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与星光》陵扬君

7、第七章

　　游乐场的改装已经基本完工，随时都可以投入使用。虽然这对许华而言很残忍，但事已至此，纪纱还是请崔天成联系了她，说明了现在的情况。

　　结果没到一周，纪纱就接到了许华的电话，听到了潘凯病危的消息。

　　公司有专门的遗体冷冻柜，出殡之前用于存放遗体。纪纱得知这个消息后，赶紧联系了司机，开着遗体运送车来到了医院。

　　长长的病房走廊中，有不少的人坐在靠墙边的长椅上，有的面露愁容，有的掩面而泣，还有的表情麻木，头靠在墙上，微仰着头，呆呆的望着天花板。

　　纪纱走过一间病房，听见里面爆发出争吵，三言两语便弄懂了其中缘由。

　　无外乎老人将死，财产的分配有了问题，一言不合，就在病床前吵了起来。

　　医院百态，或动或静，仿佛是一出荒诞的欢喜剧。

　　纪纱还记得外婆去世的那天，她同医护人员推着外婆的遗体下楼，转角时路过产房，大夫开门通知外面等待的家属，说一切顺利，母子平安，从此，这世上又多了一条鲜活的小生命。

　　一生一死仿佛是个轮回，每天都在这里交错着上演。

　　“这位女士，请您让让。”

　　“抱歉。”

　　纪纱侧过身子，给推车送药的护士让开了道路，随即快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潘凯的病房外，隐隐能够听见里面的哭声。

　　纪纱象征性的敲了敲门，进去后才发现，潘凯已经离开了，许华坐在病床边上，拉着他的手痛哭不止。

　　纪纱来到她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潘太太，请节哀。”

　　许华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但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还在不停的往下掉。

　　纪纱也没催她，搬了一把椅子过来，默默的坐在一边陪着。许华哭了好久，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她哽咽着问道：“一会儿，需要我做什么吗？”

　　纪纱点头，“您得和我们回公司一趟，签个字。”

　　“嗯，好。”

　　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将潘凯的遗体送上了车，纪纱带着许华跟车回了公司。

　　公司有专门的遗体存放处，许华签完字后，又问道：“是要帮他换衣服吧，我来做好了。”

　　死者为大，一般来讲家属不太过分的要求，公司都会尽可能的满足，这其中自然包括换寿衣。许华哭的手都在抖，最后还是纪纱和遗体化妆师齐力帮忙，才将衣裤穿戴好。

　　忙了一大圈，纪纱也很累，许华走后她也没着急继续回去工作，就近在旁边搬来一个木头椅子，靠在墙边坐好。

　　化妆师和她年龄相仿，平时也算相熟，看她这个样子，关心道：“累了？”

　　纪纱点点头，又摇摇头。

　　化妆师仔细的观察她片刻，发现她确实没什么反常的表现，终于放了心，“行，心态还算不错。”

　　潘凯的遗体躺在台子上，面容安详，看得出死前并未遭受到什么痛苦。化妆师双手撑在台子边，叹了口气，“这人生前，生活应该挺幸福的。”

　　纪纱：“嗯，就是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化妆师笑笑，回身去拿自己的工具箱，“短暂的一生中能够体会到幸福，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了。你应该多学学我，再冷漠一点才好。”

　　化妆师打开工具箱，逐一拿出工具，开始自己的工作。

　　“我上学的时候，认为人要离开时，至少要有家人的陪伴才算没有遗憾。后来毕业，去了市殡仪馆工作，见到了很多横死的遗体，车祸、溺水等等等等，有的甚至连个人形都拼不全，那时候又觉得，之前在医院看到的那些都不算什么。”

　　“当然，那段时间我也见到过不少的家属，最过分的一次，老人遗体刚送进火化炉，子女就打了起来，工作人员过去劝架都不好使，到最后，老人的骨灰都没人装殓，还是我们帮着装进骨灰盒的。”

　　“说的有点乱是吧。”化妆师手下动作不停，微微勾勾嘴角，继续说道：“其实当时我也挺混乱的，各种人和事见多了，就觉得自己以前真的很幼稚，有段时间我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就一直在反反复复的想，我这一辈子要怎么活，如果能够顺顺利利没病没灾的活一辈子，是不是就很幸福了。”

　　“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我就又想起了自己服务过的那些人，你知道的，做咱们这行的，难免会听家属唠叨唠叨，听得多了，才意识到原来无论什么样的人，一辈子下来总会有遗憾。”

　　“纱纱，其实能到咱们这儿来的人，真的要比很多人幸福了，他们虽然没法避免死亡，但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程没有留下遗憾，所以你千万不要沉浸在他们或者家属的情绪中，你得及时从负面情绪里抽身出来。”

　　纪纱一直默默的听着。

　　事实上，今天她情绪确实有点波动，尤其是许华临走时说自己一定会坚强的，因为孩子们只有妈妈了，所以她绝对不能垮。

　　家庭的原因，纪纱从小跟着外婆长大，没体会父母亲情，也不明白父母对孩子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但是看到许华的样子，想起潘凯第一次来的时候在单子上写下的那句话，她是真的想帮助他们，想帮助他们达成这个心愿。

　　“尽己所能，别否定自己也别为难自己，纱纱，别忘了你是最棒的。”

　　“谢谢。”

　　其实偶尔找人聊聊，心里能舒服不少，只是纪纱一直不想去打扰别人，毕竟大家的压力都很大。

　　潘凯走的安详，且生前一直有许华照顾，身上也很干净，所以化妆师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为他整理遗容。

　　化妆师将潘凯的遗体推进柜中，转身再去收拾自己那堆工具，“我觉得你就应该学学虹姐，虹姐这人吧，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我可是听过好几次，说客户那边不满意方案让她重新改，她气的直摔鼠标。她这样挺好的，真的，心里有气发泄出来总比憋着要好。”

　　“那也太费鼠标了。”有些事情想开了，人也跟着轻松不少，纪纱现在已经少了很多疲惫感，也有心情和她开几句玩笑，“我们领导可说过她好几次了，说鼠标是公司财产，要好好爱护，下次再摔就自己掏钱买新的。”

　　“那他不也只是说说而已，虹姐报废的鼠标我见过几次，都是咱们公司统一采购的，其实你们领导心里都懂，就是碍于身份，必须要站在公司的角度义正言辞一番。”

　　“说得对。”

　　纪纱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十指交叉双手举过头顶，用力的抻胳膊，“人还真不容易知足，工作的时候想着能休息就好了，不然天天坐着腿疼腰也疼。等到忙起来脚不沾地的时候，又开始想念坐办公室喝茶摸鱼的日子，唉……”

　　“都是生活的体验，不管是苦是甜，慢慢学着享受吧。”

　　“嗯，所以我现在在学习如何知足常乐。”

　　纪纱活动完身体，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算先回去，“谢啦，改天请你吃饭。”

　　……

　　纪纱又去找柳楠。

　　她到的时候，柳楠正坐在椅子上，左手边放着相机，右手在摆弄鼠标，再离近一看，电脑屏幕上都是她之前拍摄的照片，但她却不是在看，只是双眼呆呆的看向屏幕的方向，甚至没有焦点，右手食指还在无意识的下滑着滚轮。

　　“喂……”纪纱靠坐在她的桌子上，伸手在她眼前划过，“发什么呆呢？”

　　“嗯？”柳楠猛然回神，缓了一两秒后才恢复正常，“吓我一跳，怎么了？”

　　“先别问我怎么了，说说你刚才想什么呢。”纪纱有些担心的望着她，她总觉得柳楠的状态很差，再想起上次她和自己说的那些，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你没事吧。”

　　柳楠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没事，这不是最近有点闲吗，脑子就容易放空。”

　　“真的？”纪纱还是不放心，“我年纪小你可别骗我。”

　　柳楠抬手佯装打她，“死丫头皮了啊，暗示谁年纪大呢。”

　　“嘿嘿~”纪纱双手合十笑着告饶，“楠姐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明天请你喝奶茶。”

　　柳楠满意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赶紧说今天来什么事。”

　　回归到工作上的事，纪纱迅速收起了不正经的样子，“潘凯去世了，葬礼定在三天之后。”

　　“这么快啊……”柳楠自顾自的感叹一句，又拿起自己的相机摆弄两下，“嗯，我知道了，那咱们还按照以前的流程走。”

　　“ok~”

　　事情都交代完了，纪纱转身要回自己的办公室，走着走着又想起了化妆师和自己说的那些。

　　“楠姐。”

　　“嗯？”

　　纪纱站在门口那里，歪着脑袋给她比了一个大大的心，“加油~我们楠姐是最棒的~~~”

　　柳楠笑笑，“知道了，我最牛逼我最棒，行了，赶紧滚蛋。”

　　纪纱：“好嘞~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