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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盛夏的午后,校园里静如清水。虽然各系所门前的自行车依然密密麻麻,永远荡漾着书卷气息的京宸开满鲜花的小径上还是染上了一层闲适的阳光。
      方婉晴推着王慕昌,徘徊在筒子楼间。这片陆续修建于六七十年代的红砖楼房,永远是京宸最充满生机的地方。它承载了所有在京宸成长起来的生命对这座园林的记忆。
      “看,对这里的改造也开始了。”方婉晴推着轮椅在苍翠森严的树荫下,青石小路上缓缓走过。蜿蜒曲折的南北小路花木杂植,从外面苍翠地通向筒子楼区,如淡入金白色的静谷。
      随着季节的变化,生活在这里变幻出深浅不一,交响乐般的色调,或绚烂,或雅致。
      蜿蜒如蛇的小路们最终都与筒子楼区水乳交融。这是道神来之笔。并非有意策划,只是完好地保留了这校园荒野的,随意的,清新的少年时代。
      “不知为什么,这里永远静寂如梦。”在听起来异常和谐的叮铛声中,王慕昌喃喃,“婉晴,还记得我昨天说的那个梦吗?”
      “记得。你说,在一个安静的上午,教工去上班,儿童去上学了。你却又一次来到这所旧日的红砖楼,你的身份很古怪,是在外漂流多年,如今故地重游。你发现每家每户的门前一如旧日挂着清凉的竹帘。过堂风吹起竹帘下摆,看得见破旧的四壁都被漆成了美丽的天蓝色,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地板中间,正教训自己的小孩要用功读书.......”
      “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亏你还都记得?”
      “怎么会忘呢。”方婉晴微笑,笑得很温柔,“慕昌,你看楼前这片桃林修整得多美!当年有多茂密杂乱呵。”
      “当年......我记得小林和石健还在里面玩过捉强盗呢。”
      “我指的是更早的,石健他们还没出生的年代。那时,那些在桃林里玩耍的小孩子现在该过而立之年了吧。那天我看见的桃林,比石健他们小时候看到的还要茂密。”
      “那才是我们心中的桃林啊........”
      “.......”
      “还有那个春夜。允雪从大三线回来。入睡前我关上窗,夜色中的桃林像一排森严矗立的士兵,守护着灵魂的宫殿.......”他继续喃喃。
      方婉晴默默望着他,并没有任何恼怒的神气。“孩子们来了。”她轻轻说。

      石健骑着自行车,车后驮着王小林。他们在王慕昌的轮椅前停下。
      方婉晴上前搀王小林下车。他裸露的胳膊上还留有深红色的手术疤痕。
      “这点儿,人可真少。”石健贪婪地打量寂静的周围,说。
      “石健,还记得这里么?”方婉晴问。
      “笑话,我又不是已经离开京宸了。”石健不屑。
      “可我好像再也没机会细看筒子楼的一草一木了。”王小林走向父亲,”爸爸,当年我们一家——”他转向这座外表陈旧的红砖房,“石健,你瞧,它们都被重新修缮了!”
      “真的。”石健不愉快地眯起眼,打量叮铛作响的脚手架,“将来想找个旧景点抒抒情都没处可去了。”
      他耐心地看着工人们将每层楼东西两侧隐蔽在长青藤中的公共阳台一块块拆除下来,调侃的话语逐渐变成滔滔的流水:“小林,你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可都在这种阳台上玩过,这里晒满了衣服、被子,还有尿布,对于我们,却是童话里的宫殿。对了,我最喜欢那两扇落地门了!灰旧的玻璃上爬满长春藤。每次从黑不见光的楼道里奔过来,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望到光彩照人的天空,都感觉自己活像苏联电影里的英雄展翅奔向新生活似的。真他妈带劲。他们干嘛把老阳台也给毁了?”
      “傻瓜,难道就为了留住你不值钱的记忆而让后来人永远住在这又破又旧的地方里?”方婉晴看一眼儿子。
      “又破又旧?”两个男孩对看一下,都夸张地笑了,”我们当时怎么没觉着?”

      王慕昌微笑注视这两个孩子。
      “同学们都离校了吧?送行时你们哭了没?”方婉晴掸掸王小林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王小林没有回答,只坐在路边的月季花下,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怔怔望着地面。
      方婉晴蓦然一惊。这幅神情,与23年前三楼那间挂着绿窗帘的小屋里的男人何其相似!
      她不愿再想下去,生生转向石健。一时间空气好像凝结了。
      “暑假过后我们也该离校了,想不走都不成。”石健的语气带着罕见的感伤,“老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青年,却在两位长辈面前悲哀地吐出这个词,岂不滑稽。但谁也没有笑,每个人都默望着面前这幢普普通通的筒子楼,想自己的心事。
      王小林忽然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永远不老的——只有京宸吧。”

      在阳光里,王慕昌费力地眯起眼睛,望向三楼的那扇窗。
      刚才迷迷糊糊的,他又似做了个梦。梦是越来越少了,却再没有比这些天的梦更清晰、生动,美好的。它们都是那样恣肆滂沱,有如一泻千里的长江。在今日的梦里终于出现了这幢阳光下的筒子楼。不仅是他60年的生命,连同身边各自不同的生命都以不同形式浓缩在了那挂绿窗帘的斗室里。
      “慕昌”,方婉晴柔声说,”我们一起进去,再好好看看,成吗?”
      “不知那间房还在不在?”
      “在,当然在。你没看见那扇敞开的窗子吗?瞧,新窗纱多么碧绿!窗帘却是白色的了,不过质地显然很过硬。里面必定已完全变了样,摆满时髦的家具电器,VCD机什么的......”方婉晴喃喃说着,毫不顾及两个孩子对这种共同追忆及其中蕴含的某种不光彩气息的尴尬之情。
      王慕昌抬起视线模糊的眼睛,见石健情感复杂的目光定定地盯着自己。
      “石健.......”他说。
      “妈,你们进去吧。”石健突然说,“我不想去,里面正在施工,猴味的。”
      “你........”
      “算了婉晴”,王慕昌说,“石健说得对,不要打扰人家工作。下次再说吧。”
      “下次.......”方婉晴咽了一口什么,才笑着开口,“都听你的。”
      “回去吧,我有点累了。”

      回到医院后,王慕昌破天荒喝了一小碗粥。
      正值暑假,住院部更加宁静,只有一个医生坐在值班室中吃着西瓜。从凉风习习的窗口望下去,正可见医院的后花园。不少京宸教工都在夕阳笼罩的花园里悠闲地散步,坐在水池边闲聊。
      方婉晴拿着两副洗好的碗筷,倚在宁静的绿色走廊上,听着从过道敞开的窗子外传进这个世界的若隐若现的声响,茫然站了半晌,才推开病房门。
      王慕昌倚在床头,愣愣地看着桌上高高的校样。
      “不是说了吗,再过半个月就可见样书了。”方婉晴推开窗户,让夏日傍晚的微风吹进这间封闭的小屋。
      “再过两个月,我就正式退休了。”
      方婉晴没说话。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方婉晴定定地看他,依旧无言。
      “楼下好热闹!”王慕昌笑着下床,”我瞧瞧。”
      方婉晴默默扶他倚到窗口。他贪婪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楼下开得正盛的各色花草。两对中年教工夫妇正坐在紫藤萝掩映的长廊上聊天。男士都随意地穿着裤衩、背心,手摇蒲扇。一个老头坐在稍远处的石头上,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张岱有他梦中的西湖,我有我,梦中的故乡,梦中的京宸......”
      方婉晴呆望远方。

      王慕昌忽然哼起来:“宝贝,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方婉晴泪下如注。她拼命望向远方的浓阴。
      “走廊很静。”王慕昌停止哼唱,兴致盎然。
      “楼上楼下,整个住院部就只剩我们一户了。”方婉晴的泪干得很快。她转脸露出苦笑。
      “那么我也出院吧。”王慕昌更加兴奋起来,苍白的瘦脸上涌出红晕。
      “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现在感觉好得很哩。走吧,跟大夫求求情!”王慕昌欢快地披上外衣,”回——家!”
      方婉晴也被这股激情打动了:“真的行?”
      “行的。叫辆出租,回我们自己的--家去!”
      “那好,我去问问大夫。”方婉晴眼睛一亮,“回去凉快凉快,明天再来嘛。这地方太静了,让人不舒服。”
      方婉晴奔进值班室。正在看书的年轻大夫诧异地听着她的请求,沉默不语。
      “大夫,就一个晚上,行吗?他想回家,他渴望过正常生活。”方婉晴抹着未干的泪痕,苦苦恳求,“明天我就带他回来。”
      “那,我先检查检查。”大夫似乎也被这主意打动了,“如果一切正常,我放行。”
      方婉晴快活地跑在大夫前面,推开病房的门。
      “慕昌!”方婉晴绝望地狂叫一声,扑向倒卧地上的王慕昌。
      王慕昌痉挛着,手抓住胸口,嘴里涌出鲜血。

      墙上的时钟渐指向十点,大夫、护士仍围在病床边,进行最后的急救。
      冰冷的心电显示仪上,一条曲线在不规则地微弱跳动。
      王慕昌嘴角微张,似乎还有什么最后的话必须嘱咐出来。
      方婉晴伏下身,眼泪落在床单上:“慕昌,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你的病情......”
      王慕昌拼命挣扎着。他呆滞的眼中透出无尽的恐惧。
      “慕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是,是为了这个么?”方婉晴从床头柜上拿起校样。
      王慕昌的眼睛在上面停了片刻,又移开了,嘴唇继续蠕动。
      方婉晴捂着脸,心碎地痛哭。
      临终者的喉间无助地发出“咯咯”的微弱声响。
      “慕昌,别怕,别怕…….对不起,对不起!”方婉晴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地哭叫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长满老人斑的手终于停止了顽强的挣扎,重重垂下,滑出方婉晴的臂膀,滚落在床沿边。
      方婉晴已哭得没了声息。
      这时,王小林在石健陪同下疯了似的冲进病房,见状顿时热泪如霰:“爸爸,爸爸!”
      方婉晴回过头来,呆呆望着他们,继而紧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里淋出来,浇湿了伏在床边的黑发。

      机械系老同志、历史系全体教工出席了简朴的王慕昌副教授追悼会。围着黑纱的遗像前摆着一摞飘出油墨味的《挣扎与歌诗--白居易和他的时代》。印数只有可怜的700册。王慕昌终未看到一生心血的问世。
      “整整两个月。”参加完追悼会,杜天明和妻子沉痛地回家。杜天明低声说,“从查出来到他走,只有两个月。”
      妻子默默拭眼睛:“竟然这么快!”
      “一个生命就这么在世上消失了。唉!”
      “所以,平日遇事一定要想开点,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只有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长期经受心灵与体力折磨的逝者家属,在追悼会结束后,其精神状态远比一般人想象的要豁朗、平静得多。
      在儿子陪同下,方婉晴搭乘机械系派的车回到家里。
      多年维持的气息并不因少了个过客而发生根本性改变。石健沏一杯茶递给妈妈,转身要进自己的屋子。
      “石健。”方婉晴平静地招呼他。
      石健回过头,吃惊于母亲此时的平静。
      “我想问一问,关于毕业后的前途,你到底是如何考虑的。”方婉晴坐在沙发上,呷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石健勉强站在她旁边,望着窗外如沸水般滚动着的绿荫,眼中露出既恼怒又大惑不解的神情。
      “你还想出国么?如果你愿意,你爸爸在那边会帮你安排的。你不必考虑我,我一个人在京宸继续生活、工作,毫无问题。”方婉晴说。
      石健眼中的阴影更深了。
      “石健,你得出国。你看王小林,不是已经办下了签证,月底就要走了吗?你又不比他差,为什么要落后?京宸的孩子就该走这条路。”
      “您甭管。”石健起身就要进屋。
      “你傻了还是痴了?我让你走。”
      “我改主意了。不走——至少,现在不走。”
      “到底为什么?难道,还是因为孙梅.......”
      “妈!您以为你们那代人眼中信誓旦旦的苦恋,在我们心里就这么有价值吗?全他妈的是假货!”
      “啪!”方婉晴照着儿子的脸就是一记耳光,打完自己却愣了片刻,随即痛苦地捂住脸。
      石健默默站在地上,抽一下鼻子,从沙发上拿起书包:“妈,我大了。有些事,我也懂。”
      方婉晴无力地摇摇手。石健走过她身边,走向门口,终于停住,背对着她,艰难地开口:“我刚才的话,并非针对你们。要知道,你们这代人在我心中,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方婉晴怔怔回过身,望着他奔去的背影。

      参加完父亲的追悼会,王小林漫无目的地骑车游荡了很久,才回到家里。
      林允雪曾说今天要进城办事,没想到中午她就回来了。王小林惊恐地看到一个满面皱纹、神色阴冷的老太太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眼睛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嘴唇微微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来啦?”林允雪的眼睛在问。
      王小林点点头,随手把一本《挣扎与歌诗——白居易和他的时代》放在桌上。这是每个参加追悼会的人都得到的,王慕昌半生心血的结晶。他又觉不妥,刚要收起,林允雪已拿了起来,一页页翻着。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清脆的纸张翻动声在响彻。
      林允雪放下书,紧盯墙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妈妈”,王小林犹疑地说,“妈你在听吗.......”
      深陷在刀劈斧砍般皱纹中的眼睛锐利地转向他。
      “马上我就要跟您一起去美国了。”王小林低头搓手,“这次能出去,全仗您的活动。我知道您是多么想让我读这个Computer Science,可我想改换专业.......我觉得,工商管理可能对我更合适......”他还是不敢抬起眼帘,“这条路既有广阔发展前途又可以避开我在纯理工上的缺陷。而且.......我觉得我的改行会比爸爸的改行明智得多。”
      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林允雪。林允雪的神气陡然变得极其严厉。她冷冷问:“你觉得自己适合经商吗?”
      “我......”
      “希望你在做出决定前再仔细想一遍,最后把决定告知我。条件允许的话,我一定会帮你。妈妈好歹也在京宸待了40年了。”她自嘲地一笑。
      “你真会同意?”
      “儿子。”
      “妈妈!这次难道你真的放手了?”
      “我再不想为他人做决定了。”林允雪自嘲地冷笑,站起,“不过,走之前,你必须跟我回一次上海看望外公,和他告别。明白么?”
      王小林点一下头,忽然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首先要回老家去。”
      林允雪回过脸来,盯着儿子。
      “我要回老家,去看我的奶奶。”王小林鼓起勇气与母亲对视,声音微微颤抖,“是农村的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长大的。过去我太自私,只顾自己,很少记挂她老人家。如今我已成人了,一定要回报这份养育之恩。我要去看望她,还要代替爸爸.......去看望她。哪怕没时间回上海,我也要先回故乡!”一口气说完后,他感到无法言说的畅快。
      出乎他的意料,林允雪走到窗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儿子呀儿子,你可终于长大了。”

      京宸的夏夜永远是静的。窗外有几颗星在林荫间闪烁。林允雪早早就上了床,王小林洗漱完毕,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望着窗外那珍珠般的星辰,像小时候那样在心底和它们默默对话。
      有人在轻轻敲门。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打开大门,石健站在外面。
      “出去走走,好吗?”石健轻声说。在楼道灯光的照射下,王小林清晰地看见他颏下密密麻麻的胡茬。
      石健推着车,王小林跟在后面,二人无声地走在宁静的普陀斋里。夜色中每扇窗户的窗帘后透出不同的颜色,灯光清一色地柔淡而温暖。普陀斋外面是一排陈旧深幽的青砖平房,在槐阴的遮盖下散漫而又美丽。乘凉的居民大多回去了,只有一两个老人还摇着扇子默默当街坐着。二人沿着那条瘦长秀气的南北路走到十字路口,向右拐到长得没心没肺的东西向柏油马路上。这里有一种天堂的静谧,只听得到路两旁槐树上夜蝉的细微鸣叫,还有自行车轮沙沙的轻响。
      “王小林,咱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是吧?”王小林正皱眉望着一户人家墙角下蜷着的小黑狗,冷不丁听见石健这样问他。
      “我想……是的。”他低声回答。
      石健突然转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了摇:“那么,再见了兄弟!祝你一路顺风!”
      他骑上车,扭转车把朝相反方向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王小林凝视着他的背影,热泪夺眶而出。
      “别了!”他的口型在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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