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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有一种风在吹。
      有一种风吹起一地尘埃,吹得白玉堂的洁白帩巾飞扬舞动,忽高,忽低。
      白玉堂站在听堂人众的最外围。
      不是他不想进到里头,而是伴展昭来的时候,同是听堂而来的百姓们早已聚集。他们神情严峻,谁也不发一言。展昭与押解的衙役刚一走入,便个个极有“默契”地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白玉堂就只能待在外头了。
      站在外头其实也不错,不用受人挤,感觉十分自由。反正,听堂本就是用听的。
      白玉堂自我安慰地笑了笑。
      背脊蓦然感觉有丝寒气,他抬头看天。
      天很蓝,略有薄云。入夏的天本该越发炎热,这突来的寒意实在有些不自然。
      白玉堂还欲想些什么,只听堂内传来一声“升堂”,令他赶忙转过头去。

      “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见过包大人。”
      展昭跪地,上身向前微倾行礼。然后,他向端坐一旁的庞吉也行了同样不卑不亢的一礼。
      “展昭见过太师。”
      庞吉显得很得意,只用眼角蔑视了展昭一眼,然后对包拯道:“包大人,这案子已经拖了整整五天了,还有审下去的必要吗?”
      包拯的不发一言令庞吉更是乐不可滋。他道:“端王被杀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展昭自己也供认不讳。包大人不将杀人人犯明正典刑,不知还在犹豫什么?”
      包拯雷霆一瞪,怒目迸出千万愤慨。
      庞吉瑟缩了下,又挺直身体厉声道:“老夫蒙圣上特令监审此案,自不能有负圣恩。包大人若再如此拖沓判案,只怕老夫不得不如实面奏圣听,说包大人公私不分,有护短之嫌。”
      怒火虽熊,眼看着烧不下去了。包拯满脸踌躇望向展昭,所见的却是那一张温和从容的面孔,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
      “大人不必犹豫。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展昭说地异常坦然,仿佛那个即将被判刑的人不是自己。
      包拯只觉心头猛是一搐。眉,挤压地更紧。他将视线移向自己的右手,那只正紧紧捏着惊堂木的手。高高地,他将惊堂木举起,轻轻地,又放下。包拯道:“展昭,本府再问你最后一次。是否真是你于半月之前将端王刺杀在其府邸?”
      “是我。”展昭应道。
      庞吉冷哼一声:“多此一问。”
      包拯斜睨庞吉,再回视展昭,继续言道:“果真是你,本府就更不明白了。你跟随本府多年,朝纲律法知之甚详,你又怎会知法犯法去行刺那端王爷?莫非,你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没有苦衷。” 展昭抬起头,眸子黑得发亮,“展昭不会为了苦衷而杀人,就像展昭不会为了恩情而杀人一样。”
      “杀人总要有理由。”
      展昭突然笑了,这笑不再淡然,反带有一份苦涩。
      “我跟了大人这么多年,我的理由,大人不是应该最明白不过吗?”

      白玉堂看见包拯的身躯明显颤了一下。
      他从不知道这个铁面无私的青天也会发抖,也会露出那种被突然将了一军的慌乱表情。
      但他没有时间惊奇那个,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更值得惊奇的事。
      他身前所有百姓居然都合十了手掌,在那里低着头喃喃自语。
      “包大人一定会救展护卫的,一定……一定……。”

      “包拯,展昭都已承认杀害端王,你还想包庇他到什么时候?”一旁,庞吉又开始施压了。
      包拯无可奈何,他的眸子已发灰变得僵滞,连看向一旁公孙策都仿佛十分吃力。
      “……让他画押。”
      没有往昔的声如洪钟,这一句轻得只有公孙策一人听见。
      公孙策瞪直了眼,他脸上有惊诧,更有疑问。可他立刻知道包拯不会给他任何答案。因为就在他因震惊而抬眼的刹那,包拯已将头别转开去。
      他从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在这重要关头如此怯懦无力。
      可他居然还能懂得他的怯懦无力。
      公孙策的表情仿佛在瞬间冰封起来。他慢慢走到展昭身前递上置放在托盘中的案本。
      展昭疾目扫过案本中罪状记录。他显得极度平静,反是看向公孙策时展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冰有结时,就有化时。当公孙策看到展昭执起笔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叫出来:“展护卫,不可……。”
      不过他这一叫还是晚的点。出乎所有人意料,展昭竟一声嗤笑,随后将手中的笔抛回托盘之中。
      “展护卫,你这是何意?”包拯问。
      “我不画押。”
      “你既然认罪,为何又不画押?”
      “因为我无罪!”展昭霍然起身,巍巍伫立,“展昭认的只是杀死端王一事,但这不是罪,所以我不会画押。”
      “你既已杀人又如何说这不是罪?”
      “因为端王该杀!”
      “放肆!”庞吉拍案而起,怒喝道:“展昭,你居然说圣上的长兄该杀,你好大的胆子!”
      “展昭的胆子从来就不小。我敢杀无恶不作的端王,就不在乎多杀一个佞臣,太师信是不信?!” 展昭一个厉目瞪向庞吉,竟将庞吉吓得坐瘫回去。
      “展护卫不得无礼。”包拯神情严峻,口气也重了许多,“太师是圣上特封前来监审之人,你对太师无礼,便是无礼于圣上。”
      明锐的眸猝然暗淡下去,展昭凝视着眼前跟随了数载春秋的人,心潮一时无法平静。慢慢地,他矮下身子,背已弓,腿已曲。双膝骤然着地的刹那竟沉重到叫所有人感到心痛。
      庞吉此时才敢嘲讽地开口:“胆大妄为,原来这就是开封府的‘规矩’。”
      展昭叱道:“什么叫做开封府的规矩?”
      “展护卫!——”
      “大人!”展昭打断包拯,厉声道:“展昭所言句句出自肺腑,今日就算皇上在这大堂之上听审,我也会这么说。端王所为有目皆睹,奸(jian)淫掳掠,杀人放火,他无恶不作。百姓早怨声载道。当日我潜入端王府并非为了行刺,然我眼见他正在奸(jian)污一名无辜少女,试问我如何能不出手?圣上自诩以仁孝治天下,可就因圣上过于仁慈,念手足之情同胞之义,一次又一次宽容于他,结果也只是放纵其更加为非作歹。”
      庞吉耐不住叫道,“展昭你太放肆了,居然敢说圣上的不是。”
      “我今日进了这里就根本没有打算活着走出去!我为什么不敢说?!!”
      再一次,他欣身而起。

      “猫儿!——”
      白玉堂震惊地大叫一声。
      他知道他听到了,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并把视线集中到他身上。但独独展昭没有,他连一点回头的迹象也没有。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他不会回头了。即使是他说出的话,也是覆水难收。

      “端王为人十恶不赦,多条人命丧于其手,大人明明知道,也有心为民做主。可官家存心庇护,第一次将大人参其的奏折留扣不批,第二次大人据理力争,却被圣上剥去了龙图阁大学士一职。属下莫大地敬佩大人的敢言敢当。”神情有激奋转暗,眸中精光已逝,“可是……即便大人能代民请命又如何?大人最后仍是无可奈何将端王放了。只因一道圣旨。”
      “大人懂法,以法为尊自是无可厚非。可大人懂得只是国法。国法不善,上宽下严,受益的是身处高位的皇亲国戚,受苦的却是真正需要法之荫庇的穷困百姓。大人侍君,以君为大也不无不可。可大人应该懂得一个道理,君也是人,君也有过,为人臣者要的便是防君之过、鉴君之过、改君之过。君有错,人臣如何能将错就错?!”
      包拯霍地起身怒喝:“展昭,你也太放肆了!”
      “展昭本就是江湖中人,本就恣意放肆惯了。即使入得公门,我也学不会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因为我入此,非为朝廷那一点养不活人的俸禄,只为真理,只为正义,只为用一己微薄之力助益天下百姓。”
      包拯闭紧眼睛一脸苦痛。他道:“你还年轻,有很多东西你还不懂……。”
      “不,我懂得。”
      展昭荡出他惯有的笑容,似云过无痕,清风拂面。
      “正因为我懂,跟随大人这么多年,我的剑下才放过了比我想象中更多的恶行昭彰。就因为大人的无奈,展昭感同身受。”
      “那你为何这一次便不再感同身受了呢?”
      “这就是江湖庙堂的不同,我和大人的不同。展昭心中,君才真正为轻……连大人,也为轻。”黑漆的眸更加黝黝,闪着一种刚毅的决绝,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沉。
      “国,有国法。展昭心中也有法,视为心中之法。国法有偏,心中之法却不能有偏;国法可误,心中之法却不能有误。否则,展昭信念不在,义理不存,和行尸走肉或那些心有余力不足的碌碌无为有何区别?我入得公门忍受江湖中曾经的朋友称我做朝廷鹰犬又有何意?莫非大人真以为展昭喜欢被圣上冠以御猫之名,如同驾前玩宠?”
      “展昭!”
      “一提圣上大人就紧张了。”
      展昭清冷一笑,哼之有声。
      “大人,圣上非为圣人。即便是圣人也有做错想错的时候。大人明知圣上有错,就不该纵其错之更深,即使死鉴,即使抗旨不遵,也该查以毫厘。若非等到谬以千里,蚁穴堤溃,民心不归,群情沸腾,那圣上将不再是圣上,大宋的江山也将朝不保夕!”
      “啪!”地一声,是包拯直直摔入椅背的响动。
      又“啪”地一声,是庞吉拍案而起的愤慨:“好你个展昭,满嘴胡言根本是欲颠覆我朝,我宋氏江山安如磐石岂是你一宵小之辈便可轻言诋毁的?”
      “安如磐石?”展昭哈哈大笑,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反凝冻成冰,“北有辽,西有夏,南蛮边境也是连年纷争不断。这就是太师所谓的安如磐石?在我看来不过危如累卵。”
      “你……。”庞吉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拿展昭没辙,只有把气撒在包拯身上,“包拯,你好!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奴才!”
      “庞吉!”展昭一声怒喝,“你才是真正的奴才!”
      “展护卫!”包拯也叫出了声,一向稳重的他似也乱了,“你承认你杀了端王,却不肯画押。你到底想如何?”
      展昭的眼神黯下去,脸上飞扬不再,只有他浅浅的笑才是那脸苍白上惟有的光彩。他顺着眼,收敛只用顷刻,仿佛先前激扬呈词的人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的他又成了那个循规蹈矩的展护卫。这就是他的平静,作为四品带刀护卫的平静。
      “我不画押,因为我只是俗人,我不要自己挂着一个似是而非的污名而死,不要后人被那一纸荒诞所愚弄。我要死的堂堂正正,就像我活得堂堂正正一般。”
      展昭脸上已没有了任何表情,除了望向包拯时眼眸瞬间的一跳,“我知道大人的为难,也知道我今日必死无疑。圣上已经下了密旨要大人将我斩首,我……什么都知道。”
      “大人?这是真的?”公孙策惊异地望着包拯想从他眼中寻求答案。
      而包拯又一次避开视线——不止公孙策,他避开所有眼中闪着疑问的人。
      可正因为如此,每个人更了然于胸。
      公孙策突地将手中托盘一扔,也跪下来。
      “展护卫说的不错。这样的旨,不遵也罢!”
      “公孙策!”
      包拯只来得及叫名字,却见身边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同时奔下堂去也“扑通”跪倒在地,齐声道:“大人若要遵旨杀展护卫,那就将我等一同杀了!”
      “你们……”
      黑压压的堂内衙役跪了一地,门外的百姓也跪了一地。唯一耸立不屈的只有最外方的那一身白衣。
      但白玉堂的指关节已发白,紧握手中宝剑握得发白。
      庞吉喝道:“尔等是要造反吗?”
      “镪!”地一声竟是出世般清脆龙吟,三尺青锋抖出剑鞘一尺有余。白玉堂的眼神冰冷如腊月寒霜,仿佛要将庞吉冻结。庞吉刷白了脸,坐下,不再说话。
      “你们都在逼我,你们居然一同来逼我……。”包拯惊起的身躯已明显摇晃地站不稳了。
      公孙策道:“学生等非为逼迫大人。只是要大人知道,我等之所以会入官府,怀的是与展护卫相同的抱负——不是报效皇恩,而是心系黎民。若正如展护卫所言,‘信念不在,义理不存’,那,不如了此残生。”
      “公孙先生,本府以为你应该最是懂我……。”
      “学生懂!”公孙策眼中已含泪水,“若是不懂,学生早就离开这个皇权至上的腐朽朝廷。”
      “……”
      “学生知道大人是在泥泽中撑船。其实我们这里的每个人谁不知道?我们都看到了大人的辛苦,也都能体会大人的无奈。所以我们拼尽所有又拽又拉就是不想让大人你这条船沉下去。”老泪已落,潸潸湿却衣襟。公孙策没有擦,只用他那双眼坚毅地望着包拯,“其中谁最辛苦?谁拼死保护大人?谁为大人找证据?谁为大人破案抓人?谁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忙得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谁的身上总是带伤,而且伤上加伤?展护卫为大人做了这么多,他又向大人索取过什么?如果今日连他都要死在大人的虎头铡下,那就是天地不长眼!天该绝!地该灭!”
      回身,指着那一干百姓,公孙策又道:“大人你看看,看看门口那群百姓,你再到开封府外看看,你知道还有多少百姓在门外等着大人的公正判决?你是青天哪……你不是皇上的青天,是百姓的青天哪!”
      看着那些跪地的百姓,听着那一声声呜咽的“大人”此起彼伏,包拯震动了。他颓然倒入椅背,形容憔悴。
      他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是对的?
      谁还站在他这一边?
      谁能帮帮他?帮帮他……

      “公孙先生,还有大家,不要让大人为难了。”
      突兀的一句,令包拯一震。他抬起眼,惊异地望着眼前的人。

      在这个人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来到他身边。那时年少飞扬,虽然多年来任由岁月在其面容上刻划下荏苒痕迹,他以为他不同了,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的骨子里仍是一尘不变。
      不变,是因为不能变——人的信念如同人活着的根本。
      但他也知道,一切确实在改变。
      他老了,果然老了。
      曾经滔滔雄辩的意气奋发已不再,曾经七次弹劾王逵的锲而不舍已淡薄。
      现在的他……
      人老了,就变得软弱了。
      明明知道圣上错了,他说了第一次,争了第二次,却再也无力担负第三次可能有的溃败的打击。
      他以为他的改变软弱无人能看出,原来有人还是把他什么都看透了,并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呐喊出来,声声夺人,声声凄切。
      当然,这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在改变,那东西就叫作“情”。
      他们间变的就是这个“情”——多年共事的情,亦父亦友的情,生死患难的情。
      原来直到这种时候会第一个站出来帮助他的人,还是他。

      “请大家听展昭一言。我说了如此之多并非为开脱自身。生死于我,早已淡若浮云。”
      说到这里展昭的表情真是淡若浮云,反是跪于他旁的公孙策脸上阴云密布。
      “大人自小受得便是君臣之礼,我所要大人明白的,亦只是其中的弊病,别无其他。天下为何?天下是百姓之天下,若要守住天下,惟有先守百姓。百姓利益为先,百姓事态为重,百姓丰足为乐,百姓安居为安。无论多苦,展昭都希望大人在这一潭沼泽前行下去。”
      展昭弯身扶起公孙策,又对四大校卫和一干衙役道:“你们都起来。”
      “展大哥……。”赵虎急道。
      “起来。”展昭加重了语气。
      众人见展昭神情严厉,无奈起身。
      展昭道:“大家既然知道大人的苦,也知道大人作为朝中一方清流的艰辛,那就更该明白他不能退。如果所有清流都退了,又有谁来扶正朝纲?如果人人独善其身,由着那些奸佞小人在朝中为所欲为,到那时江山才真正危矣。”望向包拯,他又道,“大人是难得的清流,展昭会入公门并心甘情愿待了这么多年,也正因有他。因此无论如何我也会保全大人。”
      “可是展护卫……。”
      公孙策想说些什么,却被展昭打断。展昭抓住他的手臂,道:“公孙先生,你想说的,我懂。但你却该是最了解我为什么会说这话的人,所以……”展昭摇摇头。
      公孙策不再说话。因为他不止懂,而且太懂太懂。
      展昭霍然跪下,朗声道:“请大人依法降罪。”

      “法?依什么法?”
      包拯脸上起了一种茫然。
      “国法既有弊病,万岁的圣旨又不该遵,试问本府能做些什么?”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因为他们从没见过包拯露出如此迷茫颓唐的神情,让人瞧得直觉眼眶发热。
      展昭的头也垂着。他不说话,谁也不说话,于是整个公堂突然安静下来,只可闻众人或长或短的呼吸声。
      展昭缓缓回头,平静地望了白玉堂一眼。
      这一眼似乎包含很多东西,似乎又什么也没有。
      这一眼似乎望了很久,似乎却又只是短暂的一瞥。
      白玉堂心跳蓦然加快。每当有不好预兆的时候他的心跳总会加快。他拼命挤到最前端,他想大声问展昭怎么了。可他没有机会,因为展昭不给他这个机会。
      “无论国法有无弊病,终究是国法,无法约束惩治恶人,百姓将无以安身立命。错的,只是些微,展昭言其错,却不至全盘否定。其实圣上也是如此,圣上仁德,展昭亦深有体会,圣上想不通的只是端王之事,放不下的也只有与端王的兄弟之情。所以圣上需要的便是大人这样敢鉴的臣子引导,国法需要的也是大人这样的执法者把持。展昭说了这么多,看似为自身求活,实则不然。展昭求的,是给大人最后一点展昭的肺腑之言。展昭还是那句话,大人不能退,半步都不得让。如果展昭的脑袋可以保住大人,哪怕是错了,哪怕只是全大人一个名声、地位,请大人尽管拿去。”
      重重的一磕竟是置地有声。
      “展大人!”这回是众人的异口同声。
      “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圣上颁下密旨要我的脑袋,即使大人不杀我,我也难逃一死。如果我不死在这里,自有宵小之人污蔑大人徇私,朝堂之上将再无包大人立足之地,大人甚至会落得个违旨欺君之罪。没有了大人,还有谁能为百姓做主?”展昭的眼神已坚定决绝,“若是如此,展昭死不足惜。”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白玉堂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一眼,竟是诀别。

      庞吉踌躇了半天才站出来说:“包拯,既然展昭都甘心赴死了,你还在等什么?”他怒瞪身旁衙役道:“都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将虎头铡抬出来。”
      衙役茫然地看着包拯,只见包拯极其沉重地点了下头,那衙役才招呼了同伴将虎头铡抬出来。
      “快开铡啊!”庞吉激动地叫。
      无力地,包拯低声道:“开铡。”
      “唰”地一声,明晃晃的刀锋被大力抬起。
      “大人!——”公孙策与四大校卫俱又跪了下去。可一切已无法阻止。
      无论多慢,那支令签仍是到了包拯手里。包拯脸上有笑,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令签,看到的是指头瑟瑟发抖。他又去看展昭,看到的是那一如最初的平静坦然。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
      先前的激涛骇浪,仿佛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不。有二样东西是无法回到原点的。
      一是时间——发生过的永将存在。还有一样是生死——一签抛下,天人永隔。

      “大人,只要你牢记当为百姓争尽方寸。展昭,死而无怨。”
      铡刀下,展昭在微笑。
      浅浅的,淡淡的。
      不重,那笑容的过往只是清风拂面。
      却,也不轻。
      一笑而过后,他所付出的将是他的生死。

      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种人可以如此从容。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如此从容。
      生!
      死!
      咫尺天涯!

      包拯闭上眼,当他指间的令签终被他抛下桌案的时候。

      签在空中飞,签在空中转,签向前掷去,签有落地时。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
      既然无可奈何,既然无能为力,那就……
      不见!
      不见!
      不见!

      逃避的人继续逃避,面对的人已然出手。

      那是海鸥低空拂过海平面的优雅身姿。可海鸥不会有火一般的眼眸。那眸中火还不是一般的火,是红莲之焰,欲烧毁吞噬一切。
      斩首的令签永远迎不来它落地那一声,因为它已被白玉堂转眼抄到手里,又转眼折断!
      “原来这就是正义,很好,非常好!”白玉堂狂笑起来,指着包拯道,“包拯,我素来敬你。因你敢作敢当,不畏强权。可你今日居然要牺牲展昭来保全自己,你可有想过当你将令签扔下来的一刻,青天早已不在。门内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门外也有那么多双眼睛,你以为可以蒙骗天下人的眼睛吗?”
      “没有人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展昭澹然地说,“大家都已明白展昭的意思,大家该懂得怎么做。”
      白玉堂“唰”地将视线扫向众人。一个个全顺着眼,将头垂得极低。果然,他们懂,他们选择沉默。
      白玉堂瞪向展昭,他的声音已起了哽咽:“猫儿,你不会不甘心吗?你为匡正朝纲律法付出了那么多,今日却要死在这上头,你会甘心吗?”
      展昭没有去看白玉堂,他只是眼望前方,“如果我甘心,我就不会一反常态慷慨陈词了那么多。如果我不是心甘情愿地赴死,这开封府大堂未必留得住我。”
      “你是在自相矛盾!”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有些事不想发生却发生了。”说到这,展昭突然顿住,然后他抬头看向白玉堂。白玉堂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心弦仿佛被挑断了。
      回过头,眼中不再凄迷,展昭豪声道:“有些事不想做,却一定要做!这世上有太多太多东西,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为了守住这些东西,人只有懂得选择,懂得舍弃。”渐渐地,他又将声音放平,“白兄,我不想再说下去了。因为你应该最懂我。”
      “对,我懂,我自然懂你的意思。”白玉堂脸上的表情瞬间激昂起来,话声已近咆哮,“可我不甘心,我宁愿我不懂。”
      突然冲到展昭面前,他激动地蹲下身扶住展昭双肩,摇着他,晃着他,“猫儿,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还谈什么正义?理想信念都是狗屁!死了,就只有一坯黄土,还有满身污名。你以为你不画押就没有东西把你记下来吗?史官会把你记载入册,用豆大的字把你歪曲成行刺皇族的叛逆。”
      展昭摇了摇头,然后笑了,仍是那淡淡一笑。
      “白兄错了。这世上最大的清官便是史官,惟有史官不能满纸荒唐。因为他们要记录最正确的东西留给后人。就让我的一死成为当今圣上一大过笔吧。”
      “你就把你的死看得那么轻?”
      展昭仍是摇头,“是白兄把生看得太重。人,既有一生,总要一死。”
      他的手慢慢搭上白玉堂压在他肩头的手上。白玉堂只觉脑子轰隆一声,如遭雷击。
      那只手刚才还只是指甲发紫,现在居然已经整只手都发黑发紫了。
      白玉堂猛地向后栽了一步。
      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
      展昭看了眼白玉堂的神情,幽声道:“白兄你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了,是吗?”
      白玉堂没有回答,因为他的眼已红。血红!

      庞吉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声:“包拯,你就由着这些江湖草寇在公堂之上如此放肆?”
      不说还好,一开口,蓦然引得白玉堂一腔怒火无的放失。二话没有,剑已铿然出鞘,一个剑花便削去了庞吉一只左耳。
      血流如柱,庞吉哇得惨叫一声,捂住自己已没有耳朵的地方。
      白玉堂剑身又是一记挺进,欲刺庞吉咽喉,却觉眼前一花,藏青人影已至,笔直挡在庞吉身前。只见其双掌一翻,剑身在其掌力控制下滞歇不前,反发出阵阵吟鸣,如悲如泣。双掌突又一击拍,上撤,剑也随之挑飞上扬。
      “猫儿你……”
      “白兄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这混帐从刚才就雪上加霜一心要置你于死地。你为什么还要庇护于他?”白玉堂已在怒吼。
      “因为他罪不及死!”展昭也不让半分,“庞吉不似端王罪无可恕,他纵有错,却俱是小错,白兄若是杀他,就是无视律法杀人,按理,展昭要将你捉拿问罪。”
      “妈的你不要跟我谈律法!你昏头啦,你都快要被律法害死了,你还跟我谈个屁!”
      “只要展昭一刻不问斩,展昭品级仍在,展昭仍是公门中人。”
      “你……。”长剑意气地一挺,已指住展昭咽喉。蓦地狠狠啐了口,他点头,收剑,“好。我答应你,我暂时不杀他。我在这杀了他,你的包大人又要犯难。”
      “展昭也不想看到白兄步上我的后尘。”
      白玉堂一怔,对上展昭那双清湛的眸。
      他看懂了。原来这才是他心中真正想的,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惦念着包拯惦念着他,他所考虑的仍是别人。
      那他呢?他又该为他做些什么?
      白玉堂平静地说:“好,我不杀他。但是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杀你。”
      “白兄……”
      “你甘心,我不甘心。你要舍弃你自己的性命,我却不允许你舍弃。”满是的悲怆已填满白玉堂的胸膛,“你是英雄,英雄不该这么死,不该死在这里。”
      突然上前一把拉住展昭,他急促道:“跟我走。”
      展昭拉住他摇头道:“我不能走。”
      “由不得你,今日你非走不可。”剑尖已指向哀号中的庞吉,白玉堂冷声道:“你不走,我就杀了他。”
      “白玉堂你……”
      “你若不想我成为杀人犯你就跟我走!”
      展昭眼中结起一层冰霜。
      “就算你杀了庞太师,今日我也不能随你离开。”
      火苗猛地直窜头颅,一咬牙,白玉堂突然放声大笑,狂放不羁,但那笑声中所升华的竟是一股杀气。
      “那好!那我就连你一心要保全的包拯也杀了!既然要死,不如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展昭瞠大眼目,瞳孔猛地收缩。
      他知道白玉堂是认真的,这个人向来言出必践。
      眼中冰霜化成云雾,茫茫皆是惘然。
      “好。”展昭说,“我跟你走。”
      他抬头,突然向包拯跪下,倾身,伏胸,头缓缓磕到地上:“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有的只是伤了庞太师越狱潜逃的杀人钦犯——展昭。”
      对视,千言万语不用出口。
      因为彼此,都已太了解,都已太懂。
      “太师,你可听明白了展昭刚才所说?”
      庞吉支吾难言,却听展昭又道:“别人问起,你若说错半句,展昭定会回来找你。”
      “展护卫……。”包拯哽咽了声音,讷讷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亦只余沉默。
      “大人珍重。”
      “珍”字真,“重”字重。展昭蓦然起身的身姿却全然不同,好似一阵风,跌宕洒脱。
      门外的百姓向两边退开,他们目送展昭与白玉堂离去。
      门内公孙策等人痴痴站着,视线久久不能离开那个远去的方向。
      包拯颓然坐倒,目光已散,神情已惘,肃然不再。
      他,太累了。
      他以为失去的只是一个人,原来,竟是太多太多……

      *******************************************************************
      府门外也都是人,个个面色堪忧。一看到展昭出来,人群有些骚动了。
      或多或少有人上前几步迎上去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又退了回去。众人往两边退开,静静望着展昭与白玉堂离去。
      白玉堂知道里头的消息已传了出来,也许已传遍整个开封。
      一路上,白玉堂很想和展昭说些什么,然而展昭表情肃穆,于是他也选择保持沉默,只用他那双眼看。
      他看到很多东西。
      他看到街道上每个人望向他身前这个人的时候眼神是那样心痛;他看到有些人甚至在他们经过后跪了下来,叩头连连;他看到有个孩子一瞧见展昭便兴奋地叫着“展叔叔”蹦蹦跳跳要跑过来,却被身旁母亲一把拉住,母亲摇摇头,然后抱着孩子泣不成声;他看到守门的卫兵见到他们先是一阵紧张俱围了过来,当他已握紧剑柄预备大打出手的时候,这些卫兵竟和那些百姓一般一下子退到两旁;他看到他们的眼中有敬,他们的眼中有惜。
      直到出了城,白玉堂才发出一声叹息:“一生无悔。我此刻才真正明白你为何一生无悔。你虽付出了太多,终有得到。”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前面的人身子猛是一晃,眼见便要栽倒。忙不迭伸手将他扶住,只见一蜿带黑的血从展昭嘴角溢出。
      白玉堂大叫一声:“猫儿你……。”
      展昭一脸倦容,他吃力地依在白玉堂身上,吃力地抹去嘴角的血丝。
      “白兄,如果当时我仍不肯答应与你走……你会不会真的杀了包大人?”他问。
      白玉堂屏住心中苦痛,啐骂一声:“你果然是只笨猫。如果我会杀包大人,那我就不是白玉堂了。”
      展昭惨淡一笑:“居然被你骗到,我的确也变笨了。”
      “你别跟我提‘骗’这个字。你想想你骗了我什么?”白玉堂抓起他发黑发紫的手,声音嘶哑,“你身上的毒明明已经侵进七经八脉,你却骗我,还喝光整葫竹叶青……你简直可恶!”
      “白兄不也骗了我。”展昭淡淡一笑,“从开封到陷空岛明明不止一天的路程,你如何赶得急与素心姑娘的婚礼?我们最多扯平了。”
      白玉堂怒目一瞪,“谁说扯平了?我有说我是在陷空岛办喜事吗?”
      展昭“哦”了一声,又是一笑,道:“那么我是不是有幸能看到白兄穿大红色的新郎服的样子?”
      “你真那么想看?”
      展昭颔首,白玉堂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于是扶住展昭的双手抓得更紧。他说:“好,我一定会让你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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