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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   阳光扛着山芋藤路过学校门口,汗渍沾湿了他前额的发,一头枯黄的软发贴着脑袋,乱七八糟,不成形。

      以前教过他的老校长正好出门,看见他喊道:“阳光啊,还不回家去!你哥哥考上大学啦!”

      “大学?”他暗沉的眼角缓缓抬起,不确定般的小声问道,“真的?”

      “这还有假?”老校长满面慈容,“阳明可真是争气啊!我们村恢复高考以后第一个大学生!唔,也是我教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大学?大学!真让哥哥考上了?
      阳光丢下山芋藤,赤着脚,一路往家狂跑。

      老校长见着他纤瘦的背影远去,缓下身,帮他将山芋藤挪到了墙角:“这孩子,要是当年跟他哥哥一样继续读,现在也该……”

      阳光跑回家的时候,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都是附近的邻里跑来看阳明的通知书的。毕竟在这封闭的乡村,小小的一张红纸写成的通知书不亚于当年高中状元的皇榜。

      “这阳老头子以后可有福咯,这临了临了,六十岁还娶了个小二十多岁的老婆,这带来的拖油瓶比亲生的还靠谱!”

      “谁说不是呢!这阳明考上的可是北京啊!那是皇城根底下,以后是吃国家粮的人。”

      “嗯,我当年看玉凤面相就是好!看吧,这养的儿子也是独一份!”

      “面相好?面相好怎么不给你侄子介绍啊?”几个老婆子、妇女一阵嗤笑。

      “那那那,我不是怕……”

      彼时张玉凤刚好挺着肚子,端了茶水出来:“二奶奶、六婆婆、婶子、桂英……喝水,都喝水!”

      二奶奶接过茶杯子,一看那茶杯子不仅豁了口,里面还真就光是水,连片叶子都没有。

      她放下杯子,笑吟吟地道:“玉凤可真是会当家,这大喜的事情还这么节俭,家里藏的花生瓜子都舍不得拿出来给我们吃吃。”

      张玉凤面上尴尬,只干巴巴地道:“等下回,下回我去镇上买了糖,让阳明给奶奶婶婶们送去,叫你们吃吃他的喜糖。”

      其他人也是晓得他们家的情况,说得好听吃喜糖,一杯茶水都没有,还吃喜糖!

      阳光听到她们说的闲话,也不在意,只是跑到哥哥的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句:“给我看看。”

      阳明两颊透着红,他收到喜讯第一个想分享的就是弟弟:“给。”

      通知书递到了阳光的眼前,阳光伸手要接,望见自己黑乎乎,沾满泥渍的手,又摇了摇头:“你拿着,我看看就好。”

      通知书左边写着阳明的名字、入学时间等,右边是入学注意事闻,几百字阳光硬是看了几遍。
      “真好,真好。”他轻声地重复。

      二奶奶见了,笑道:“阳光也羡慕吧,你妈妈那时候要是让你也读书,你现在也是大学生。”

      阳光抿着嘴轻微地勾了嘴角,张玉凤忽然变了脸:“二奶奶说笑,阳光读书不行,身体也不行。他只要不动不动生病,我就阿弥陀佛了。”

      她转身又朝阳光喊:“叫你把地里山芋藤拉回来,你就晓得偷懒不干活!”

      一边的阳明连忙道:“我现在去拉。”他脚上还穿着一双解放牌胶鞋,虽然洗得破旧、毛边绽开,但还算干净。这是他上学穿的鞋子,这次去镇上邮局拿通知书,也穿上了。

      他边说边脱鞋,张玉凤拉住了他:“你别去,让你弟弟去,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一天天光吃饭!”

      阳光顾着跑回来看哥哥,是把山芋藤忘在了学校门口,听到妈妈骂,他又跑回去拿。

      四下邻里这下通知书也看了,水也喝了,马上就要吃晚饭了,各家汉子都从砖窑、地里回来了,妇女们都回去烧锅去了。

      阳光背着山芋藤回来的时候,家家都已经亮起了烛火,阳家也不例外,只是亮着的是相较于白炽灯不怎么费钱的煤油灯。

      家里乱七八糟的到处堆放着纸壳和塑料瓶子,门前的小棚子里也放置着继父四处收回来的废品。

      阳光有三任父亲,自己的名字也从梁光到林光,最后变成了现在的阳光。

      阳明、阳光是双胞胎兄弟,两人亲生的父亲在跟人家做工的时候,突然往后一倒,人事不省。拉到医院,说是脑溢血,路上就死了。

      后来,张玉凤带着阳明、阳光嫁给了第二任卖鱼的丈夫老林,生了一男一女。
      没过几年,熟悉水性的老林竟然在捕鱼时淹死了。

      渐渐的,就有流言说张玉凤克夫。

      老林家那边也来人带走了小弟弟,留下了较小的女孩。

      张玉凤没有什么经济能力养活三个孩子,索性又嫁给了同村收废品的阳老头。

      阳老头自己先前也有一个老婆,不过年轻的时候就生病死了。他一个人靠捡废品、卖废品拉扯大了一儿两女,给儿子在镇上建了房子,把两个女儿都嫁了出去。

      六十岁的阳老头孤零零一个人住,枕边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而张玉凤三十七八,半老徐娘,如果不是接连死了两任丈夫,带着三个孩子,她还是很吃香的。

      阳老头收废品的时候,时常在张玉凤门前晃荡,一来二往,两人好上了。

      刚开始张玉凤进阳家门还遭到前头三个孩子的反对,阳老头毕竟六十了,没几年好活,张玉凤又带着三个孩子,还有两快要成年的小子。阳老头的家业还有一栋老房子,到时候要真是有什么好歹,张玉凤会不会跟他们争家产?这些事情都说不好。

      不过最后,也不知道阳老头怎么跟他前妻的几个孩子说的,他们松了口,答应让张玉凤进门。

      进门张玉凤也是有条件的,她要让她的孩子上学,不然她不跟阳老头。

      阳老头沉默着抽完一杆旱烟,敲了敲烟杆:“行,上学可以,不过只能上一个。”

      当时阳光、阳明初中未读完,肄业在家,小的女孩阳莹刚上二年级。

      阳莹年纪小,还看不出什么,阳光、阳明成绩都不错,村里的老校长都说:“阳光、阳明只要读下去,中专那是保上,大学都说不定可以。”

      中专那是什么?他们的副乡长就是包分配过来的中专生,年纪不大,职权却不小。如果阳光、阳明继续读下去……

      张玉凤坐在床前想了一夜,等三个孩子醒了,她拿出三根芝麻杆子攥在手心:“你们抽,两平一尖,尖头的去读,平头的就……”

      小妹妹阳莹睁着大眼,怯怯地说:“我也抽吗?”两个哥哥读书是理所当然,她不一样,她是女孩。余婶子说过,女孩读书没用,她读到二年级,能写自己的名字可以了。她想快点长大,长大嫁人,那样就可以把米汤留给哥哥们喝。小哥哥身体不好,大哥哥要干很多活,都要吃饭。

      “你也抽。”张玉凤红着眼,把攥紧的拳头伸到女儿面前。

      阳莹伸手,抽出一根芝麻杆子,平头的。
      说不出失落或是什么,她只是悄悄松了口气。

      张玉凤再把拳头伸到阳光面前:“你抽。”

      阳光低着头,木木地:“非要抽吗?”

      “叫你抽就抽,哪来那么多话!”张玉凤吼他。

      阳光选都没选,直接拿出一根,又是平头的。

      张玉凤哭了:“那好,那就阳明上。”她收起了芝麻杆子。

      阳明站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等张玉凤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喊了一声:“妈,我也抽吧。”

      张玉凤侧过头,脸上已经没有了泪,她冷冷地道:“抽完了,你是尖头的,你上。”

      这之后,阳明读了初中,成绩很好,又读了镇上的高中,考上大学。

      阳光背着山芋藤回来的时候,阳明和小妹妹阳莹在厨房做饭。

      张玉凤挺着大肚子,捆着纸壳,看着阳光.气不打一处来:“干一点小事,拖拖拉拉!跟你那个死鬼老爹一个样。”张玉凤从来也不让阳明做重活,甚至宁愿自己挺着肚子做,也不让阳明掺合。

      在这个家阳明的手是读书用的,不是干活!

      而阳光不一样,他不用读书,他要干活。

      张玉凤时常咒骂阳光:“要不是你小时候经常生病,为了养活你们,我也不必受这么多苦。”

      至于阳明、阳莹,很奇怪的,她从来也不向他们发泄任何负面情绪,仍然是那个温柔的妈妈。

      “成天苦着个脸给谁看!丧门星!”

      尤其是近些年,据说他长得越来越像自己那个亲爹以后,她对他越来越苛责。

      阳光从来也不反驳一句,他是沉默的,他尽量减少出现在她面前的机会。

      再说,她很忙,要干活养活三个小孩,肚子里又挺着一个。她骂两句便骂了,也没有多少精力放在他身上。

      以前她也是很爱阳光的,阳光小时候生病哭闹,时常被她搂在怀里亲吻、诱哄,可是这一切都被生活磨灭了。

      阳光抱着山芋藤拿铡刀铡碎,和着米糠、清水去喂猪。

      家里两头猪,都是他喂大的,喂大的猪除了过年家里用,还是阳明在镇上读书的伙食费。

      这钱阳老头是不拿的,他只出学费。

      阳光望着两头猪出神,再一个多月,阳明要去读大学了,路费、伙食费、学费……杂七杂八,都是钱,他不知道阳老头愿不愿意出,愿意出多少?

      实在不行,就杀一头,离过年还有小半年,他能再养一头。

      隔壁村的砖窑,他上次也去看了,只是人家嫌弃他矮,细胳膊细腿没劲,不用他。

      前头传来声响,阳老头回来了。
      他今早儿去河那边看他小女儿去了,小女儿生产,他抓了两只鸡跨着一篮鸡蛋,哼着歌,乐悠悠地走的。

      阳光知道张玉凤肯定要跟阳老头说阳明考上大学的事,他放下猪桶,跑到前头堂屋。

      张玉凤替喝得微熏的阳老头松了衣襟:“晚上吃过了没?要不要再吃点,阳莹在做饭,特意蒸了两块腊肉。”

      阳老头一听抻直了眼:“腊肉?谁他妈让你蒸腊肉的!这不年不节的……”他凶巴巴的样,要不是张玉凤挺着肚子,早就一个窝心脚过去了。

      张玉凤咬了唇,把阳明的录取通知书拿了过来:“阳明考上大学了,北京,考上北京了。”

      阳老头抖着那张纸,横着眼:“这小兔崽子!”

      张玉凤:“我是要让他读的,你当年答应过我。”

      阳老头是答应过,但他当时想最多把初中念完,念完就是了。哪知阳明争气,念完初中又考上高中!高中还不算,这下还考上大学了!

      “我,我哪有钱供他读。你这是要把我棺材本掏光!”

      阳明端着一砂锅的咸菜汤出来:“不用你供!”

      阳老头啪地一鞋底子扔过去:“翅膀长硬了!你跟谁,你啊我的!”

      阳明杵在那,没躲:“我考的北京师范,学费全免,到了学校还有饭票、菜票补助,寒暑假也有。”

      他淡淡一句话,叫阳老头熄了火:“这大学,大学还不错……你读吧。”反正不用他出钱。

      张玉凤站在一边:“学费不用钱,吃饭不用钱,平时其他生活费呢?我听说北京跟我们这里不一样,随便买点草纸都比金子贵。还有阳明在外面,穿的、用的,不能让别人瞧不起,至少要买两身吧?还有这路费……”

      张玉凤讲半天,阳老头听明白了,说来说去,这阳明上大学还是要他出钱。
      他一甩手:“爱上不上,要钱没有!”

      阳光站在门口,看清了一家大小的脸。他准备明天再去砖窑问问,人家三块砖一分钱,他做五块砖一分钱行不行?

      张玉凤摸着肚子,轻笑了声:“你别觉得阳明上大学你没好处,等我肚子里这个出来呢?只要把阳明供出来,他哥就是大学生!大学生知道吧!我们乡的刘副乡长他也就是一个中专生,阳明以后是比他更出息的!是我们村头一个!你呢,看以后哪个还敢看不起你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子!”

      张玉凤这话说到了阳老头子心里,他走街串巷这么多年,人家都喊他捡破烂的捡破烂的,哪个正眼瞧过他。就算他给亲生儿子在镇上建了房子,人家也不让他去镇上住,怕丢脸!

      这阳明要是读了大学……那他就是大学生的爹!大学生是比副乡长还要出息的。

      阳老头子脑子发热,望着阳明高高大大的身影。

      张玉凤当年嫁给他,就把三个孩子改了姓,虽然阳明读书读傻了,平时不怎么愿意喊他,可他弟弟妹妹都在家里,还有张玉凤肚子里那个崽子,那是他下的!以后等他老了,要是不在了,这崽子怎么办?还是要靠阳明。

      阳老头也知道自己大儿子是什么德行,上次输钱,还在他这里拿了不少出去还债。靠大儿子养小的,那是不可能的!只能靠阳明了。

      他叹了声气,坐到长凳上:“玉凤啊,你也知道上次顺祥来,在我这里拿不少走了,你要我一时凑钱出来供阳明,我真是……有心无力。”

      张玉凤知道阳老头抠,正是他抠才给大儿子建了房子,才把两个女儿嫁了出去。她不指望他对她带过来的孩子多上心,但起码答应过她的事,他要做到。

      “你小女儿生孩子,你巴巴地送了两只鸡六十个蛋,我怀这个到现在吃你阳家一个蛋没有?我没要求过你什么,只在阳明上学这件事上,我是不会放弃的。”张玉凤也坐下了。

      阳莹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阳光蹲在大门口也没有进去,阳明手上的菜汤半凉不凉,整个阳家都陷入了寂静。

      院门外,有狗叫。
      “老阳啊!可在啊?”是村长的声音。

      阳光站在大门口,透过微弱的月光看见不仅村长,村长老婆也来了。

      阳老头子挥挥手,让阳明赶忙把菜端回去,他出门迎接:“村长,你,你怎么来了?”

      王红军进屋,直接坐到了主座:“我这不是听说阳明考上大学了吗?我们村第一个啊,大学生!”
      他伸了个拇指:“了不得!”

      阳老头挠挠头,憨笑:“什么了不得,他再大本事!还能越过村长你去。”

      王红军当村长当了二十年,他爹退下来他就上了,在村里王家是第一。
      他大儿媳妇还是什么知识分子,上海留下的知青。

      “诶!你这话说得就不对,阳明上完大学那怎么也比我这小村长好!分配工作后,那就直接是个干部!”

      干部!阳老头心里一惊。
      张玉凤说是一回事,王红军说又是另一回事。当了干部,那就压王红军一头,压王家一头那在村里就不得了了,还不得横着走!

      王红军没见到阳明人影,问:“阳明呢?”

      张玉凤笑了笑,指了后面:“在厨房。”

      “厨房?你们还没吃饭?”

      村长老婆李淑兰一开口,阳老头连忙接过:“吃了吃了,早吃过了。”他怕说没吃,还要留他们两口子吃饭,毕竟张玉凤说今天蒸了腊肉。

      李淑兰也晓得阳老头什么人,她笑道:“那把大学生叫出来啊!”

      张玉凤喊:“阳明、阳莹出来见见婶子、叔!”

      阳明先走了出来:“婶子好,红军叔好。”
      阳莹站在后面也小声喊:“婶子好,叔好。”

      李淑兰看阳明是越看越喜欢:“阳明这几年书读的,走在路上我都认不出来。这孩子,长得俊!又结实。”

      王红军也坐在主座,翘着个腿,微眯着眼,看大高个的阳明:“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要办个几天的流水席吧,给隔壁村的看看。”

      阳光赤着脚蹲坐在门口,竖着耳朵听。

      “流水席……”阳老头骇得一怔,以为王红军开玩笑,“这个学上不上得成都是两回事,还办流水席呀?”

      王红军站起身,拍了拍阳明近些年逐渐宽厚的肩:“我可以出钱办,学费、生活费,阳明上大学的一切开销我都可以承担……”

      阳光低着的头颅,忽然抬起,阴恻恻地看着王红军。
      他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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