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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第二天,王慕昌在方婉晴陪同下来到校医院,做了全面化验。
      大夫立刻安排他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
      王慕昌被安排住的是极度安静的四楼深处一间没有挂牌子的病房。之前方婉晴来探视住院的同事学生,最多只上到三楼。她在京宸住了几十年,还不知校医院居然藏有这么个神秘的地方。一种阴恻恻的气息让她打了个哆嗦,这病房实在是太幽暗冷清了。她想,又有些庆幸,王慕昌和王小林不住在同一个楼层也有好处。她胡思乱想着和刘大夫一起走出病房,来到医生办公室。方婉晴觉得可以提问了:“刘大夫,他到底怎样?”
      刘大夫瞥她一眼,没说话。
      “很严重么?要动手术?”方婉晴忧心忡忡。
      “老方,你冷静点,听我说。老王讲......他拉肚子、便血已经好长时间了,至少,一年。”刘大夫绝望地在一张废药单上划着道道。
      “什么?!他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也不来看医生?他可一点也不忙啊......”
      “我也不清楚。真的不清楚。当然,还需转院做进一步检查。但是,依我的经验看,已经用不着手术了......”
      山崩地裂往往就在一刹那。方婉晴全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病房,推开洒满阳光的玻璃门,走下长长的楼梯的。骤然间她苍老了整整十岁。正站在挂号口排队或坐在长椅上等待叫号的门诊病人中,有不少是与她相识的教工,他们都停止了闲聊,惊诧地看着这个头发零乱,脸色惨白的女人摇摇晃晃走向大门。
      一束刺眼的春末的阳光猛烈地打在正掀开门帘的方婉晴脸上。她惊恐地用提包遮住眼,浑身一抖。噩运终于抓住了所有普通而平凡的人中的她,还有他。方婉晴痛哭失声,泪水打湿了前来搀扶的人的衣服。

      林允雪的大姐专程自沪来京,看望受伤的外甥。
      林允雪扑到大姐肩上恸哭失声,大姐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叹着气看床上不安地辗转着的青年。
      “大姐,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建立家庭,还生了孩子。”林允雪打着嗝说。
      把头埋在被子里的王小林听见大姨在轻声地,表示歧意地叹息。
      “这是真心话,大姐!我们这代人,年轻时赶上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浪费的时间哗啦啦淌得好像流水一样。真心疼啊!等到能出点成绩的时候呢,又已人到中年。我自小要强,什么都要做得最好,权衡来去,只能把家庭舍弃......”
      “这是你的性格使然,二妹。”大姨嗓音喑哑,“来,到这边坐。作为社会人,也要学着适应外界的变化,是不是?”她看了一眼王小林,接着道:“你姐夫最近也到一个药品公司去当顾问了呢。为国家奋斗了一辈子,退休了发挥点余热改善生活是天经地义。况且,凭本事挣钱也是国家当今提倡的。呃,你别误会,我家可不缺钱,大毛头在美国,挣得比美国人还多呢;小毛头在发展银行,也是有车有房。二妹啊,你从前对自己,对.....孩子,实在是太苛刻了。在上海团聚的时候我就说过,将来你会后悔的。”
      “我现在就开始后悔了。我从来就没学会做个好母亲.....在这方面我是彻底失败了。既然当初下决心要了这个孩子,就理应多给他一些关心才是。近来我常想,如果当年能在学业上多关照他一点,他的潜力或许会发展得更充分.....别人常说,你们两口子都是大学教师,孩子的教育还用愁吗?其实说这话的绝对不了解高校知识分子的内情。我们花在学生身上的时间,远超过了花在家庭上的。我从没有认认真真地辅导过一次儿子的作业......我忽然觉得他真可怜。我也可怜。我们都可怜!”
      姐姐把头发花白的妹妹揽在怀里,又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
      “二妹,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小林的伤没大碍,休养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他今年毕业。京宸最好的学生都是要出国深造的,他也不该例外。我秋天要去美国做一年访问学者,不管他申请的学校是否理想,都要带他一道走。”
      “这是条正路子。有出息的孩子总归要留学的。开头是苦一点,可这样才能光宗耀祖。我们的父亲当年不也是在黄海的一场大洪水后与家人失散,四处流浪,最后信了教,跟着教堂的美国修道出了洋,这才有了我们兄弟姐妹的今天吗?”
      “你说得对,大姐。这一次我定要尽到为母之责!哎呀,我怎么昏掉了,三点钟还得去清燕阁接见外宾。你在这里陪陪小林,晚上我回来。”
      “快忙去吧,这里有我呢。”
      林允雪拭干泪,匆匆走了。王小林的头深埋在枕中,酸咸的泪直流进心里。

      下午放学后,石健来看望他。
      王小林不说话,只是仰面躺着,用眼角余光冷冷看着坐在床边的身影。
      大姨见状感到诧异,想了想,借故溜出去了。
      “小林。”石健低头望着地面,“你肯原谅我吗?”
      “算了吧......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小林自嘲地冷笑笑。
      “自打你出事后,我和她好像也要掰了。”石健说,“谁也不找谁。”
      “那是你们的事。”小林显得很疲惫,“别跟我说。”
      石健在床前尴尬地站立片刻,悻悻地走出病房,见母亲站在楼梯口。他径直从她身边掠过。
      “石健。”方婉晴哀求地叫着,“你就这样对你的妈妈么?”
      石健站住,依旧不回头。
      “王小林怎样了?”
      “好多了。”石健勉强开口,“您甭进病房去。林老师就快回来了。”
      方婉晴不禁冷笑:“原来她把我的儿子也争取过去了。真有本事呵。”
      石健满面厌烦地向楼下走。
      “小健!”方婉晴追在后面,悲凄地叫着。
      “您到底有什么事?”石健站住,却依旧不回头。他不敢直视妈妈的脸。从小到大,在所有同龄人的母亲中,他的妈妈都是最好看的那一个。小时候,他多少次扑在妈妈展开的双臂中,倚在妈妈柔软温暖的怀抱里,抬头痴痴地看着那张容光焕发的脸,颇为自得地想:只有我,有权利扑在这样漂亮的妈妈怀里!他甚至隐约觉得爸爸也有类似的感受。总之,他为生来就拥有这样美满的家而自豪!但这又是个何其自私狠心的妈妈!无比愤恨加上对自身名誉的疼惜,使他痛心地瞧不起妈妈。而这样天生漂亮而能干的妈妈是不应该被人看不起的,他又感到越发痛心。
      “你放心,我不是来看小林的。”
      “那您来医院干什么?”石健惊异地回过头,看到妈妈憔悴微黄的脸,“是您......有病?”他烦躁地摇头,从主观上先急于摆脱这不祥的猜测。
      “不,我.......没病.......石健,放弃孙梅吧。”
      “妈,你在说什么!”石健厌烦地瞪她一眼。
      “我可真的糊涂了。瞧,你们健康,人又聪明,前途无限,更没有政治变动的压力,没有无钱读书的忧患……”方婉晴定定地望着淡绿色的走廊墙壁,“二十年了,我来过这里多少次,每次都是来看望生病的同事或学生的,是无关痛痒的.......”看见儿子惊疑的目光,她回过神,苦笑一下:“小健,请你成全他吧。”
      石健怔怔望着她,像在看一个怪物:“难道您直到今天还真的认定我和孙梅就是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方婉晴愣了,嘴大张着:“不,不......”
      石健长叹一声,冲下楼去。
      两天后,历史系、机械系所有老人都听说了一个令人惊痛的消息:王慕昌被确诊为晚期直肠癌,直接住进了校医院四楼的临终关怀病房——众所周知,那是通向死亡的最后驿站。
      这早已不是正在迈入老年的一代人中的第一个,当然,也绝非最后一个。只是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原来生活中的悲剧就是如此悄然积累,又是这般猛然爆发的啊!老人们不由自主地静下心,默默搜索头脑中对王慕昌早期的记忆:风华正茂、年轻儒雅......他们感伤着,原来他也有过光彩照人的青春。——原来我也有过这样的青春呵!
      杜天明的心情更是极端沉重。一想到慕昌荒唐的“退休”副教授,想到他荒唐的情感生活,想到他平淡又坎坷,却已能盖棺论定的一生,就禁不住红了眼圈。他想到当他们都年轻的时候,1957年表弟背着行李从火车上下来,自己打着一面“京宸大学”的红旗飞奔过去,大笑着和他拥抱,说:“哈!你也终于考上京宸了!”......
      整整四十年了。这四十年里,他们都在努力,想证明自己能做得更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证明得了的。
      自我是整个人类世界的缩影。然而,这重要的一生往往只成惊鸿。
      王慕昌,他当然绝非这个集体精神与命运的代表者,他只代表他自己。在无数还在奋斗的同龄人中,他只是真实地存在着的,毫不出众的一员。当他终于平静地躺在病榻上回顾往事时,是多么衷心羡慕虽历尽坎坷却仍无怨无悔拼搏着的同伴,尤其是京宸的同学们啊!他们,永远是生活里的真正意义上的强者。而在他平凡如水的生命里,也曾与辉煌和理想有过意气风发、充满希望的交集。他曾经是,并且永远真诚地渴盼着——甚至在梦中也是这样——要成为这个集体的一员。

      面对徘徊于头顶的噩运徐徐扇动着的黑翅,一向有着软弱气质的王慕昌出人意料地显得异常平静。
      他坦然地接受痛苦的检查和更痛苦的化疗,显现出无以伦比的勇敢与超脱。
      一日下午,机械系几个老同事来看他。病房里气氛沉闷,只有王慕昌微弱的说话声打破雾蔼。
      同志们走了。王慕昌疲惫地倚靠在墙上。
      方婉晴端着药走过来:“明天还有一次化疗。”
      “让它们都来吧。”王慕昌安静地答。
      “慕昌,你这么....冷静。我,我就放心了。”方婉晴不知所云,眼圈渐渐润红。她把脸埋在王慕昌手上。
      “婉晴,你对我实在太好了。我要衷心感谢这场病,谢谢它像一道休止符,在悬崖边缘挽救了我濒于毁灭的生活。”
      “感谢?......你到底在说什么?”方婉晴耳语般地问。
      “正因为得了这场病,社会、你,还有我的心都不再要求我去拼搏、奋斗了,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休息、放松了!一切都让位于对生命的挽救。外界的漠不关心也会化成短暂却珍贵的关注。在这种宽松的氛围中,我反感到生命力在逐渐复苏。也许,面对死亡的人头脑会变得特别清明坚毅,我的事业,我的追求,会在死亡前的这一刻,最终圆满地画上句号。”
      方婉晴抽泣着抬起头:“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极端方式,慕昌?”
      “婉晴,别难过。这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未尝不是最好的解脱。”王慕昌紧搂住方婉晴的肩膀,爱怜地悄吻一下她耳边的几缕白发,同时又不放心地望一眼病房的门。
      婉晴只痴呆地望着灰绿色的,略显肮脏的墙角。

      第二天,化疗结束,护士撤了吊瓶,刘医生给他测了心跳、血压,叮嘱了方婉晴几句,匆匆走了出去。
      “你说…….这还有用么?”王慕昌冷汗淋漓,声音微弱。
      “有用,有用。”方婉晴强忍住胸中叹息,”总是有用的。”
      她推开病房门,历史系副主任正在走廊上和刘医生说着什么。
      “啊,老王!” 副主任忙迎过去,先和方婉晴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我刚开完会,来晚了。”
      “没事,没事。忙你的吧。”
      副主任难过地望着王慕昌光秃秃的头顶,惨白的脸。
      方婉晴拿过便盆,放在床边,对他解释:“一会儿要吐的......”
      王慕昌却淡然发问:“系里还好吧?”
      “好,大家都惦念着你,有空会集体来看你。”
      “不用了,都这么忙。”
      “老王!”副主任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沉默片时,紧握住王慕昌枯瘦的手,像在发一个誓言:“老王,你放心。今年你一定会评上副教授的。绝不会再耽误了,不会了!”
      王慕昌却慢慢摇一摇头:“你误解了。我并不求取用生命换来一个有争议的‘副教授’头衔,这代价太羞辱,我承担不起......”
      坐在床角的方婉晴腾地站起来。
      副主任脸色发白,好像生病的那个人是他:“老王,千万不要误会......”他伸出手掌,胡撸一下脸。
      “我要做一个有专著出版的,堂堂正正的副教授......”王慕昌固执地,几乎是任性地说,瘦弱的胳膊在空中缓慢挥动。“我可以做到的,我知道我可以的......”
      方婉晴流泪了。
      副主任也流泪了。他斩钉截铁地道:“老王,你放心!你的专著会很快出版!我以生命保证!”

      副主任走了,王慕昌却激动起来。显然,那番话给了他很大冲击。
      然而,呕吐又开始了。
      他伏在床沿,翻江倒海地吐着,绿色的胆汁倾泻而出。方婉晴紧皱眉头给他捶背,含泪的眼中无可奈何的痛苦也一股脑流溢而出。
      护士进来,给王慕昌注射了止呕针。良久,他终于逐渐平静下来。
      方婉晴见他朦胧入睡,才悄悄起身。
      “你去哪儿?”王慕昌忽然在床上发问。
      方婉晴轻轻走回,拉上窗帘:“睡会儿吧。我去听松院农贸市场。李师傅答应今天给我带一只野生大甲鱼来。”
      王慕昌感激地叹口气。方婉晴无声地走了出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王慕昌忽然听到有人在耳边啜泣。
      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帘。一个黑发茸茸的头伏在床边。
      “小林!”王慕昌激动地叫出声。
      王小林抬起头,眼中含泪。
      “我听说你已出院了。”王慕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儿子依旧苍白的脸,“你——恨爸爸么?”
      王小林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王慕昌轻叹一声,拍拍他的手:“你......还好吗?”
      小林茫然僵持地颤抖了一下:“我......好。”他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父亲的臂弯里失声痛哭起来,“爸!我是个混蛋!我才知道......”
      王慕昌却微微笑了,轻抚他的黑发,胸脯剧烈地起伏:“别哭了。别哭。妈妈......好吗?”
      “嗯。妈妈去外地开会了,她还不知道......”
      “噢......这样是最好了。你,还和石健来往吗?”
      “不。我不想再见任何朋友了!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我要从头再来。”王小林使劲抹去满脸的眼泪鼻涕。
      “从头再来......多好的话啊......”
      “爸爸......我爱你。”
      儿子颤抖的脸在盈眶的热泪中渐渐模糊了,王慕昌闭上疲惫的眼睛,泪水沿着脸颊濡在枕上。良久,他抖颤地指指桌子。小林拿起茶杯,他摇头。小林举起水果,他又摇头。最后小林才把目光投在那摞刚印出来,还带着油墨味的校样上。他点头。小林不解地望着那堆纸。
      “拿一页过来。”他吩咐。小林拿起一张,又递一支笔到父亲手里:“爸,你还弄这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把校样翻过来,在背面郑重地划,半天才停下颤抖的手,递给儿子。
      王小林看到的是几个歪斜的字。“此、事、古、难、全。”他怔怔地念。
      “小林——别学爸爸。”
      方婉晴拎着甲鱼汤站在门口,肩膀狂乱地战抖。
      临近毕业,大病初愈的王小林在父亲的沉疴、自己的毕业设计及申请出国的重重文牍中苦挣不休。在铸93班,能确定一毕业就出去的并不多。在这个时候,家庭背景就显得格外重要了,自然更需自身的刻苦努力。部分同学决定留在国内考研或直接工作,成绩优异但家境清贫的周明已被保送研究生。
      林允雪教授的儿子王小林大约是要出去的;系主任石丰的儿子,免修英语的石健或许也算一个,还有传言他会带着漂亮女友一道走;这些都只是传说,没有得到当事人的任何回应。最能确定的还是成绩过硬的机械系与计算机系双学位生江小斌及不仅学业优良,而且获得了北京市优秀学生干部称号的付如斯。对于后二者,同学们都发自心底地钦佩,一致认定他们到美国后会继续斩获骄人业绩。

      临近毕业的付如斯更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大气、成熟,他的身材看上去是那样矮小,里面却蕴藏着火一般的能量。人人都看出他瘦了,而且不是一星半点。是啊,除了忙于联系出国事宜外,他还继续主持学生会的若干工作,利用假期跑贫困山区,自虐般地坚持与矿工同吃同住同劳动,他是完全实现了多年前林之威老师提出的那个希望了。如今,他还要花费大量精力准备毕业设计和论文答辩。他每天能睡几个小时呢?显然,这个青年下定决心,要在这自小生长的美丽古老的校园留下光彩照人的一笔,让自己的京宸生涯画上极圆满的句号。他也发过誓,学成一定回国。他自然会以身作则,否则岂不是白做了一回胸怀天下的现代大学生,白做了一回京宸人。
      那么,小斌会留在美国吗?答案是明摆着的。一向深思熟虑的学生干部、党员付如斯却掩耳盗铃般回避了这问题。对于并不漂亮,性情也难以捉摸的江小斌,他毫不计较她的过去,他仿佛上辈子欠了她的债,对她的温悯与爱慕如海一样深厚。江小斌对他的爱却并不一定那样深。这所大学的女孩子都是特别倔强和富于主见的。
      已有三所长青藤大学给了她全奖。这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珍宝,她竟搞定了三个!真是上帝的宠儿。付如斯也很顺,四年间他参加的许多慈善公益活动被如实写进申请书里,帮了大忙。他也极有望拿到其中一所大学的全奖。权衡来去,江小斌终于同意和付如斯选择同一所学校。这意味着他们到异乡后定能长相厮守,他们的爱情马上就能结出圆满的果实。

      京宸暮春的傍晚,到处都飘散着炒菜的香气。在这样的季节人们的胃口是喜气洋洋的。这是知识分子的好年景。付如斯家就在离西校门不远处一个清静葱茏的小院里,紧临着京宸最著名的大食堂。
      生活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这样的院子已多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拔地而起的青砖单元楼。这片地面属于京宸最晚开发的一个黄金地段,越晚就越会有大动作。连50年代修建的苏式大食堂都将成为遗迹,就更别提这几间孤零零的小院了。在大变迁的时代,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人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付如斯的父亲付凌冰,曾是石丰、方婉晴的同班同学。他生于香港,父亲是演员,也是军统的情报员。对这一切他不是很了解。当他还在襁褓中时,父亲就死在了日本宪兵队。母亲改嫁了,自幼失怙的他跟着在南洋行医的祖父长大。50年代大批华侨青年满怀热忱回到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也不顾祖父的强烈反对,带着一把七弦琴在深夜偷偷溜出家门,跟着几个进步的中学同学踏上开往“唐山”的轮船。他是靠人民助学金成长起来的。1963年,经历了天灾人祸的国家正在复苏,他就在此时考入京宸机械系。他辗转给祖父写信报告喜讯。祖父的回音是“我付家总算出了一光宗耀祖之子孙。切盼好自为之。”正因经历过太久的飘零,那火热团结的大学生活,亲如一家的同学关系才令他终身难忘。“□□”的狂飙使他的出身被查了个底儿掉,他辍学劳改,直至70年代中期才在老领导关照下调回京宸。搞本行是不用指望了,最初只能在图书馆打打杂。毕竟是功底深厚的老大学生,还有那么一股子京宸人特有的无论顺境逆境都要发光的干劲,“□□”一结束他就成了图书馆的业务骨干,几年前又出任了主管科技的副馆长。但这都是近十来年的变迁,到底比不得顺风顺水的昔日同窗,所以还长期住在这冬天生煤球的“大食堂边的院子”里。
      不过这里的田园牧歌是很能让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心满意足的。清贫的生活在巧手的调剂下变得有滋有味,勤劳的妻子在门前闲置的土地上种了玉米、青菜和葡萄,年年收获颇丰,还能给同事送些尝鲜。许多个夏天的傍晚,当人们散步到此地时,常遥指暮色中那一排编织得齐巧的竹篱:“瞧,这就是老付家的小院,简直像首抒情诗……”
      付如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不过,就在他毕业的这个夏天,十几年如一日的田园牧歌终将让位于更激动人心的现代化生活。为吸引、挽留高级专业人才,特别是海归派,京宸早就计划利用这片最后的荒地兴建高档住宅区,主要分配给在岗的系所领导与各系业务骨干。已身居图书馆副馆长高位的付凌冰自然也会得到楼层较好的一套。
      虽已与这片温暖的黑土荣辱与共、风雨相依,但展望即将来临的新时代,付凌冰和亲爱的妻儿还是禁不住心花怒放。生活真的是越来越美好,越来越激动人心了。

      王慕昌的生命,越来越滑向最后的通道。
      杜天明每天都会抽空去临终病房看望他。华发相对,皆默然无语。杜天明知道,慕昌最挂念的就是远在故乡的老娘。病前,他每个月都会给母亲写一封信,现在这任务就只能由细心的天明来承担了。老人不识字,只认得那印有“京宸大学”红字的信封。只要看见这信封,她的心就安定下来了。老人家受了一辈子苦,如今那些或辜负过她,或热爱过她的生命都早已去了或转瞬便将永不再,生活在故乡桃林下的她却得享高寿。这也是王慕昌心底最深的慰藉。
      这一日,他和天明对坐着,窗子向外敞开来,绿荫下的水池边有孩童在嬉戏打闹。他们都清晰地记起了他们的少年时光。
      “如果我信上帝……”王慕昌忽然把老花镜摘下,把膝上新书的校样放到床头柜上,将椅子转了转,对着窗外流金灿烂的花园,喃喃道,“转行后,我读过德国作家黑塞的《奥古斯托斯》,读过吗表弟?没有?……在老年奥古斯托斯的眼里,甚至连徘徊在街角的妓女都是美的。现在,我就是奥古斯托斯了。”
      一阵疼痛的痉挛浮起在他削瘦的脸颊,他紧紧抓住床角冰凉的铁栏。
      “昨天晚上......我只告诉你,表弟。昨天晚上我这里,那里,还有这里都疼得非常厉害。已是深夜,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在外面的走廊上若有若无地亮着。我可怜的婉晴,她还留在床边,深深地睡着了。大夫在先前已给我注射了杜冷丁,可疼痛就是这么狡诈,一转眼又来了。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讲一个生龙活虎的青年患了癌症,临终时疼得躺在浴缸里,让家人把刚烧开的沸水浇在他身上.....当时我看得惊心动魄,手里心全是冷汗。我想,如果人都到了这个地步,捱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今天,我可以把答案告诉自己了,他一定是怕死后那不可知的永恒,才留恋生时哪怕痛苦万分的意识。我紧握住婉晴温暖柔软的手。她没有醒来。有一阵,疼痛似乎在缓缓地减轻,我感到灵魂在慢慢脱离这个躺在床上的躯壳,像即将破碎的肥皂泡,枭枭飘向遥远的天际。那一刻我实在是恐惧得无与伦比。
      “我紧紧地握住婉晴的手,由亲人送别并没有使我欣慰,反而让我更加软弱。从前我们在月台上与亲人愉悦地告别,是知道还会有重逢的一天。但这次却是永去不复返。生命在袅袅地飞升,婉晴亲切的面庞不可挽回地变得模糊......她在哭。在为我而软弱地,令人心疼地悲切地哭。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不可挽回’这个词的悲凉。人的一生中,也许只有这个,是完全地,真真切切地不可挽回的。
      “我从未完完整整地看过安徒生童话。小时候没有机会,长大后因为它是儿童文学不屑一读;即使在转行后,也觉得它与历史研究相差甚远而无暇去看。现在已永远没那个勇气了。如果我能像小人鱼,得知自己死后将永无知觉,永无灵魂,又听说变成人就能飞升天堂,使灵魂永不灭,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为能成为一个人而忍受战栗在刀尖上的痛苦。当然,也许,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
      “安徒生那个时代的西方人,是否完全相信自己身后就像小人鱼们眼中的人类一样,会得到永恒的灵魂?那样,当他们寻常床箦死的时候,大概也就不会像我昨晚那样恐怖于永远无法挽回的绝望,而是坦然地,明朗地向透明的天空伸出双手了。
      “从前,同事中也有过一些幸运者,他们从致死的边缘挣扎回来,度过了可怕的危险期。他们给我的感觉是生命回归后连性格都发生了很大改变,从前的斤斤计较变成乐天知命。每时每刻,他们都在寻找快乐的理由,就如那些从整整二十年□□生涯中解脱的人。
      “如果上天能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一定会做这样的人。你信吗?天明?我一定会善待已至老年的自己!”
      杜天明流泪了。“呒讲了,呒讲了。”他说。
      “表弟,呒怕。”王慕昌转过头,温和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吾俚两家人,只有吾与小晶都搞了文科。你转告伊来同吾讲讲好哇?日后怕是呒得这机会了。”
      杜晶去看望表伯时,初夏已逝去了。
      “看,这就是我的专著《白居易和他的时代》,已是二校阶段,可又补充进去很多心得。我身体坏了,头脑却仿佛得到新生,活泼丰富的想法开闸似的涌出来,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王慕昌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拿不起几张纸。杜晶忙接过去。王慕昌含笑看着她:“小晶,你的脸色……不大好?”
      “没什么。”杜晶咕嘟一声,忙站起来去关窗户。
      “你的表弟小林快出国了。你们都在今年毕业,你又去哪儿工作?落实了吗?”
      杜晶茫然地摇摇头。这些天,她跟想留京的大批外地同学一样在偌大的北京城四处辗转,考试,投简历,却往往在面试那一关被刷下来。她不想再触及这些伤痛的话题,她也害怕看见表舅那被死神紧紧拥抱的脸。
      “你学会写繁体字了吗?”王慕昌忽然问。
      “只会读。”杜晶有些羞惭地低头。其他同学的水平也差不多。只是那从前没报中文志愿的,经过一番训练今日也能轻而易举地写出流利的公文和声情并茂的散文,她却把这一切都失去了。如今她写的东西,很明显缺失文气,也没了自小就能熟练控制的节奏,看着就很“赶”。可她已尽力了。她是多么努力啊!
      在高校,中文系是被压在最低的那一个。不会写繁体,学生不以为耻;毕业后继续搞纯文字工作的,首先被自己人隐性歧视。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
      “我倒是会写繁体字。但我没有你的运气,未经过系统的文科训练。我也没有老一辈的童子功。青年时我读书太少,老来想补上,却已来不及。祖国有这么历史文化的奇珍异宝,我却连一片叶子都捡不起来了。我们都是文明的失血者。小晶,你自小在文科上就极有天赋,要努力!”
      杜晶心情沉重地从校医院出来,在学校里游逛。夏日的京宸美得令人心驰神往,她散神的眼睛却依然捕捉不到其中的神韵。她是靠着对昔日京宸的美好记忆在过日子。
      这是一个雄性的世界,却无人对她投来期待的目光。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自始至终,京宸就是她的世界,可如今这个世界也把她扔下了。她却百口莫辩。

      记得两年前,刚进入大三,已被经济系的辅修课程弄得焦头烂额的她还是自虐地报了托福班。开学第一天她早早地坐在热气蒸腾的教室里。她看见石健和孙梅,他们却未注意到她。或许他们已经认不出来她来了。周围密密麻麻全是人,她却觉得寒风阵阵。她很难学进去,尤其听力总抓不住似的。她知道这样终归是没有奇迹发生的。要按她中学的成绩,以此类推,应该考620分左右才对,可最后她才考了552分。
      都不意外呵。她只是伤感着自己无数次和他们在中科院计算所那陈旧的砖楼里共同上过托福课。这里挤满来自附近几所著名大学的学生,有时一个热门系的会惊奇地在周围发现好几个同班同学。她伤感着当托福上到尾声,北京初秋的夜已经很凉,第一天放学时马路上还可见到零星人影,到最后一天,当回归各自学校的大军在一个个十字路口分道扬镳后,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有她和一骑忠实的座驾在寒风里荡漾。那凄清的夜晚,白露泠泠,自行车轮在寂静的小路上发出老黄牛般气喘吁吁的吭吭声。是青春永恒的声音。不过转瞬便会成为过去。
      有一天,当疲惫的人们走出计算所的大门时,发现门外已是秋雨滂沱。那些结伴而来的情侣们,由男生骑车,女生打伞,或者什么都没有,就这么火热地冲入雨幕。清脆的笑声连那刷刷的雨声也挡不住。只有杜晶,她的父亲早早地等候在外面的杨树下,为她送来了雨衣!她默默地接过雨衣,焦躁地推开一个正和女友商量怎么回去的男生,负气地在前面骑,全不顾父亲在后面默默地跟。是的,只有父母。她只有父母。其他什么都没有。
      有许多次,在月白风清的夜晚,她看见石健快乐地蹬着山地车。后座坐着穿白色风衣的孙梅。她心不在焉,也不睬石健的搭讪,自顾背着单词。是的,她是不用担心的,因为总有人在照应,呵护着她。
      杜晶要感谢中华大学。它给了逆境中的她一个富裕宽容的环境。虽然她没有得到当年在林间小路上设想得到的;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同宿舍的女生一个个频繁地被传呼,在春风沉醉的五一,宿舍里只留她形单影只。她的宿舍紧邻中华大学西校门,隔着清冷寂静的大路,是一条繁乱拥挤的小巷。那里摆着形形色色的小吃摊,学生们晚上下课后或三五成群或两两携手来此宵夜。从宿舍的窗子就能看见在渐渐寒冷的夜晚,那巷口挑着的一盏孤灯。灯光照着那些青春的脸孔。她闻着厕所传来的臭气,听着传呼器不断叫着某个女生的名字,嗅到桌上破玻璃瓶里新玫瑰的芳香。她想:如果生活还沿袭过去的足迹,那么现在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和“他”上完托福,他送我回到京宸。我们在孤灯下的小摊上吃完宵夜,我陪他在清冷的大路上慢慢走,直送到拐角处,看着他跨上自行车,骑回京宸……
      现在的她哪有像样的托福成绩,又到哪里去寻找那个“他”呢?尽管京宸的雄性铺天盖地,但没有一个是她的。

      托福考试前,俞敏洪在京宸旁一所大学的讲堂里召开了一场盛大的辅导讲演。各个班的学生都去了。她的听课证却在半路掉了。她站在讲堂门口,其实也不是很着急地看着人潮涌进。是的,听不听对她还有什么要紧吗?忽然她看见一个邻居,她没休学前的同学,同级不同班。记得少年时休学后的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面去遥远的附中时,总能发现他在前面边蹬着车边频频回头看她。或许只是纯粹的好奇罢了。那时他就是和她水平差不多的好学生,现在肯定读京宸了。他其貌不扬,只是成为了京宸人。就为了这个抽象的概念,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去挡住了正和几个同学往讲堂里走的他。你认识我吗?我是你过去的同学,就住在你隔壁单元。我的听课证丢了,你们进去后,你能不能带着你同学的证出来借我用一用?只是为了让看门人放我进去。
      因为那时新东方的听课证非常简单,只是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班号。连名字都无,就更别提照片了。
      他惊愕,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的同学带着一点点古怪的笑容看着他。在雄性的世界里,被雌性搭讪还是绝无仅有头一回吧。他犹豫片刻,当然答应了。这种事没有不答应的。
      她在外面等着,过一会他独自出来了,把一张卡片递给她。他平淡地说咱们在外面走走吧。那意思是过一会再进去,免得看门人心生怀疑。她不知怎的心里有些欣喜,跟着他踱了几步。他的神气却令她心冷。那不是一个想对她有进一步了解的异性应有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热气。
      他们之间并无对话,过了不到一分钟就不约而同地进去了。然后她把听课证还给他,说声谢谢,找个空位置坐下。因来得早,旁边没有人。如果他有意搭讪,大可坐过来和她聊天,乃至一起听课。然而没有。她甚至可以想象就在不远的地方他的同学做出一个无聊的表情,然后他们就集体低头翻阅手中的蓝皮油印教材。
      那天俞敏洪的辅导更多的带有考前打气的成分。他是个很好的演说家。杜晶隔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听他声情并茂地说托福是怎样的小case,光他掌握的每年京宸得满分的人就有多少多少,真正难考的是GRE。下一步,当GRE也取得高分后,挤过独木桥拿到全奖又是怎样一座崇山峻岭。而对中国学生来说,由于托、G都拿高分的实在是数不胜数,所以只要没得到美国大学的全奖,哪怕只是半奖,如果无极过硬的推荐人(教授还不算),事实上得到签证的几率也为零……
      杜晶消沉地想,这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她听到旁边两个女子在闲聊(坐在她边上的都是女性)。那戴眼镜的对另一个挺漂亮却有点土的说:“你先生已在亚特兰大了?那明年(杜晶听课时是1995年)你就能亲身观看奥运会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后者则表情幸福地点头。杜晶想,这就是曲线救国。以她自己目前的状况,也多么希望曲线救国。身在京宸,这不是很容易么?对她而言却难于上青天。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这根本不是人生的捷径。可她就是这样既脆弱又坚强,狭窄而无助。

      于今又是两年过去了。想必大讲堂中谛听俞敏洪演讲的莘莘学子正在去往米国的康庄大道上奋勇前进,其间有多少辛苦她已无权得知。她考完托福就被迫退出了。游戏结束了,不带她玩了。而新一轮大学生已开始新一波托福之路。人在青春年华的时候,对于时光的流逝是多么敏感啊!好像一年就等同于一生。而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她却碌碌无为,也从未尝过爱情的美好滋味。
      在熟悉的,响彻校园的《晨曲》声中她骑车驶过那条少人行走的小路,像只流浪狗闯进丝毫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京宸学生区。她走上高高的台阶,她的书包里装的不是线性代数或电学化学,而是一本《金枝》。她随意却忐忑地走进一间教室。学生都吃晚饭去了,这里空空荡荡。教室比中华大学的干净不知多少倍,桌椅却略嫌狭仄。她把书包放到一张桌上。她低头长久地注目这张普普通通的课桌。这是一张她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课桌,也再没有机会由人带着坐在它后面。她只能自己厚着脸皮闯进。她从书包里取出一盒巧克力牛奶。这是动身前从中华大学某个传达室黑乎乎的窗口买的。这就是她的晚餐。她食不知味地喝了几口,忽然走上讲台。粉槽里搁着五颜六色的笔。黑板没有擦净,可清晰地看到完全不懂的公式。她忽然拿起一支粉红的笔在上面熟极而流地涂抹起来。那是她自小就从连环画上临摹了无数遍的美人图。高髻盛 ,云纹水袖。她画着,同时头脑中过火车般驶过纯洁无比的童年和那些美丽庄严的理想;也想到这几年在中华大学图书馆读过的外国文学。奇怪,在什么都读不进的时候,毛姆的《人性的枷锁》却无所遮拦地撕开了她心灵上的那些死痂。她要刀子刺进自己的心才好受,而且要磨得快。她还清晰地记着一本描写二战的前苏联小说里的一句话:“没有比集中营里的囚徒有更多希望的了。”
      突然一个中等身材的男生走进教室。她从眼角余光看见他在讲台后面坐下。她的心剧烈跳动。如果这时他上来搭讪,她想她一定会做他的女友。然而没有。她在上面画着美人图,他在下面却连头都没抬。她拿起书包默默走出去,走到门口,回目一瞥,见他穿一件印有“京宸大学”字样的T恤,有点少白头。
      “再见。”
      她走下高高的台阶,对着上面璀璨的灯光,轻声说。

      关怀病房的门半敞着,已多日无法进食的王慕昌体力忽有所恢复。他躺在加高了的枕头上,含笑望着婉晴。
      “我感觉很有精神。”他满脸漾着希望之笑,“看来这么多的偏方、化疗并没有白费。世上总有奇迹发生。或许,明天做检查时,就会发现情况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方婉晴笑着拍拍他的手,拉开窗帘:“所以我说你不用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在窗口沉了沉,回过身说:“知道么?石健和小林的中学同学,付凌冰的儿子付如斯昨天被查出得了矽肺。”
      “什么?!”
      王慕昌忙欠起身,“什么是矽肺?”
      “据说是一种职业病。他咳嗽时间很长,始终未加重视。后来还是到北医三院刚成立的职业病科才确诊的……系里老师说,这些年他每当假期就去贵州铁矿参加社会实践,和矿工同吃同住同劳动……”
      深沉的怜悯浮现在王慕昌枯瘦的脸上,嘴角深刻的皱纹中。他哀伤地看着窗外金灿灿得泛显青白色彩的绿荫。
      “我暂时战胜了,可这孩子却陷进去了。”王慕昌深深地叹口气,。
      方婉晴倚着窗台向外望,像在努力研究杨柳枝头积堆的烟绿。白帘将她的整个脸和半边身体都遮挡了。

      第二天上午,方婉晴辗转找到离学校很远的一家药店,买了医生开的一种自费药,又骑了两个多小时车回到京宸。
      她把药送到校医院,见王慕昌的情状还算平稳,便托付一位熟识的老护士帮助照看,自己又疲惫地骑车回家。下午,她还要参加一个项目的谈判,必须歇息一会儿。
      一进门,她就惊诧地发现零乱不堪的客厅齐整一新,虽然她一眼就看得出擦过的地板上还残留着几条泥印。被肆无忌惮的爬山虎遮住半面的阳台上挂着密密麻麻的衣服,都是她和王慕昌的,这些天来不及洗,一直扔在洗衣机边。沙发上放着大书包。
      她的泪直涌上来:“石健!”
      石健端着一锅汤从厨房出来,怔怔地看着泪眼迷离的妈妈。
      方婉晴扑过去抓住儿子的肩膀:“好孩子,在这艰难时候你终于回来了!”
      石健把汤放在桌上,咽一口口水,表情有点不自然:“我,我理应回来,妈妈。”他痛楚地注视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方婉晴,以及她颧骨处那片特别醒目的雀斑:“这些天您一定受了很多苦。”
      方婉晴强作欢笑:“没法子呵。你坐,妈给你烧好吃的。”她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
      “妈您别忙了!”石健拦住她,“我就是听说.....,才特意赶回来的。我做了西红柿汤,灶上还焖着肉片豆角,电饭锅里的米饭也该熟了。呆会儿咱们就开饭。”
      “儿子!”方婉晴热泪盈眶,“你可终于懂事了!”
      石健无语,只是一勺勺往二人碗里舀着汤。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如果……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就往宿舍给我打电话。”
      “孩子,回来住吧,陪陪妈妈。妈妈求你了,好不好?”
      石健默默点头。

      母子二人吃着简单的饭菜。方婉晴平静下来,不时悄悄打量儿子的脸。她想问问付如斯的事,又没有说。
      饭后,石健回到自己的屋子,站在蒙尘的书架前。在一堆教科书前,放着他和孙梅甜蜜的小照。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听见妈妈走近的脚步声,伸手把它倒扣在书架上,然后朝天吹了个口哨。
      “孙梅呢?怎么不带她回来坐坐?别的东西供不了,喝点水还是现成的。”方婉晴满脸都是讨好,话儿却忍不住顶花带刺。
      “我们吹了。”石健的嘴角不争气地抽动两下。他赶快回过身去,把堆在架子上的书重新胡乱地摞在一道。
      “吹了?!”方婉晴张大嘴,“难道,是因为小林......”
      “不关小林的事。孙梅早找到下家了。”石健显得很轻松地耸耸肩,“孙梅一毕业就要和她的台湾老板结婚了。”
      “这.....这个臭......”胡同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骂人话一下子全从方婉晴心底冒出来了。
      “妈,我得去联想了,晚上您甭等我。”
      石健忙截住,一缩肩出去了。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莫名其妙地冒出这样一句话:“妈,我要真真正正做一回自己的主人。”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普天同庆。京宸大礼堂前举行了一场大型露天演唱晚会,诸多走红歌星纷纷上台献出拿手曲目。台下密密麻麻坐满热情的学子,许多都是毕业生。追光一次次打在他们手中如林般舞动的小国旗上。这样的场合自然是一位难求。为一睹盛况,阿朱们甚至爬上了礼堂两侧的大槐树。校园歌手“朵而”则有幸拿着吉他坐在伴奏席里,大展身手。
      就在这些日子,京宸周边的餐馆,生意也无一不火到爆。每天中午、晚上,无数毕业生一拨拨地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他们坐在简陋的餐桌后大口喝酒、大口吃菜,似欲借此压下胸中无法形容的伤感和对未来微微的恐惧:“四年啊!难道这么快就结束了?”这种感觉在他们这里不会长久,这种感觉却永远不会在世间消亡。这里包含着对往昔的某些遗憾,还有一种当人在即将结束某阶段生活时必会产生的想保留这种稳定和熟悉状态的渴望,虽然并不一定很真实。未来是风驰电掣地迎过来了,他们重拾四年前的茫然、留恋和憧憬,为着自己纤细徒劳的挽留。这感受是如此强烈,因为他们已经历,也因为他们还拥有很多。正因此,他们才最急促,想留住所有花团锦簇的过往。
      在西校门外一家馆子里,留着大胡子的老板没有间歇地招呼忙昏了头的伙计给各张桌子送菜送酒送餐巾纸。“都看惯了。”稍微空闲时,健谈的他对一个等不及自己来取酒的学生说,“每年就这时节银子来得最多。”
      殊不知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却使那学生在一瞬间从心底感到花开花落与人生苦短高度压缩在一起,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真恨老板捅破了人生的窗户纸,而下一句引来他强烈的不满:“再过几个月,就又有新生来这儿聚会喽!操,新生真是傻得可爱,像张白纸......”
      “别说了!”那学生借着酒劲尽情撒疯,“我现在不要回想!”
      “德性!”
      四周乱哄哄的人们向这里投过半秒钟的一瞥,然后继续倾诉彼此的离情别绪,从进校后全班第一次在洗凡湖边共赏圆月开始,逐一回忆四年间的点滴乐事,当然更须灌酒......昔日的芥蒂在酒精中融化殆尽,就连平日骄傲的女生也哭着抱成一团。她们把矜持统统丢进太平洋,和着男生弹出的零乱吉他声,唱着刚进校时风行一时的校园民谣《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来.....

      在西校门里面,沿着小河拐上一个弯,就能看到位于附中初中部南面即将拆迁的大食堂。这里同样是闹哄哄的,甚至更显热闹。二楼可以点酒水。在一张靠门的大圆桌旁,挤坐着几乎所有机械系铸93班毕业生。他们是见证这幢这座已近半百的老建筑历史的最后一届毕业生。近50年间,除却“□□”那些年,每至元旦前夜,笨拙高阔的苏式大食堂里就会举行全校性大型舞会。一代又一代苦读寒窗的学子们,多少人都是在那五彩的灯光,轻柔的乐曲,倒数新年钟声的狂喜,在歌声与欢呼声的此起彼伏中找到了他们的另一半啊!这永恒的青春交响曲呵!
      与他桌不同的是坐在这里的是清一色男生,那两名”硕果”女生各自有事,大概要晚一些才能赶来。
      没有女生参与的聚会无疑更加的狂野。石健先斟了杯“小二”:“哥儿们,瞧,就连咱最亲爱的大食堂都要结束它的历史使命了,可见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将来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别忘啦,上一把BBS!哈哈,干!”
      大家哄笑着凑过来干杯。笑过后又同时黯然了,只等着谁来打破僵局。
      王小林冲动地站起来。大家更安静了。
      王小林还像失血般憔悴苍白,额上多了几道皱纹,满眼充血,整个人就像手中其实并不牢固的厚玻璃花杯。他把杯子重重一顿,酝酿多时的情感喷薄而出:“我,我敬各位哥儿们一杯!这么多年咱生活在同一个系,挤在同一间臭烘烘的宿舍中,今后想再有这缘分也找不着了!我可不想出去,我在北京还没呆够呢,我想读研,想工作,能赖多久就赖多久.......”
      “小林.......”石健望一眼傻呆了的同学,扯扯他的衣角,站起:“大家喝酒!”
      “让我说完!”小林挣脱石健的大手,狠狠搡了他一下。
      “我王小林跌跌撞撞的,总算要出国了,总算没比谁慢半拍。我又朝成功近了一步。嘿嘿!可谁,谁想过机器人似的我也有感情?!我在理工上没什么天赋,可还得绞尽脑汁,掏光家里的银子申请自费的Computer Science,当今世上最牛逼的专业。他妈谁逼的?其实没人逼!是我自己犯贱,你小子活该,活该!还有件忪事,我爱过一个女孩,被她,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五迷三愣,我打上初中起就爱她。末了,她还是让这家伙,我的好兄弟给抢了。”王小林一指石健,“可到头来我俩谁都没得到她,她翩翩飞进了台湾同胞的怀抱。别瞧眼前这小子看似强壮,美国俚语一串串的,可他妈的到头来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操,我们两个,可真是一对天生的大傻瓜!嘻嘻!一对京宸长大的傻兄弟!来,为傻瓜兄弟,干上一杯!——干,干,都得干了!”
      石健一跃而起,抱住小林的肩,大叫:“干!不干的是孙子!”
      王小林一饮而尽,哈哈狂笑。忽然伏在桌上,哇哇呕吐。
      “这兄弟吐了......”
      “嘿,悠着点!”
      其他桌上认识不认识的人纷纷议论着,笑着。像在看另外一个自己。

      办完离校手续后,毕业生把旧被褥贱卖给扎堆等在宿舍门口的小贩,再把自己“攒”的计算机托运回老家或干脆也廉价卖给师弟师妹,就孑然身轻地交出钥匙,离开了居住四年的有着古典大屋顶的宿舍楼,回家乡度过大学生涯最后的这个暑假。随后,便将天南海北,各奔东西。
      在离校前夕,机械系铸93的大部分同学集体来到大食堂边付如斯家的小院,与刚刚出院静养的班长道别。
      院门没有关。同学们走上台阶,推开纱门,看到落寞地坐在木窗边的如斯。在他身边放着一只带盖的痰盂,里面全是他吐出的痰。
      略显昏暗的屋里飞舞着不知名的纱翼的小虫。人们围着不说话也微微喘息的付如斯。他是这个班惟一一个因未完成毕业实习和答辩而没能获得毕业证书的学生。
      拥有无数种光辉前途的同学们怀着极大的同情和无限悲凉看着昔日意气风发的班长一下子就如一截干瘪的萝卜,忍着谁也体验不到的痛苦像孩子般蜷缩在椅子里。对自身未来的强烈憧憬和对他人悲剧命运的骤然观照在一瞬间强烈地挤压着所有年轻的心。人人眼角都噙上了泪水。
      “你们离开学校的时候,我不能去送行了。”付如斯喘息着,嘴角带着忧伤的笑,“同学们,祝你一路顺风!”
      好几个同学都禁不住抽噎起来。
      “别这样……又不是不能再见了。只要你们记着给我写信,我这里就是全班同学留守的大本营。”付如斯淡淡笑着,“将来你们想要谁的地址,就来问我要吧。希望五年后,你们再来这里相聚。”

      过了很久,他们才从这种悲凉的气氛中慢慢解脱。朵而拿起了磨得陈旧的吉他。校园里都在传说,或许他在未来将勇敢地挣脱社会观念的束缚,成为一名职业歌手。

      我们踏上了原野的小路,
      看见小树上有许多新芽吐出。
      虽然是匆匆,匆匆而过,
      却总愿回头,再看看每颗小树。
      一颗新芽就是一个梦呀,一颗新芽,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我们遥望着神秘的夜幕,
      看见夜幕上有许多星星闪烁。
      虽然是悠闲,悠闲而过,
      却总愿把繁星,把繁星数了又数。
      一颗星星就是一个梦呀,一颗星星,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我们常常到海岸上漫步,
      面对着海上的波峰浪谷。
      虽然是漫步,漫步而过,
      却总愿唱着,唱着向大海祝福。
      一声祝愿,就是一个梦呀,一声祝愿,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我们刚踏入人生的旅途,
      常担忧纯真的心感到孤独。
      虽然是路途,路途遥遥,
      却总会有朋友,有朋友和我会晤。
      一颗童心,就是一个梦呀,一颗童心,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付如斯已不能完整地唱下来,他不停喘息着,却微笑着努力吐出每一个音符。王小林握紧付如斯湿冷的手,泪流满面地跟着哼唱。不远处,在僻静的南北马路上,传来轻微的叮叮当当声,渐行渐著。对京宸大食堂的拆迁从这个夏天的午后开始。但越来越嘹亮的歌声缠绕着院外满青绿的葡萄藤蔓,完全盖住了机械的声音。
      谁也没有看到,就在这条南北路上,在路上的空气闻起来也比别处更加寂寞清凉的竹篱外,一个矮个子姑娘站在不知何时飘起的雨花里,泪流满面。她的手里,提着硕大的旅行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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