Christmas!”
      “同学们,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知道吗?是圣、诞、节!”她一转身,把笔一扔,挥舞手臂干巴巴地向着坐在下面的人喊起来,“12月25日,西方人的圣诞节……No,No,此处不可用Happy,Merry才是专为圣诞这个日子而生的。昨晚又是什么节日?——平安夜。它类似中国的除夕。昨晚我去参加京宸学生会办的圣诞Party了!那些学生,他们将来都要去美国的,听说好多人已考完了托福GRE,有的连offer都拿到手了…..在所有人心里,都充满了对未来,对美国的憧憬!当《平安夜》响彻教室时,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在五颜六色的圣诞树上,一串蜿蜒的小灯泡亮晶晶的闪着光;屋外的雪花静静地落满宿舍楼的大屋顶……”在这篇抒情文字滚滚向外流淌的同时,她额上一粒粒青春豆迫不及待地崩发出一丝丝灿烂的红光。
      见平日里端庄贞静的小老师突然发了飙,底下几个京宸子弟起哄似的鼓起掌来。她说的不是天方夜谭。那些主人公不就是他们父母的学生吗?
      那一天,录音机里放的也不是课文朗读,却是小老师自作主张换上的歌曲《平安夜》。舒缓的曲调如一幅巨大无边的黑色天鹅绒,严严实实地覆盖下来,把这间四白落地,半开着窗户的教室掩入它虚无缥缈的怀抱。在徐缓的乐声中,小英语老师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婆子,拉家常似的告诉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她晚上经常去参加京宸研究生社团“Weekend”的活动——
      “它的谐音就是‘We can’——We can go to America!! ”英语老师很郑重地补充着,握了握小小的拳头。她的眼睛无比虔诚,却又茫茫然瞪着,继而祈祷似的望向窗外,像在苦追一个远挂在天边的希望。刚下过雪,那里是一片蔚蓝的干净的海,无边无际。

      多年以后,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定型了。这一股力量,这一股力量!他们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是多么的脆弱易折呵。突然在某一天,已进入中年的王小林恍然大悟:从少年时期就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的那种无名的力量其实并非全来自父母与社会,却恰恰是身边的同龄人给予的。他们彼此监督相互施压,谁也不给谁同情。
      谁都害怕成为本团体的异类与弱者。但是到了一定岁数,你又会发现这股力量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不堪一击,只须轻轻一掰就能将它甩到身后。
      总算熬到2012年了。管他末日来或不来。总算已成功逃离了自小成长起来的环境,避开了那些无处不见的人。罩着一顶“出去了”的高帽,他对父母交了差。嗨,可怜的父亲!或许是他的魂灵在冥冥中保佑,他还没有走得太糟。
      他有了家庭。在这个人挤人的世界上,孤独却是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冻死的。虽然心里似乎还有一条缝隙是永远漏着风,填不满的,但至少目前他是冻不死的了。
      他是内向的,在MSN上只加了大学时代走得较近的几个同窗。当初选择留在国内的现在几乎都混得相当出彩,做学问的做学问,当官的当官,开公司的开公司。京宸大学的起点毕竟是高的。这样子就很好,谁也不必羡慕谁。他早就明白了过日子过日子,这日子终究是过给自己看的。
      因成家晚,孩子出生时他已过而立之年。在美国请不起长期保姆,日子一度弄得首尾难顾。夫妇俩都是靠技术吃饭的,那光景就很有些像小时候他的父母。太太坚决不辞职。一是怕在事业上落了伍就再也跟不上去;二是单靠他一人的薪水也无法担负将来孩子进私立学校的昂贵费用。这时候他的妈妈站出来了。
      当在机场看到风尘仆仆的母亲的那个瞬间,他仿佛又见到了京宸的路,京宸的树。
      王小林的爸爸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就离开了人世。妈妈是国内机械铸造领域的权威。他刚出国那阵,她退而不休,还在系里发挥余热。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冷硬的人,像女人,更像男人。所以他万料不到她会毅然扔下一切花团锦簇,心甘情愿到美国来“含饴弄孙”,而且一呆就是整整五个年头。在美国,到处都是京宸的毕业生,开个校友会倒是现成的,准比国内还齐整。当然随着国内经济的飞速发展,新世纪后入学学生的毕业抉择又出现了不同的曲线。这也从一个方面预示着他们那个既热闹又乱哄哄的时代行将结束了。
      昔日的学生真是神通广大,竟帮妈妈搞到了工作签证,这样就她不必像其他留守父母那样如候鸟般在中美两国之间辛苦地飞来飞去。她抽空回国与老同事聚会谈及此事时,没一个不羡慕她的。这就是中国式家长。
      他的美国同事真嫉妒得要命。现在小的女孩也不戴尿布了。
      来美国的第二年,林教授的腰就弯了,后来腿也静脉曲张了。可她扁扁的脸上两只不大的眼睛永远扣子似的闪着亮光,刀削斧凿似的嘴角依旧抿得很紧。这里成为她的新战场。两个小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什么时候该喝橙汁,什么时候去晒太阳,就像做精密实验般一丝儿都马乎不得。背唐诗做算术,他们也哪一样都出挑。
      夫妻俩下班后,一进家门就看见热腾腾的饭菜已摆在厨房的长桌上。偶尔他会白眼狼地想,在自己成长的漫长时光里妈妈永远在实验室。他是吃食堂长大的。偶尔爸爸会下一点挂面。转瞬间他又会为自己竟然如此冷酷无情而懊悔不已,却从没对妈妈说过半句,无论是无情还是深情的话。这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揪心感觉,他再不愿往深里想一步。每一步都像刀子插着他的心。在无人处他常常泪流满面。彼此最爱的人往往伤害最深。
      现在他的母亲是轻而易举就走到了天平的那一端。她做家务是那样迅捷而井井有条,她调配出的饭菜是如此色彩丰富,那均衡的膳食结构连最苛刻的营养学家都挑不出毛病。因着儿媳是地道的北方人,她甚至体贴地学会了烩烙饼和擀面条。
      他的世界已经提前大同了。

      圣诞前一个宁静的星期日。清晨,妻儿还未起床,母亲在厨房里轻手轻脚地忙碌着。王小林坐在纽约中央公园旁边公寓里洒满阳光的书桌前,像往常那样打开电脑。连通网络只须一秒钟,他却觉得很漫长,熬不过去似的。他抬起眼四处乱看,透过落地长窗,他看见不同肤色的儿童在草坪上嬉闹。
      突然的,没有任何酝酿,1991年北京冬日的那个清晨就闯进来了。那是寂静的时代,连喧嚣也隔得如此空远。京宸冬日特有的阳光远远地透过白杨林照过来,照在他有些花白的鬓角上。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他竟然流下了几滴半冷不热的泪。

      “京宸英语社团‘Heaven or Hell’ 热诚邀请你共度1996年平安夜!”
      冷风扑面,京宸校门通向大学宿舍区的主路边,在第六教学楼前的消息栏里,一张刚贴上的墙报像热腾腾的烧饼,把“永远的浪漫!——大食堂最后一次全校新年联欢舞会”的宣传单卤莽地遮住了。很快它也被风吹得耷拉下了一角。有多少是能长久的呢。
      还是有人看见了,嘴里不自觉地哼起刘欢唱红的那首《北京人在纽约》的主题曲来。“如果你要他上天堂,就送他去美国;如果你要他下地狱,也送他去美国……”边上的人娴熟地接下去,二人哈哈一笑,同时转动除铃铛外无处不响的自行车的把手,向宿舍楼骑去。无疑,这是两位已不用上自习的老生。“听说你托福考了满分……”“没用啊,光咱京宸得满分的就不知有多少哥们喽!全奖啊全奖,要是能让周光召给我写封推荐信就万事大吉啦!”“做梦吧你!”
      更多的学生沉默地从消息栏前经过,匆匆奔向闪烁着温暖光芒的教学楼。教学楼前的自行车挤在一起,找不出一丝缝隙。时近期末,许多人不得不中午就过来占座。——当然,除了毕业生。
      机械系大四学生石健是京宸子弟,但他没回那个从小长大的家去。他跷着二郎腿躺在宿舍里,打开“Walkman”听北京音乐台。别在腰上的Bp机响了,却不是他的“亲爱的”孙梅。他也就懒得冒着冷气跑到一楼传达室拥挤的电话机旁排队了。
      孙梅是他的中学同窗,也是他的骄傲。男人嘛,比的不就是身边人的长相!从这一点来说,孙梅尽善尽美地满足了他。孙梅在城里一所二类财经院校读会计。她有北京户口,爸爸是京宸校机关的工作人员,毕业后找家京宸人开的公司就业是不成问题的,听起来也很不坏。但在有野心的男友带动下,她也起了一片野心,或说那心思本来就在。她和他共同考完了托福和GRE,可以说一点都没耽搁。
      她的GRE不理想,须重试。只有这样才能觅到一线机会,明年跟他一道奔赴他们心中的天堂“米国” 去。所以这些天她大大冷落了他。他也不敢找她。可能孙梅一直埋头于“□□”中呢——他犹疑地想,因为他自己心里也真的不能太确定。大学四载,他恨恨地想,专业课、辅修课,课课林立,却唯有英语,这个□□老大,一直站在最前列,强势地支配着学生们,尤其是想出去的那些人绿油油的青春时光。
      好在还有音乐台女主持简利明爽的声音在安慰着他,电台与听众间存在着一种这个时代特有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使双方都觉得自己很小资。
      “下面呢,是首经典老歌——《365里路》。我们现在听到的版本是由包娜娜女士在1988年春节晚会上演唱的……”女支持亲切的声音好像是在曲折的楼梯上一跳一蹦着,每当遇到线条柔和的扶手,需要再跃上一层时,就会发出略带梗味儿的,既干脆利落又暗暗眷恋着什么似的水汪汪的转折劲儿。仿佛在她以及她这代人的血液里存在着与这些歌曲、这些歌手非常绵密的,亲人似的联系,这些名字就是当这代人后来在辨认彼此时,一一涌现于心头的幽微感发的暗号。
      这歌真棒!一棒子就打进了心坎。
      睡意朦胧的星辰,阻挡不了我行程,
      多年漂泊日夜餐风露宿,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
      饮尽那份孤独!

      抖落一地的尘土,踏上遥远的路途,
      满怀痴情追求我的梦想,三百六十五日年年的度过,
      过一日行一程!

      三百六十五里路哟,越过春夏秋冬,
      三百六十五里路哟,岂能让他虚度!

      我那万丈的雄心,从来没有消失过,
      即使时光消失依然执著,自从离乡背井已过了多少三百六十五日!

      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故乡到异乡。
      三百六十五里路哟,从少年到白头!
      ……
      三百六十五日呀,饮尽那份孤独!

      既然命运早就注定了自己是要随大流飘到异乡去的,那还感伤个什么劲儿呢?要说起来,他实在已够幸运了。就不知那“白头”究竟有多么的迢迢无期!石健并无什么精密规划雄心大志,沉重的期许他也不敢承担。当社会和女生逼着他,他自然会去异乡打拼,餐风露宿、饮尽孤独,心底亟盼的却是在经过了无数个三百六十五日后,到了头白齿松的岁数,还能像流行歌曲里甜蜜蜜描画的那样与孙梅拄着拐杖牵着手共看夕阳红。嗨,孙梅——他突然有些毒辣地想——还是很有变心潜质的!

      上铺的木板在吱哑作响。刚才一直盘腿坐在那里,低垂着头拨弄吉他的“朵而”突然狂乱地捻了几下琴弦。“朵而”是当时一种时髦化妆品的名字。他是海南人。80年代末海南建省,成为最大经济特区,在人们心中成为前卫的代名词。他又留一头长发,雅好音乐,就得了这个绰号。人们叫得久了,反而把他真正的名字渐渐忘记了。在刺耳的琴音中,朵而开口了。
      “俗语讲得好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倒霉催的,咱这死工科班统共就两个女生,还他妈的双双心比天高。除了江小斌和付如斯多少有那么点意思外,罗娟还被计算机系一帅哥早早就给泡走了!老天啊,赐我一个美眉吧,希瑞! ”
      “‘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 朵而兄,你叹个什么气?要说这江小斌小姐,除去聪颖过人外,论长相,评身材——在下可都无意也不敢恭维呀。”右上铺的兄弟阿朱刚才一直趴着,在用心地读《鲁迅文集》。在骨子里他是个文艺青年。此刻他用尖尖的下颏支住枕头,颇有难度地大摇其首,把床板都快震塌了。
      它怎么就是不塌呢?石健坏心眼地想。
      “典型的酸葡萄心理。就冲你丫那60分万岁的成绩,江小斌这将来奔哈佛、耶鲁的料肯定连正眼都不带瞟一下的!”“朵而”的笑声嘎嘎的,比鸭子的叫声还惨不忍闻。可在他神奇的指下,却能拨出让人荡气回肠的旋律来。
      “嘘!小声点,别让隔壁的付如斯听见喽,跑出来揍你丫的。”石健把耳机扯出来,懒洋洋地将刚聊出点火花的对话打断。好歹都是北京人不是,更同样是咱京宸这地界长出的苗,背后总得维护维护付如斯,才算义气不是?
      “得了吧,他就是听见又敢怎样?”“朵而”很不满这种带着地域特色的维护,他嚣张地跳起来说:“哎,我真是死也搞不明白,如今的女孩为何个个把出国看得比爱情、比生命更重要?出国,到底是为了啥?我考六级都感到很结巴。”
      “有一种强大的美丽叫做——虚荣。唉,如我辈京宸男光棍者不必嗟叹,还是抓紧时间去新东方报个托福、GRE班吧,这样好歹在情感上也能找到个‘寄托’ 呀。”阿朱丢下手里的《鲁迅文集》,面色沉肃地把双手握成拳头支在颌下,“出国这件事本身不应受到谴责。只是当在未来的某一日,当我们逐渐老去,回顾今天这个时代的时候,会悲哀地发现这一代学子曾经创造过一种无比强大势力超群的行为艺术,那就是‘到米国去’。”
      “寄托?!妈的,连个一块‘寄’、‘托’的美眉都冇啦!”“朵而”点上一支劣等烟,一面上上下下地给几个哥们派烟一面把烟雾喷吐得弥漫全室,“想来还是石健这衰仔强啦,早早就把漂亮女友搞定了。”
      “去!”石健皱着眉,把“朵而”扔下的烟又反丢回去,这回索性把“Walkman”也关了,“你丫少在这儿编排我。”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右面空着的那张下铺,扭过脸去把头埋进被窝。
      那几人哄笑着又说了些闲话,就陆陆续续地在星光里睡去了。四下里此起彼伏地扯开响亮的鼾声,和着尚未消尽的烟味,将这间杂乱无章脏得不能形容的男生宿舍填得无处可逃。

      这是一个很旧的房间了,称得上年深岁久。剥落的墙皮发散出古老的气息。房间里面放着六张上下铺的木板床和两只拼在一起的旧书桌,桌上摆着学生们自己攒的586计算机。在靠墙的地方叠着几只壁柜,直竖到天花板下。清冷的星光掠过巍峨的大屋顶,透过肮脏的窗子照进来,清晰地照见地上的鞋袜、烟头、方便面纸箱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家庭贫困的周明刚才一直没出声。他沉默寡言惯了。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周明的个子很矮,一年中大多数时间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外衣。夏天不到最热的时候决不脱下来,冬天不到最冷的时候也是如此。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从盆地来,耐寒热的缘故;也有人说是黑衣服禁脏,这样他可以省下洗衣服的时间去学习(据说他经常在熄灯后对着窗口外大商场微弱的灯光继续看书,直至商场凌晨打烊);也有人说是因为他的穷。他那矮弱的外表就是个证明。
      一次学校动员献血,他的名字也报上去了。他呢,也无所谓,依然旁若无人地在教室——图书馆——机房——宿舍间作着四边形运动,仿佛这事与己无关。多亏好心的生活委员罗娟把他体重不足一百斤的情况捅到系里,才算救了他一马。那天,漂亮的生活委员走到他座位边,用一种姐姐对弟弟才有的责怪语调说:“你呀,体重那么轻,怎么也报了名?”“嗯。”“你真傻!为什么不去系里解释一下?”“嗯。”“我已经替你解释啦,不用献了!放心吧!”“嗯。”他一边听,一边用眼瞟着书本,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生活委员一甩瀑布似的长发,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边,用一种怜悯的语调对边上的人耳语:“真可怜!读书,读书!都把他给读成呆子了!”
      星光下,那瘦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或许还在背英语单词吧!你丫真牛逼!石健翻个身,把枕巾捂在脸上,也睡了。
      到明年秋风初起北雁南飞之际,这个房间就将变换新一茬的热闹与繁华了。今晚的这六位过客将会在那时天南海北,各奔东西。虽然目前只有五个人留在房间里。而且在过去很长一段时光中,确切地说只有四个。就在此前的两三年内,靠门的两张下铺总是空着的。石健、王小林都是北京生源,还是京宸子弟,自然是常回家过夜的。这两张床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兄弟们招待老乡的公用铺位。但是慢慢的石健又经常回来了。王小林则依然是有意缺失的。说来也怪,自石健回来后,渐渐的其他人也就不再把朋友往剩下的这张空铺带了。

      “邪了门啦!”石健翻来覆去睡不着,低声狠狠骂了一句,索性半坐起来,又点了一支烟。在腾腾的烟雾里他看着他们这一代京宸子弟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看着整整三年前,一九九三年九月一日,王小林和石健这对难兄难弟并肩跨入了京宸的门槛。这道门啊,他们天天见,瞧了将近有二十年!可要真正迈进去,却是那么难!许多一路同行的京宸儿女不就是纷纷落马,一个个被这道门槛无情地拒绝在外了吗?无论如何,他俩还是幸运的。难道不是吗?他们也不知道。
      初秋的阳光还很清丽,长天寥廓、云朗气清,草木尚未黄落,可绚丽的色彩里已暗暗揉入凝炼的萧瑟。
      在跨入那象征近百年沧桑的校门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相互看看,几乎同时长长出了口气。
      身边的新生都兴奋地在校园内游逛,指手画脚没一个坐得住的,只有他俩在林荫下好整以暇地坐着,默默地啃小豆冰棍,吃了一根又一根。
      “喂!来帮把手!”无论何时何地,付如斯都是当官的料。这不,在由来自天南地北的学习尖子组成的新班里,他又立刻成了头儿。听说他已是预备党员了。现在的他正轻车熟路地带领一帮怯生生的同窗游览校园呢。清一色都是公的。他把其中几个分给王、付。
      “得喽,来吧!”石健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顺手把王小林也拉了起来,“哥儿几个相互介绍介绍?我叫石健,这是我发小王小林,我们都是京宸这地界儿长起来的苗。”
      “他是四川某县理科状元周明。”付如斯特意把一个头发剪得覆盖在头顶上,像顶了个盆似的男生郑重地推到人堆前面。那男孩子沉默无语,只向他俩笑笑。
      “人家棒着呢!”付如斯低声说,“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学校给了他特等助学金!”
      王小林拍拍周明的肩膀,不说话。
      一个腋下夹着《汪国真诗选》的男生扶扶眼镜,郑重其事地依次与他俩握手,镜片后面不大的眼睛犀利地上下打量着他们:“京宸子弟!令人艳羡的奇葩。自小就能在这样一座底蕴深厚的花园里生活……”
      “诗人!这身份是把双刃剑!你自己来试试就知道了。”石健看一眼面色变得不大自在的王小林,打哈哈道,“请问如何称呼?”
      “敝姓朱……”
      “哎哟,我的吉他!”旁边一个留长发的男生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原来他带了一把沉重的木吉他,失手掉在地上了。
      “我说哥们,人家文学青年情到深处吟诵上两首抒情诗是应景,您这出门还带着吉他又是唱的哪一出啊?”石健笑问。
      “我就是为加入著名的京宸校园乐队才考来的!”长发男拾起吉他,抬头道。
      “嘿!”
      “请尝尝我们海南的特产,好甜的!”长发男从兜里掏出一把椰子干,自来熟地发放起来。
      接下去石健和王小林带着新生在校园里逛来逛去。石健请客,给每人买了根紫雪糕。转到图书馆前面时,正撞上江小斌和一个清秀的女生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指指点点。两人笑成一团。
      “瞧,女生总是那么会找乐子。”石健凑过去说,“喂,老同学,介绍介绍吧,这位美女是何方神圣?”
      江小斌瞥他一眼,淡淡一笑。
      “大伙快来认认,这就是咱铸93仅有的两朵花儿!哥们记着手脚一定得麻利点,否则一转眼她们就给别班小子抢走了!告诉你们吧,京宸是个和尚庙!”石健半开玩笑地嚷嚷。王小林红着脸捅捅他。那个叫罗娟的女生早就羞得低下头去了。江小斌仍在冷笑,见付如斯向这里投来关注的视线,才慢慢扭过脸去。
      “哇!好大一片草坪啊!”长发男惊喜地叫起来,“这一定就是传说中在繁星闪烁的夜晚,校园歌手演奏歌唱的著名的大草坪啦!”
      青年们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围成一个圆圈。长发男熟练地拨动琴弦,弹出低沉动人的旋律,他指法娴熟,五只修长的手指轮流在弦上一拨,就荡起一片涟漪碧波。他瘦得皮包骨,白T恤在身上晃晃荡荡。他头垂下来,一缕长发挡着半边脸,遮住那望向琴弦的无比温柔清澈的目光。
      在这个秋光明丽的午后,铸93班轮流唱了许多歌。既有时下刚流行开来的校园歌曲,也有80年代盛行一时的港台小调。他们放声歌唱只有一次的青春,也歌颂美好的理想与爱情。
      最后轮到了付如斯。这小个子男生推推眼镜,想了一会才说:“我不大会流行歌曲,就唱一首童年时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老歌吧。

      “我们刚踏入人生的旅途,常担忧纯真的心会感到孤独,
      虽然是路途,路途遥遥,却总会有朋友,有朋友和我会晤,一颗童心,就是一个梦呀,一颗童心,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我们踏上了原野的小路,看见小树上有许多新芽吐出,
      虽然是匆匆,匆匆而过,却总愿回头,再看看每棵小树,一颗新芽就是一个梦呀,一颗新芽,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曲调优美动听,美中不足的是略含凋伤。草坪上的人越聚越多,最终围成一个密密麻麻的大圈。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拍手伴奏,轻声唱和。长发男很快就掌握了陌生的旋律,他灵活的手指像扇子一样扫过琴弦。

      这样一瞬又是两年过去了。到1995年的长夏还远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刚入伏,即将迈入大三的石健就报了新东方的托福辅导班。循着前面那些算盘打得最精明,人生规划最清晰的京宸学子踏在沙滩上的脚印,他正式开启了自己的漫漫出国路。
      在八九十年代的京宸,无论你身属哪个系,几乎每个学生一入校,就都被一种渴盼出国的洪流给牢牢裹挟了。憧憬、兴奋、困惑、焦虑、失望…….这些类似男女情感波折的人生体验,每日每时都在京宸各间教室、宿舍和亭台楼阁、大路小径间上演着。尤其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到整个九十年代的漫长岁月里。
      实际上,直至九十年代,自费留学依然是天方夜谭。尤其在中关村一带高校,“出国”是与拿美国高校全奖画等号的。连加拿大都少有人考虑的。
      托福成绩的有效期是两年。两年后他刚好大学毕业,前脚从京宸出来,转身就能踏上去米国的康庄大道,一点都不耽搁。托福只是小菜,GRE才是大头戏。师兄师姐传授的经验是先考托,再考G,循序渐进,方可步步开花。主意一定,他先给兄弟王小林打了个电话。
      这个时候,距离他的母亲和王小林的父亲生生抽离各自家庭,组成新爱巢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对于各自父母之间的隐秘情感,他们也是完全不知情的,所以两人的关系还完全属于好友意义上的“兄弟”范畴。不过,像是已经预感到将会面临难以抉择的分裂,比起少年时的无话不说来,在1995年的这个夏天开始后,友谊褪色的速度是惊人的。
      电话无人接。很好,别怪兄弟没通知你。石健如释重负地放了听筒,又提起来,迫不及待地拨通另一个校内号码。“喂,孙梅吗?我马上就去中关村报新东方托福辅导班了,名额很紧,也替你报上吧…….”
      孙梅是他的中学同窗,也是王小林的中学同窗。他们三人的关系,似乎就是那种很常见的洒狗血的言情段子,又好像存在一层更深刻的纠葛。读高中时他们仨常共同来去,那时同学中的传言就很有意思。1993年,石健和王小林跌跌撞撞有惊无险地考入了京宸大学机械系又苦又累的铸造专业,文科班的孙梅则在城里一所财经院校轻轻松松读会计。前几日,他们仨刚在王小林家开了个小Party,为孙梅庆祝21岁生日。王小林的妈妈林允雪也参加了。这似乎是一个象征,象征着王小林对得到孙梅的决心。然而石健才不怕呢!他是什么人?米国走过一圈的人!什么都能让,就是爱情不能让!实际上他们什么都不让。
      谈笑还未散去,决裂已经开始。

      新东方,这艘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几乎所有中国学子尤其北京学生都绕不开的留学巨轮,在1995年的夏天,尽管其声名在中关村一带已无人不晓,却还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教室。那小小的托福报名处就更见寒酸了,是个靠着科学院老式住宅区的临街小门脸,位于还没被改造的白颐路的起点。小屋很挤,却很静。许多人静静地看墙上的课程表,静静地记录,静静地在心里安排时间。这里萦绕着无比鲜明的理科实验室的气息。
      因地方实在太小,饶是石健这样的大个头也左推右搡了好一阵才突破重围,跟站在台子后面不耐烦的管事大妈搭上了话,好歹报上了名。
      他挤出人堆时,差点在门槛上绊个跟头。站在林荫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了支烟。不远处也排着一支长队,是换公交车月票的。几个学生模样的向这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投来复杂的目光,大多数人却只是漠然地盯着脚下的土地。
      看这架势,新东方迟早会成微软——喷着烟雾,石健饶有兴趣地想——而且它的创业成本又何等低廉。可耐人寻味的是,就是有无数最优秀的中国学生前仆后继地给它送钞票,却无人打算白手起家做另一个新东方。这就是这个时代优秀理工类学生身上最为鲜明的带有集体性与类型性的价值观:要千方百计挤上去米国的独木桥,给老米打高级技术工。却很少有人考虑其他的道路。
      而刚才与自己打交道的那个不耐烦的报名大妈,说不定会像十几年前微软草创阶段看门的大婶,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从俞敏洪那里获取丰厚回报呢?不过这是中国,谁知道呢。
      这时比尔.盖茨的《未来之路》刚好上市,在中关村每一个小书店的入口,散发着油墨香的《未来之路》都堆得有如小山。这是比尔.盖茨的第一本书。昨天,他也未能免俗地取了一本。意外的是,过了一阵,当他在图书城四处逛荡时,忽然看见中学同学,王小林的表姐杜晶也走进书店,毫不犹豫地拿了一本《未来之路》。她不是学文了吗?怎么会看这种理工男才读的书?接下来他见她又向书店深处走去,在文学类书架前站定了,那里摆着一排大部头的《追忆似水年华》。
      在中学时代,他们都认为杜晶是外星人。她不漂亮,却通身笼罩着一种神秘气息。她的所思所想仿佛都停在时光隧道最深处。她更不屑与他们这些小巴辣子作任何交流。而在高考前后,不知怎的他每每见到她,都感觉在她的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仿佛须臾之间杜晶的眼神就不复明亮锐利,似是接了地气,却彻底失掉了过去那层神秘的面纱。当王小林告诉他杜晶学了中文时,他和小林一样吃惊。她是这个年级三百多号人中唯一选择了文史哲意义上的“文科”者。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里面有些谁也不知晓的蹊跷。
      他甩了甩头,将杜晶甩在脑后,然后又向挂着塑料帘子的小门脸注视了一会。
      在他心底久久萦绕着这个年代从事高科技专业的青年人普遍存有的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信息革命朦胧却热烈的向往。虽然这时的中关村还是道路狭窄,小铺林立的名副其实的“村子”。科学院各院所的老红砖楼也还静静地矗立在几十年的林荫里。
      他像许多敏感的理工学子一般捕捉到了海风腥咸的气息。他明白一切都在改变。可再离奇的想象也预测不出仅仅在五年后网络革命就席卷全球,再神奇的头脑也揣摩不到中关村将变成高楼林立的商圈,更不会有人断言在1995年夏天还连一间教室都没有的新东方将在21世纪把“圈地运动”扩展到天地的尽头……
      即使已预知了这一切,那又如何?他的勇气就那么多。到头来还不是要像绝大多数这时代的京宸学子那样按部就班地毕业,出国,拼别墅,挣洋车,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小花园的一亩三分地……
      成长于温室的花朵,注定得不到全世界。
      石健自嘲地笑着,把烧到手的烟头扔进旁边的树坑,又用脚尖仔细地碾一碾,骑上车走了。

      “报上了。今晚七点,中科院计算所…….”
      对着听筒,石健温柔地说。
      电话线那边却是一阵沉默。
      他坐在真皮沙发里,高跷着二郎腿——老爹不是在系里主持工作就是在外地讲学,很少着家;老妈不知在捣鼓什么鬼事,也常不回家。这个时髦光洁的客厅现在是他的了。他耐心地等待对方回答,眼睛瞥向对面的墙。那里刚挂起一幅花花绿绿的画,老爹弄来拍老妈马屁的。要是那儿能安个靶盘该多好!他盘算着。仿佛这时他手里攥着一把飞镖,随时可以掷出去击中目标。
      “王小林……不去吗?”
      “我找过他,他家没人。名额紧着呢,这个班就剩俩空缺了,没地儿了。让他等下回吧。”石健温柔地说,他没有说谎,事实上他是从来不说谎的。
      “我哪有空学托福呀,还在准备考六级呢。再说你们学理工的京宸人出去了才有用武之地,我个二类院校财会生去美国干什么呀。”孙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谁说的?今儿我在报名处瞅见好几个咱京宸附的老同学呢。也不都是京宸人。”
      “哟,都有谁呀?”孙梅更关心的好像还是这个。
      石健一连说了几个名字,又道:“还有几个是上年级的。他们如果想一毕业就走,就得把托福、GRE搁在一块学了。瞧,多辛苦!还是我的计划周密,有富余。”
      孙梅又沉思了一会。
      “就这样吧,先去辅导班看看也行。想学呢咱就学,不想学也别勉强自个儿。好不好?”石健玩着空虚的左手,瞥着对面的一块白墙尽量放缓声音,款款的像个大情圣似的,连自己都起鸡皮疙瘩,“那就说定了,六点我来你家接你。”
      “别。”孙梅止住了,在电话里她笑道:“我下午还要去学校办事。我自己去。”
      “呃,也好。那我给你占座啊。拜拜。”
      “拜拜。”

      入了伏的北京,黄昏的北京,闷热得有如打翻了硕大的火盆。中科院计算所位于中关村南路一条巷子深处,是一个不大的绿荫掩映的安静院落,新东方托福辅导班就设在陈旧的红砖楼第三层。另一位大妈正站在门口检查听课证,同时发放新东方自己油印的教材。
      还不到六点半,偌大的阶梯教室已挤满莘莘学子。老楼,通风条件不理想,蒸腾的热气修炼成人形,简直望上一眼就能让人气绝倒地。课还没开,不少人却只能在走道上落坐了。前面的讲台前,挥汗如雨的老师一边和围拢来的学员聊天一边挤时间对着麦克风清嗓子。
      狼狈地捧着刚领到的整整20盘听力磁带和几大本蓝皮子油印教材,孙梅在教室前方畏惧地逡巡。她来得晚了。石健呢?他湮没在这汪洋大海中了。
      只有身临其境,方可察觉世界原来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原来石健那把小算盘早已有无数只手拨过了,而且远打得更精明详尽。那攒动的过江之鲫竟无一丝缝隙。
      “大家快找地方坐好,要上课了。”男老师敲打讲台,对准麦克风很有敬业精神地一遍遍喊。
      教室门口却逐渐涌来更多的人,有些一看就是才下班的,手里还拿着面包。反观室内,已找到位置的则个个如坐清风,偶尔向呆立门口的后来人投来微笑一瞥。
      一只大手适时地在孙梅肩上敲敲。她惊喜回头,满面汗水的石健提着两瓶矿泉水站在她身后。
      “老天爷,你可真沉得住气。我给你留了位子。”
      “快带我去!”孙梅差点山呼万岁。
      石健领着孙梅,不停地道着歉,穿越过道上不耐烦地起立让位的人墙,艰难地挤进最后排的中央位置。那里确实还有两个空位,都放上了大书包,桌面上摊满了书本。
      石健老练地向左右表示歉意,然后挪开座位和桌面上的东西:“快坐吧美眉,为给你留这个座,我都成众矢之的了。”
      果然过道上已飘来无数或气愤或讥嘲的目光。此时上课铃骤然扯起。门口几个迟到者在全体落座者的哄笑声中目瞪口呆、垂头丧气。那笑声可真响,真兴奋。
      “邪兴,要是你这时才来,准保连过道也没得坐。”石健却没随大流地发笑,他沉沉地盯着门口。
      “那他们怎么办?”
      “咸吃萝卜淡操心。想去米国就得会钻!花钱买罪受算什么茄子,这只是第一关,将来从老米口袋里掏dollars那才叫本事哪。”石健做个捻钱的手势,孙梅的眼睛表示明白:他指的是全奖。
      “出国——好玩吗?”孙梅笑吟吟地问。周围人冲锋陷阵的精神感染了她。她似乎有点想出去了。
      “要听真的?米国绝非天堂。”
      孙梅默默听着,暗想:没关系,我是女生。忽然又问:“美国通,怎么你还来学托?”
      “全是为着你呀。”石健咧嘴一笑。
      孙梅红了脸,窥视着周围。旁人无不正襟危坐,紧张严肃,可他们却在这里扯闲篇。于是她也赶快做出严肃模样,把刚领到手的书本一一摊开。
      石健把一瓶矿泉水推给她:“呶,早渴了吧?”
      远远的左侧坐着几个魁梧高大的男生,清一色着枣红色运动衫,胸口印着“京宸大学”。见他们频频向这里投来目光,孙梅的脸更红了。
      “这是些什么人?”孙梅撇撇嘴问。
      “校体队的哥们儿。”石健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
      “他们干吗老朝这儿看?”孙梅嘟起嘴,眼波流溢。
      “京宸女生少,正点的就更少。这帮哥们,早素狠了。”石健懒洋洋地伏在桌上,把头靠在支起的左臂上,腆着脸死劲盯着孙梅红艳欲滴的侧影,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讨厌。”孙梅咬住嘴唇,狠狠瞪他一眼,那眼光却是得意的,愉悦的。
      石健仰起头,很轻地哈哈笑起来,全不顾四面八方投来的复杂眼光。
      “现在上课。同学们!无论你在大学读书还是远远地从工作岗位赶来,从今晚起,你们就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了!”麦克风里传来激昂的声音。底下响起极热烈的掌声。
      “这个托福班,只是你们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教室陡然陷入寂静。
      “出国是一条无比艰辛的路,路上挤满了聪明的头脑……”
      有人已莫名其妙地记录起来,想是长年读书的惯性使然。
      石健用手指转动着圆珠笔,不知在想些什么。孙梅不上心地左顾右望。在她前面坐着一个有点少白头的健壮男生,那蓝色T恤的后心也印着“京宸”二字。这是听松院百货店到处挂着的衣衫,十块钱一件,物美价廉。
      那男生在无聊地摆弄铅笔盒,一开一关的。吸铁一闪一亮,化作王小林那一日的眼波。
      ……1995年的盛夏带了甜蜜的笑走来了。浓荫里每一片绿叶都像黄金打造的艺术品,流溢灿烂夺目的光辉。京宸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绿荫窝棚,浓密的葡萄叶、槐叶覆盖着它们……
      长夏的傍晚,京宸四处都飘浮着忍冬花的冰芬暗香。月色流萤。蟋蟀在单元楼前石径的缝隙里,薄荷般清香的草中歌唱,却更为京宸添了一层宁静……
      美国大片已经在这一年被引入内地。在中国,在1995年的夏天,美国文化的标志就是动画片《狮子王》和通俗小说《廊桥遗梦》……
      《狮子王》精彩,不但孩子喜欢,年轻人也趋之若鹜,好像去吃肯德基或麦当劳。王小林冒着大太阳在王府井影院排了一上午,才买到两张票。看完电影,吃过肯德基,朦胧的月色照着他们骑进京宸校门,推着车顺溪边柳荫而行,直至孙家楼下……
      孙梅的父亲是行政处普通干部,母亲不是京宸人。孙家位于西楼住宅区的二居室。不像石、王二家,都住着普陀斋的三居……
      不知怎的,她一想到王小林就会想起石健,反之亦如是。仿佛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

      那一晚,是的,她不禁想起那一晚。她修长的连衣裙是新做的,还是第一次上身。白底,缀满淡绿色小碎花。她没怎么听他说话,只是不无得意地盯着清净的楼前小路上那一段窈窕。和着头顶树冠投下的颤动的叶影,在略显昏暗的路灯下裙影在款款地,婀娜地摇曳。砖缝中青草清凉的气息一阵强一阵弱……
      当王小林突然说明天要在他家给她庆生时,一股甜丝丝的暖流直冲上她的心。她差点把持不住,做了傻事。她看出他是早就把持不住了,他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他的喉咙已经发紧。可他真没出息,紧着上前两步,傻了半天,终于连她的手都不敢碰一碰,怕惹她恼……
      那是他们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刻。从不知疲倦为何物,整个长夏都沐浴着金波。把爱情看做无比神圣的东西。
      欢乐不会在一生中再次出现,惟有玫瑰可以一年两度绽放。
      她到底还是把持住了。楼角花木成畦。大丛马蹄莲盛开在夜色中,昏暗中圣洁的白微微摇曳,染上了淡淡的灰。
      当王小林愉快地奔出楼门时,站在楼梯拐弯处的她还在急促地呼吸,她如痴如醉地闻到绿纱窗外透进的夏日京宸特有的花香。忽听咣当一声——她忙从楼梯空当向下望——原来是他笨拙地碰倒了一辆停在过道里的自行车。那辆“不识相”的车倒在其他车上,引发了一串有节制的撞击声——就连京宸的自行车也懂含蓄之道。“王小林。”她说。他抬起头。一个站在楼梯上,一个站在过道里,二人傻傻地对笑了一会儿……
      小林的右腿结结实实地撞在被碰倒的车上,磕出一大块淤青。他丝丝地喘着气,颇为骄健地跃过那辆车,奔出楼去。他丝毫没有想到该去扶起它……
      她莫名其妙地叹息一声……
      ……第二日正午,盛妆打扮的她步出楼门,却见灿烂的阳光下并排立着两个身影。
      “Happy Birthday!”王小林满面通红地送上一束滴着晶莹水珠的红玫瑰。
      “生日快乐,洋娃娃。”石健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漂亮的美国原装芭比娃娃。
      她眼中掩饰不住的惊喜刺激了王小林。后者不快地看看石健晒得黝黑的脸,盛不下的反感在他黑沉沉的大眼睛里燃烧,那平日里有些苍白的脸颊宛如火烧云……
      “走吧!”孙梅的眼波流动,降火似的看着这两个人。终该有分晓了。可她心中的天平该向何处倾斜?
      ……
      三人散着步就到了普陀斋。这是京宸最幽静的住宅区,清一色三居室单元楼,却无华丽之姿。
      王小林的家四白落地,连地板也没铺。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妇女滑稽地系着长长的,一看就不属于她的围裙,站在厨房里切西红柿。桌上放着一塑料袋显然是刚从副食店买来的切面。
      “林老师。”石健立刻肃然起敬。
      “阿姨。”孙梅也甜甜地笑,略显羞涩。
      原来这就是王小林的妈妈?她暗暗思忖。是王小林偶尔提及的解放前毕业于教会女中,英语好得能直接和外宾对话的上海妈妈?她曾在路上见过石健的妈妈,惊鸿一瞥。她原以为王小林的妈总该差不离。虽然都在京宸生活,但对于这些纯知识分子家庭的人生她到底是“隔”的。没想到小林妈连头发都不烫……
      那么王小林的爸爸肯定是好看的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涌上她心头,不然他长得像谁呢?
      “来了?小林,陪他们进屋歇歇,面马上就好。”
      她的眼光是锐利的。这使她整个人都亮了起来。这是一种王小林完全没能继承的眼光。
      “我们来帮忙吧。”
      “不用!越帮越忙!石健,听老师的,赶快带孙梅、小林进屋!”
      “是,老师。”
      她看见王小林在皱眉,默默看了一眼妈妈……
      王小林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撕开盖子,再小心递到她手里,又拿出一听随手抛给石健,这才问:“我爸呢?”
      “谁晓得。”
      王小林似乎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就把他们带进自己的小屋。

      年轻人们听音乐,翻书,聊天。石健不拘小节的个性使得他即令在别人家里也有意无意地成为谈话中心,这不他一坐下就接连甩出几个段子,逗得孙梅咯咯直乐。王小林却笑不出来,在自己家里他依然是个影子。他试图插话,可他一开口别人就不笑了。孙梅捂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走,出去吃面吧。”王小林探头向厨房看了几次,终于如释重负地回身招呼起来。那俩人却仍在谈笑。小林又催了一次,他们才随意地跟他而出。
      一见到林允雪,石健和孙梅立刻还原了正经模样;王小林也从隐形恢复了活色生鲜。他俩争着和他搭讪。他有些呆板地应对。
      “孙梅呀,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比小林要大近半岁呢。”林允雪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意味深长地说。
      孙梅恰到好处地瞪圆眼,头一次听说似的表示惊奇。
      “林老师,王小林是几月生人?”石健忙问。
      小林抢道:“你要先告诉我!”
      石健笑道:“七五年,一月。”
      “真巧,王小林也是一月出生的。”林允雪说。
      石健吹声口哨。“我是十五号,王小林呢?”
      “十号。”小林喜出望外,“真没想到你该叫我声哥!”
      “去你的吧,你怎么会比我大五天?你看起来可没我强壮。”石健轻轻一拳砸在小林肩上。
      小林的脸拉下来了,孙梅赶快睁圆那那好奇的眼睛。他看着那眼睛,又软了,随和地应道:“你猜得也对,我是早产儿。”刚说完就后悔了,恨恨地咬着下嘴皮。
      林允雪听着也很感慨:“是啊。我怀着小林时,京宸教工都被下放到京郊农场去战天斗地了!结果他早产了两个多月,母子俩差点同时送命。”
      几个年轻人都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面面相觑。
      “你们的父母没有向你们讲过往事吧?其实我们这代人的经历都差不多,只是你们无心关注罢了。” ……

      林允雪扭过头,笑问:“孙梅,你家长是哪个系的?“
      “我爸是行政处的,我妈在校外一个工厂,具体的名字罗嗦得很,我总是记不住。”
      两个男孩都笑了。
      林允雪一点没笑,低头搅搅面汤继续发问:“你父母是北方人么?”
      “是。”
      “噢……好,那你大概没吃过南方的清汤面吧。我和小林爸爸都是南方人,不喜欢炸酱面,咸!这种汤面,卤是由西红柿、鸡蛋、开洋(王小林在旁边翻译:就是大虾米)、胡萝卜丁熬制的,很清淡,也富于营养。今天要请你这个寿星尝尝。”
      孙梅觉得这顿饭根本就不好吃,却还是装出很欢喜的模样。王小林无可无不可地挑着面条,他在幼儿园已习惯了炸酱面。关键是林允雪的手艺不行。只有石健吃得很香,他天生一副好胃口。
      很快石健又盛了冒尖的一满碗。这顿在王家就算“盛宴”的生日大餐好像是专为他准备的。坐在一边的王小林脸色更苍白了。
      林允雪拍拍石健的肩膀:“小伙子,敞开来吃!这两年你的成绩怎么样?”
      “一般般吧。”石健耸耸肩,“永远拼不过那些大拿的。”
      “你们这些京宸子弟,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看人家外地学生是怎么个拼劲。你爸那么优秀,又刚当了系主任。你是他唯一的儿子,理应为他争得荣光,至少也不能给他丢脸。对于现在的学生,我一向提倡,要有一点成名成家的野心。”
      石健埋头呼噜噜往嘴里扒着面条:“野心?没了。”愣了会儿,他抬头补充道:“从前我也做过当科学家的春秋大梦,可后来弄明白自己真不是这块料,还窝在被子里小哭了一鼻子呢。至于将来,毕业后弄个全奖出国留学也成。我要靠自身本事光明正大地出去,况且在全奖这事上爸爸也帮不上多大忙。”
      “这还能叫没野心?和你相比,我家小林才真说得上是毫无壮志呢。”林允雪瞥一眼不语的儿子,笑着。
      王小林低头挑着面条,只让人看见那黑得发沉的头发。白皙的脖颈涨得火辣猩红。
      孙梅犹豫了一会,拿起胡椒瓶,轻柔地往每人的碗里都洒了几下,甜甜笑道:“阿姨,您可不知道,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都比我有野心,有志气。”
      于是每个人都不觉向孙梅微笑了,包括林允雪。
      在辛辣呛人的胡椒粉气息中,王小林激烈地打出两个大喷嚏。他晶莹剔透的眼睛泪光莹莹。孙梅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终于犹疑地移开视线。她感觉他们三人的友谊在此时已达顶峰,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又应说什么!……

      一阵轰雷似的掌声打断了孙梅的回忆。原来已下课了。她竟然连一个字都没记。
      她转过脸,看见石健黑沉沉的眼睛。他不知已这样注视了她多久。她忽然有些怕他。
      坐在最后一排的他们故意避开人流,等教室全空了才起身。计算所恢复了沉静,蟋蟀在砖缝的草木间鸣唱。似乎适才的繁闹只是个幻影。他们走出院子,走在狭长古旧的道路上。路边高槐沙沙轻响。淡月正挂在中天。
      他们推着车,慢慢走到巷子尽头,穿越宽阔的马路。九点的中关村,人影是零星的。空气里飘浮着槐花的甜香。一辆破旧的320路汽车从他们眼前驶过,如散了架似的向东边的终点站狂奔而去。昏暗的车厢空荡荡的,连售票员也影踪全无,只隐约可见司机伏在方向盘上头也不抬。孙梅忽然想起大学宿舍前一阵流行的鬼故事来,许多都与末班汽车紧密相关。她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是方才过于热闹繁华了的缘故罢!于是她不做声地向石健靠了靠。
      穿过大路,小巷又陡地陷入黑暗。路面凸凹不平,有些地方还留着惊险的深坑。多少年来人们就是这样去了又还。
      借着胧明的月色,他们辨认前面不确切的道路。自行车轮在沙沙地转,和着刷刷的脚步声轻敲小路的心脏。树阴漏下皎洁的光,他们同时从心底生出一丝不着边际的凄凉来。一种温暖几乎不留痕迹地落在孙梅握紧车把的左手上了。她犹疑了片刻,终是没有抽出来。
      夏虫在耳边歌唱。就这样走着,他们回到了亲切的京宸。

      ……很多年后,尘埃落定,石健总会想起1996年岁末的那个平安夜,他在京宸度过的最后的冬天的夜。实际上这个夜晚,不在宿舍的王小林也是在一种阴郁沉闷和燥动不安的情绪中度过的。宿舍是回不去了。他怕碰到石健。石健也怕碰到他。他怕自己会给石健一拳。这里面的原因太复杂了,不仅仅为了爱情。
      他是一个苍白的男孩子。中等个儿,眼睛大而黑,晶莹剔透却又沉沉的看不清后面的内容。他像父亲,从里到外都像。他生于70年代中期,那已是“□□”后期,京宸教工都被下放到京郊农场战天斗地。年近四十的林允雪有孕在身,本可不去,却积极报名。到农场后,她干得比谁都卖力,不让干都不行。她出身不好,一直没能入党,就需要比别人更努力。她从小到大一直是努力的。结果险些酿成一尸两命的大悲剧。
      那是林允雪和王慕昌一辈子都不愿反思的惊险血腥。只在娘胎里呆了七个多月的小林像只干巴巴的小老鼠沉默地来到人世,脸扭得不成样子。终于入了党的林允雪躺在病床上接过王慕昌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刚脱离恒温箱,还不会哭的男婴时,自己却大哭了一场。“你怎么这么瘦,怎么这么丑。”她边哭边说。
      他这一辈子都没胖起来,人倒是越长越好看了。可男孩子长得漂亮又顶什么呢?栽在贫瘠土壤里的小苗,好歹歪歪扭扭地长成了,这就很不易。这根苗是脆弱的,他承担不起更多。
      自步入京宸门槛那日起,妈妈就时不时在他耳根边念叨:“把弦给我绷紧了!绝对不能挂科开红灯!京宸孩子的英语总归是不错的。一到大三你就考托福,然后是GRE。妈认识不少美国教授…….”
      起初王小林总是假装没带耳朵。一次实在被聒噪得五心烦闷,才鼓足了勇气反问:“我说妈,你成天为京宸为国家忙东又忙西,为什么非逼着我削尖脑袋留在他乡呢?你们就我一个孩子,如果我出去为老外打工卖命,每个年三十的晚上,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鞭炮声,难道你们不会觉得寂寞吗?就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你们就如此伟大,伟大到能放弃一切?!你看人家外地孩子是怎么渴求留京啊!”
      一席狂飙使做妈妈的愣怔了半日。小林自鸣得意。真理之间产生了斗争。可一向自律甚严的妈妈这次成了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刚消停几天,她又罗罗嗦嗦地念起经来。“北京和美国是同心圆。都是围城。外地孩子想留京,北京孩子要出国。说下大天来,人不能违背他所处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为国家奉献出生命里的一切,这是那个时代普遍的价值观;可你们这一代京宸人,大家都在往外奔,你也不能落后。你没见院里的叔叔阿姨散步时都互相问,你的孩子出去了没有?……”看来生活里处处验证着辩证法。
      其实王小林哪里有出国的念头,他对本专业都毫无兴趣哩。那繁重的计算,那苦累不堪的操作可真是一个个无边的噩梦。在不是这个市的状元就是那个省的特优生组成的班级里,他除了家庭背景耀眼外(这又造就了更隐深的屈辱),其他什么都没有,活脱脱一个色厉内荏。
      于是1995年夏天成为他人生的一个大槛,无论学业还是感情都在这个忍冬花绽放的季节于一瞬间土崩瓦解。这一年的下半年,进入大三后,他开始逃课了。京宸子弟就有这个好处。他常在上午骑车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倒在小床上,漫不经心地听美国乡村音乐轰鸣的回响,喷云吐雾。可1996年夏天,当他遭遇了更大的灾难,父亲也弃他和母亲而去之际,雪上加霜的是,在发成绩单前,班主任专门找到林允雪教授,嗫嚅着告诉她很坏的消息:王小林三门功课不及格,须留级重修。
      林允雪转身找到系学生工作办公室主任,她昔日的学生吴咏华,只说了一句:“小豆子,请给我一点面子。”
      当年扎两条小辫子的“小豆子”,如今也已是50多岁的妇女。发福了的吴咏华满怀同情地看着德高望重的林教授,半晌才说:“您放心.....只要他补考合格,一定让他跟班进大四。”
      林允雪勉强笑笑,说声“谢谢”,迅速走出办公室。
      她推上小车,没有骑却拖着沉重的步履,顺着这些年渐次热闹起来的京宸的大路慢慢走回家。王小林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
      林允雪上前直接拔掉总电源。王小林战栗地回过头,垂下眼帘。这个机械系大三学生酷似青年时代的父亲:生来就很白皙,瞳人晶莹如水,眼神透着些犹疑,睫毛像小扇子覆盖在下眼睑上。只不过偏于清瘦。
      林允雪嘴角肌肉抽搐,用了很大气力才控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她的声音止不住地喑哑颤抖:“我请求你,尊重你自己!”
      王小林嘴角扭歪,痛苦地伏于桌面。林允雪跌坐在椅子上,也捂住脸。
      过了好一会儿,王小林才抬起头,淡漠地说:“下面这个消息你听了可能会原谅我一点。我把托福班和GRE班一块报了。”
      时钟转动的声音在屋中清晰地响,慢慢的林允雪紧咬嘴唇的牙齿有些松动:“事已如此,回避也无用。路上我全盘想了一遭,暑假推掉所有事务全力帮你复习,开学后一定要补考成功。”
      王小林没有表情。
      过了一会,林允雪忍不住又问:“你上托福,有伴儿没有?”
      王小林厌恶地摇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软弱的笑:“我是什么东西?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只能自己去爬,自己去斗。”
      “去年来咱家给她过生日的那个孙梅.....”
      “她考完了,听说正要和石健一起考GRE。”
      一声叹息,林允雪慢慢低下头。
      补考总算过了。托妈妈的福,他升班进入大四。屈辱啊!一层层的屈辱叠加起来,把他脆弱的心压麻。他突然想出国。过去是妈妈逼他出国,现在是他自己渴望逃得远远的,要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远远地飘到无人认识自己的大海那一边去。

      机械系副教授方婉晴是那样难以隐藏对王慕昌的失望。从青年时代,她就五迷三道、一门心思要跟着的,却正是这个男人。
      90年代初期,她如日中天的前夫石丰再次申请出国两年,在美国东海岸一所常春藤大学作访问学者,同时研修博士学业。他们就是在石丰出国的那两年旧情复燃的。京宸的人们也想着大概这一次石丰是不会回来了。不期然两年后,这个始终让人捉摸不透的京宸少壮派又一次准时回归“祖国的怀抱”。人们悄悄地交换眼色。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可悲的怪状。仿佛一个人太正确了就反而不正确似的。
      在这个时期的京宸,家境好的毕业生往往在本科阶段就开始申请美国高校的offer了;来自农村的高材生则往往等读完研、博后再踏上波音767的旋梯。长期以来支撑着京宸人的是一种绚丽浪漫的理想主义,如今这种色彩在脑体倒挂的现实面前常常化为幻影。部分中青年教师辞职下海,更多的也在寻找出去的路。一时间人心浮动,理工类系所出现严重的人才断层。这绝非京宸一家之患(京宸还算好的),在中国,所有学术单位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
      譬如机械系一对青年教师,女的公派出去了,不意几月后竟寄回一纸离婚协议;男方受此刺激,一年后也发愤去了美国,后娶京宸一本科毕业生为新太太。那些年,在京宸教学楼前的布告栏上总是密密麻麻贴满已拿到绿卡的京宸人回母校征婚的告示。对想出去的女生而言,这实在是一条曲线救国的捷径。还有一对青年教师,男的出去的,女方却留下来,坚持当初的人生理想,与京宸同呼吸共命运。
      这种事情,每天都在京宸的各个系所轮番上演着。
      在这个时刻,在许多系所,五六十年代培养起来的知识分子又一次挺身而出,成为京宸的学术中坚。但这一次他们已经老了。京宸的分支是繁复的,亲疏是严格的。如果说八十年代的京宸依然是严厉的后娘,心底里只接受自己亲生的孩子的话,那么就在这个时刻铁桶被全方位击破了。大批外校博士毕业生终于涌入骄傲的京宸。
      石丰的回国,自然就成为雪中之炭。
      石丰带回了美国最新出版的学术教材,他强烈建议机械系砍掉部分陈旧课程,摩拳擦掌地准备开设两门与西方最新科研成果相接轨的专业。新入学的研究生闻风而动,都苦求他做导师......此事未完,新难题又接踵而至。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此次他面临的是重新组合的铸造教研组。石丰是不怕挑战的。据说他最喜吟诵毛主席诗词:“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大家都知机械系之牛耳早晚会由他执掌。“此人城府极深,在任何时代都能如鱼得水,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本事’。但他确系将才,是机械系也是京宸的希望。我们会全力配合他!”诸多老教师私下里对系主任林允雪这样说。林允雪自然了解石丰之才。她怎么会不了解他呢?她太熟悉他不过了。“□□”后期她与这个王慕昌昔日的学生在四川三线基地合作了数年。她是很少钦佩一个人的,石丰踏实的学术功底、敏锐的观察力与卓越的创造力却令她完完全全心悦诚服。这样一个不世出之才能放弃美国优越的学术环境与生活条件回到母校,林允雪要为京宸三呼万岁。
      为着妥善安排石丰的归宿,林允雪茶不思饭不想。小池难养大鱼,石丰又是学校欲树立的典型。他有能力有路子,能拉项目。这不,一回国就有好几家钢铁公司争相请他讲学……她要退位让贤,因为石丰更适合。就是这么简单。
      但生活总不会尽如人意。就在林允雪以一柔弱之躯挑起重振机械系学术江河之责,在行政权衡、人事纠葛与学术课题几个陀螺的抽打中团团乱转时,她与王慕昌的感情却在迅即划向冰点。冰冻千里,非一日之功。后来她回忆自己这苦命的婚姻,从量变跳到质变,其转折点恰恰就是王小林入高中的那个夏天。当在王慕昌个人历史上苦苦“潜伏”了一辈子的老人溘然长逝于台湾时,她却忙得几乎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她还没有慕昌的表弟天明尽责。可实际上即使有时间,她也不知该怎么说。他是那么郁郁寡欢,刀枪不入。她却是硬的,虽然心很柔软。
      王慕昌在外显得若无其事,在家里却越来越像一个影子,那魂儿的线头不知在哪里。他们的感情早已不浓烈,后来更是渐如同路人。架,已经很少吵了,她也再不数落、埋怨他不争气。长久以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就是一个各行其道的家庭,它完全靠惯性与惰性的力量继续运转。现在连那惯性也要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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