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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有一种风在吹。
      有一种风从远到近,带来风的声息。
      有一种风就在耳边回响。开始很轻,如情人伏在怀中埋怨,缠绵低回。后来越来越响,似吵嘴翻脸后红了眼的叫嚣,着实不堪入耳。
      于是,床上的人被吵醒了。
      清醒的刹那,风声也消失无踪。
      耳边寂得出奇,与适才的狂风乱作形成鲜明对照。
      有的,只是时快时慢的心跳,与那若有若无、忽急忽缓的呼吸声。

      昏黄,似落在身,竟有一丝暖意。
      可以看见柳条在摇曳,轻巧地,柔美地,若闺秀行步时湘群款款的拂摆。
      原来屋外仍是有风在吹。
      柳叶突然争脱枝条的束缚,任细长的身子随风,由左到右,由右到左,不停翻动,再翻动——避去枝条痴痴纠缠——躲开大地殷勤召唤——穿过窗台不意阻挠——终是落到床上——展昭的胸前。
      拾起,凑近鼻尖,有意无意地嗅了嗅。
      不愧是夏的味道。草木的气息,芬芳浓郁。此刻正是万物生机最盛的时节。日有雀鸟吟鸣,夜有蟾蜍蛙叫,再加上不分早晚的夏蝉,他倒有些开始佩服自己在如此吵闹的环境下竟可以睡得这般安稳。
      安稳?……
      还以为自己已经不知“安稳”这两字是如何的了。
      笑颜逐开,当眼角余光瞥到那捻叶高举的手,却有另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笑意渗透而出。
      手上淤紫已经不见,只是这并非是毒已驱散,而是蔓延。从走出开封城的一刻,他已抑制不住毒性发作。积压在掌心的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全身。若不是白玉堂拼内力救他,或许他早魂归黄泉。
      他不畏死,且早有了死的觉悟。只是,他很清楚现在还不能死,因为心中有所牵挂,因为……还有放不下的事。
      嘴角的弧线刻划更深。不是开怀,也不苦涩,而是淡到极致的澹泊。
      有声的蝉鸣,无声的澹泊。
      却是同样。
      嘶之力竭。

      外屋传来时不时的走动声与人轻细的说话声。展昭知道是谁,遂抖擞精神,披起外衣下得床来。
      “一切都布置得差不多了。”
      “嫁衣呢?”
      “早好了。我问林家娘子买了她的旧嫁衣,昨儿晚上就改好了。”
      “难怪眼睛有点红。熬了夜吧?”
      “你这是心疼我吗?”声音可以听出一丝窃喜,“若真是如此,怎么都值得的。”
      沉默,长久的静谧。好象外屋的人已经知道内屋的人醒了,正在听着他们的交谈一般。
      展昭终是推开一条门缝,向外望去。
      展昭并不觉得他睡了很久,但是外头的厅堂确已焕然一新,装点成了喜堂。窗上,门上,墙上,连摆放整齐的两排椅背上也都张贴上红色“喜”字。红绸带,红蜡烛,摆设铺陈全染喜庆的味道,红的,艳的,随处可见。真可谓是处处见“喜”,处处红。
      就在这一片艳色的红的包围下,堂心两条白色身影显得尤其突兀。白玉堂依旧白衣如许,另一个女子也是一身皓白,素雅,高洁,合身地衬出少女的美妙曲线。
      这两个人将会是天作之合。展昭这么认为。
      那天第一眼看到这玲珑女子,见到她骑着白驹拦阻在他们马车必经的山道,他就意识到这点。
      “御猫展昭?”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南侠展昭。”白玉堂纠正道。
      他,却笑了。
      “展昭只是展昭。”
      这是他自身的答案。
      片刻静默。之后,大笑响起。
      那是三人的笑声,三人的开怀。
      她说:“好极了。我也是怕麻烦的人。所以叫我素心就好。”
      于是,二人之行,成为了三人之旅。最后一同来到了这个小山村。
      素心是个温柔又聪慧的女子,只是眉宇间总有一抹让人看不懂的轻愁。
      一如此刻。
      “玉堂,你是真心愿意娶我的吗?”
      白玉堂拉扯了下嘴角,展平几上的红布,口气十分淡然,“傻丫头,问这个做什么?”
      素心微微一笑,温柔中带着少许苦涩,那是巾帼独有的柔韧:“这世上有些人选择浑浑噩噩过完整个人生,而有些人却选择清醒面对,哪怕是痛苦。”
      别开脸,白玉堂脸上显出一种别样的深沉。
      “我一定会娶你的。”他说。
      “我知道,你在信里已经说了。”
      “那为何还要问?”
      “因为人的心意和事态不同,无法臆测。我只是想知道真实是什么。”
      “真实就是你应该相信我。我白玉堂言出必行。答应你的誓言,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素心又笑了,这次却是幸福地,“我明白,我信你。”
      白玉堂沉默片刻,摇头道:“不,你并不信我。不然你就不会来了。”
      “这和信不信没有关系。我只是突然有一个预感,如果我不来,不紧紧跟着你,抓牢你,或许我就永远失去你了。”
      “那你现在抓到我了?”
      素心苦笑道:“想抓住你只是我的一相情愿。其实我早知道,我是抓不住你的。”
      “可你还是来了……。”
      “因为我突然想看一看那个抓住你的人。”
      “你看到了。”
      素心仰首望向上方,“看到了。是个很不错的人。”喟叹地一声,随后的平视却不同于叹息的无奈,而是执着,在眼中,在那如同规劝的话语声中,“只是玉堂,不值得的。你不值得这么做。”
      “值不值得不是由你来说的。”
      视线突然锐利到仿佛一把可以随时刺穿利剑,一字一句都不存半分动摇。
      “我的事。我说了算。”
      “是啊,你说了算。根本没有我介入的余地,是吗?”轻愁已经彻底变苦,可是素心却仍在笑。“所以,我不觉得我来错了。你明白吗,失败者总会想仔细看清胜利者的面孔,好有机会复仇……。”
      一把抓住素心的手腕,白玉堂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凶狠道:“如果你敢动他分毫,我绝不会原谅你。”
      素心轻轻地笑,笑之有声,带有一丝无伤大雅的讥讽:“傻瓜。要是我真打算做什么,我会在乎你原不原谅吗?”淡淡向厅堂正中张贴的大红喜字望去一眼,露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来,“我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不是吗?”
      是的,她一定是胜利者。只是,却一定也是最失败的胜利者。
      捉住白玉堂的手放到自己笑靥上,素心情深款款道:“我知道玉堂喜欢看人笑,所以,即使内心觉得再痛再苦,我也让自己笑着。我一直都很庆幸这辈子可以遇上你,可以雀屏中选成为你的新娘。不过我现在终于明白我的幸运是怎么回事了……。”
      泪,滴落宽大的手背。但是那手掌抚着的娇嫩脸庞却仍在微笑,温馨地笑着,让人痛彻心扉地笑着。“玉堂,不用生气。还是像从前那样看着我吧,哪怕你真正看着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别说了。”白玉堂挣脱开,掩不住眉宇的纠绞,“他快醒了。”
      擦去眼泪,素心的表情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也向内屋投去视线,她淡淡问:“他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
      轻而易举地回答,但素心却看得出那双清湛眸子里最深的痛楚。
      “所以你才急着在这个小村庄筹办婚礼吗?”
      “我答应他的事一定会办到。”
      “难怪一向讲究的白五爷肯如此将就。玉堂,你不觉得自己是在勉为其难吗?”
      白玉堂纠紧眉结,道:“有时女人笨一些不是坏事。你只要知道我会娶你便够了。”
      “你当然会娶我。你只能娶我,不是吗?因为我是女人,我可以成为你的妻子,而他……。”
      “够了!”
      愤怒的一句,不仅打断素心的话,更打断了她的笑。但是又能阻隔多久呢?
      人总要说话,总要笑。
      “我去试嫁衣了。我想这是目前比较明智的决定。”走到门边,素心突然回头,“玉堂,真可惜,我不是笨女人。不过没关系,聪明的女人也是会做笨事的。我仍是期待今晚我们的洞房花烛。”
      言至最后一句,素心的视线突然离开了白玉堂,射向内屋的门帘。
      白玉堂不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惯有的沉默。
      素心紧咬双唇,苦涩地边退边笑,“不值得的,玉堂……不值得啊……不值得……。”
      没有等到素心的身影完全消失,白玉堂已大步冲进内屋。
      展昭仍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似是睡着了。白玉堂慢慢走近,拾起掉落在地的外衣,看眼展昭,复看向素心离去的方向,外衣在手心被渐渐揪紧。他一脸木木的了然,冷哼着嗤笑一声,坐至床头,一面拍着外衣上的尘土一面漫不经心道:“好了,猫大人,不管你睡够还是没睡够,都可以醒了。不然五爷我的喜酒你可就要错过了。”
      展昭笑笑,顽皮地眨眨眼,“若不是我病着行动不便,才没那么容易让你抓到小辫子。”起身,接过外衣披上,问道:“怎样,都准备好了?”
      白玉堂突然停下助展昭着衣的手,深沉凝视,“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望着展昭的一脸不解,白玉堂笑了。
      “没什么。”
      深邃的眸深深注视着眼前的人,像要将人给溶了。
      不,也许溶了的是自己。
      怕光的刺目,怕夜的孤寂,雾中的人总有各式各样的理由不愿走出迷雾。
      为了与之同行。
      惟有,走入雾中。
      “什么事都没有。”他轻描淡写地说,迷惘的视线却落到了窗外。
      展昭微微垂下眼帘,不着痕迹地亦看向窗外。窗外,生意盎然,连风的味道都好象是活的,送入阵阵热浪——窗内窗外,全然两个世界。
      展昭问:“婚礼筹备的怎样了?”
      “都准备差不多了。”
      “素心姑娘呢?”
      白玉堂顿了顿,嘴角划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用很深很深颇含趣意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人:“去试嫁衣了。”
      彼此明知是自欺欺人,仍埋头作戏。
      人生有时就是如此。
      戏码,两个人唱才会更出彩,不是吗?
      展昭笑笑:“白兄不去试喜服吗?”
      “你这么想看的话我马上去换来。等我一下。”说完,白玉堂快步走出内屋。
      没有停步,他径直穿过厅堂,一直到两只脚完全踏离门槛,整个身体终抑制不住疲倦,重重依上墙头。仰面,白玉堂摸了摸嘴角,原来他还在笑,只是他已不知这样的笑容到底代表了什么。知道的惟有那熟稔的苦痛,木然而又周而复始,甩脱不得。
      “我究竟在做什么?”他喃喃自语,闭紧双眼。“这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白玉堂身影消失的瞬间,展昭弯下身子,倏地用手捂住嘴,一阵翻呕。待松开,但见满手猩红。他呆呆望着自己的手掌,血红映在眸中,仿佛逐步将整个瞳孔侵蚀,逐步染作惘然。用力握拳,将掌心所有掩藏其中。紧紧攥紧,仿佛是要让一切都灰飞湮灭。
      树梢的蝉,不懂人的心绪,仍持续着它们的喧阗。
      诚然,人也不懂蝉的声嘶力竭。孩子们将蝉捕下,时而玩狎时而装在篓子里听热闹,却忘记它们鸣唱的乃是死亡之乐。
      如果哪一天,有人懂了,那一定是人真正懂得死亡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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