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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知音难——此身已到山高处 ...


  •   粥粥离开云溪,马儿飞驰,日夜兼程,不消七日便到了南江,她依着袁芊女的叮嘱直奔城中的苦涯阁。到那寻一个故人,卫小生。
      他们同在青螺海长大,南酥、阿豺、聂逢余、卫小生号称青螺海四大恶人,年纪相仿,各有手段,是袁芊女最为得力干将,南酥擅刀,仗义持重;阿豺擅盗,与南酥感情深厚;聂逢余是曾名噪中原的聂家剑的后人,自然习得聂家剑法;至于卫小生,最得袁芊女真传,用毒的高手,长相俊美,青螺海美貌榜首。粥粥和枝枝比他们小了许多,排行老六老七,听说青螺海也有过一个老五,只是早已没了踪迹。
      卫小生,不知何许人也,幼时因样貌好看,被人当作女孩所拐,南酥在一众被拐的孩子里,一眼瞧见了他,他也确实因为漂亮被袁芊女买回青螺海,成了青螺海最冷酷的老四,和粥粥并列青螺海木头人头第一名。但粥粥是无知无情,而他多情最是无情。
      卫小生喜欢中原的人物风土,又爱附庸风雅,总是世家公子的打扮,曾和枝枝一同读过书,颇有造诣,喜欢钻研毒术暗器,自小被袁芊女带在身边,养成了个风度翩翩又潇洒的谦谦君子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年他和南酥一同去了中原,如今,南酥已逝,他成了袁芊女往来中原的眼线,常居于绵宋最大的书阁,苦涯阁。
      粥粥去苦涯阁打探了一圈,却未见到卫小生,听人说他常在瓦肆流连。果不其然,粥粥瞧见他的时候,只闻琴声铮然,他正在台子上唱着:
      “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粥粥一来,他面露失望之色,以为能来个漂亮的枝枝,没想到来了根木头粥粥,转念一想,又笑了,觉得粥粥虽然没枝枝的美色和狡猾,却有和自己一般的阴狠执着,况且在青螺海,除了那个聂逢余,还没人是粥粥的对手,真可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算得上好帮手。
      粥粥一见到卫小生便问他南酥之死,卫小生只说她惹了不该惹得人,你莫不是要为她寻仇。见粥粥不应,便又叹道:青螺海不缺仇家,也没有仇家,青螺海干的就是这样见不得人的营生。
      说着又叮嘱粥粥,来了中原万事小心谨慎,做得好便能活着回青螺海,做不好便像南酥一样的下场。
      正说着,一旁传来喧嚣之声,只见一个男人抱着琴进来了,说是要找瓦肆的红莲理论。卫小生等的就是他,他敲了下粥粥的额头,笑道:“瞧,金子来了,带你练练手。”
      卫小生与那琴师相识,拦着瓦肆的人,将他带了出来,三人找了个茶馆。琴师形容憔悴,言语疯癫,一遍遍的说着,为什么骗我,怎能这样对我?为什么?他问卫小生,卫小生笑而不语,他又看向粥粥,粥粥满是不解,认真的听起他的故事。
      世人称他海元先生,他是从旧都梁州而来,曾是宫中琴师,只为寻一把古琴,不远千里而至南江,结识南江的歌姬红莲,二人都曾流连梁州,因战乱而流落四方,更是曾在旧都名噪一时的红请坊有过一面之缘,此番相见,颇为感慨,更觉气义相投,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他便向红莲说起自己的困惑,他自幼学艺,技艺早已炉火纯青,天下之人,莫有不惊叹于他的琴技的,他也更加谨慎的对待每一次演奏,可有一回,他在梁州的冬至节听到坊中乐师奏笛之声,恍然感知技艺之上,乐之灵气。多年来,他一直困于技艺磨练,追求更好的琴,更强的指法,困于每一个听曲之人的赞赏之中,始终未能更上一层楼。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便以为是琴之故,遍寻良琴,收藏诸多,却始终未能找到能为自己带来灵气的那一把琴。
      红莲便告诉他,自己知道一把古琴的下落,乃伯牙之琴,举世珍稀。
      他信了,心中欣然,红莲索要金银许多,他也一一应允,身边友人从仆拦着他,怕他再被人诓骗,他却置若罔闻,红莲为他寻到的琴,在他看来,不只是举世珍稀,更是知音的美意,红莲懂他。
      他甚至听了红莲之言,琴还没见到,便将钱财给了出去。
      满心欢喜,想着能一抚古琴,为红莲做曲。
      可拿到琴的的时候才发现,那不过是最普通的一把琴。
      他以为红莲与他玩笑,却不想红莲大言不惭,笃定这便是她所说的古琴。
      他如梦初醒,那一刻,让他心痛的不是琴的真假,而是和红莲引以为知己的那段时间,他以为是知音,却不想是笑话,他与她说了许多自己的困惑,她温情软语宽慰指引,令他颇解愁闷受益匪浅,竟都是骗局。
      身边友人更是责备他,早提醒他红莲是在骗他,他却不信,疏远了众人,如今落得贻笑大方。
      他不甘心,屡屡上门找红莲,求个说法,他想不明白,红莲为何要骗他,就像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琴技始终找不到那股灵气,他缠着红莲退回此琴,归还自己的钱财,红莲却翻脸不认人,嘲笑他低贱,配不上好琴,自己琴艺不佳,反倒怪她的琴是假的。
      他气愤非常,又从旁人处得知红莲已经骗了不少人,为一把琴倾家荡产的也大有人在,奈何她身后有当地官宦包庇,一直不能将她如何,众人大多自认倒霉。
      如今他也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如今困于知音的背弃,屡屡上门,红莲便告到与她交好的官老爷处,竟生生断了海元一根手指,让他再无缘琴道,一个没有手指的琴师,沦为了世人的笑柄,他本就爱惜声誉,便消沉起来,一心想要报仇雪恨,恰逢卫小生这位旧友,心中苦闷一一倾泻。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人生能几,得一知己便足矣,奈何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琴师愈加魔怔,红了眼眶,望着自己的断指,越加悲恸,如今他失了知己,也失了自己,他的手再也无法奏出乐曲,谈何灵气,无人懂自己,这人生有何趣。
      粥粥闻言,知音二字,直撞得心口发紧,竟然泪眼朦胧。
      海元先生没了琴,断了指,没了知音,自己没了枝枝,枝枝最后和她说的话是恨她,她如今忽然明白了些。
      “那你要如何?”粥粥问道。
      “我想知道她为何骗我,要她知道她是错的,她要为她的错付出代价。他断我一指,我要她一命。”海元先生愤恨道。
      辞别海元,粥粥没有随卫小生回苦涯阁,而是像只鹰一样,紧盯着瓦肆,红莲日日繁忙,唱着小曲,往来于各色男人之中,春风得意,好不逍遥,粥粥便耐心等着。
      这一日红莲一大早便出了门,粥粥悄悄潜入她的房间,静待时机。夜幕降临,她才姗姗来迟,一身酒气,同随行的人抱怨,今日太守府中碰到项虞望族谢氏的小公子,长得倒是俊俏,也是太过精明,有些滑头。太守把女儿都请出来了,明眼人都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偏那小公子,一味跟红莲唱和,害的红莲左右为难,太守小姐恼羞不已。
      红莲说着便摒退众人,喝了茶水,取出一个木匣,端坐到镜前,打开看着里面金银珠玉,笑意爬上嘴角,她拿起梳子梳妆,忽而一阵细微风动,一个黑色细瘦的身影出现在身后,她吓得梳子掉落在地上,慌乱的问着:“你是什么人?”
      正欲喊人,粥粥的刀已经到了身前,她吓得哆嗦着,粥粥开口道:“有人让我问问你,为何要骗人。”
      “谁,谁!”红莲害怕的一时想不起,谁与她这般过不去,她骗过的人那么多,哪里个个记得。
      “谁不想要荣华富贵,世人汲汲营营,不过钱财二字,是他们心甘情愿给我金银,我哄他们开心的时候他们怎么不觉得我骗他们?”红莲说起钱财紧紧抱着怀中木匣,往门口跑去,粥粥一刀过去,红莲腿上顿时鲜血喷涌而出,倒在地上,只是她不觉得疼,软绵绵的倒了下来,那茶水中,早被粥粥用了毒,红莲拼劲全力向门口爬去,粥粥举起刀子,正要下手,只听阵阵脚步声传来,随即有人闯了进来,粥粥躲闪不及,旋身躲在梁上。
      进来的正是海元,他身后还跟着位小公子,粥粥一眼认出,这是在云溪见过的,越夫人死的那天,他便陪在冯家小公子身边。他一进来便嘱咐侍从去请大夫,随即紧闭房门。
      “我不杀了,我不杀了!”海元慌乱道。
      粥粥旋即现身,背对着他们,只听海元问红莲:“红莲,你为何骗我,你可知我视你为知己,知音。”
      红莲只是蔑视一笑,声音低迷:“是你这个疯子,你就是个疯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有金子,我不骗你骗谁,谁似你这般执着痴傻,谢小公子,救我。”她说着朝一旁的少年爬去。
      原来他姓谢。
      粥粥回望了他一眼,见他也在打量自己,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旋即飞窗而出。去了苦涯阁。
      粥粥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事主改了主意,那金子还给不给呢?
      卫小生叹息一声,拿出海元的那把假琴:“只好拿这把琴交差了。”
      夜深了,明月映过窗台,粥粥瞧见卫小生端坐在琴前,她好奇的望着他,这个人,来去不定,自从三年前来了中原,粥粥便很少再见他,他好像变了,好像还是他,中原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每个人都和青螺海的那么不同。
      海元循声而来,听到卫小生弹奏那把琴,琴声铮铮,气韵仿徨。
      “卫兄,你说,是我太执着了吗?”海元失魂落魄,放过了红莲,他却没放过自己。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越是渴求,越是难得,你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却得来全不费工夫,有时放下执念,也许会有不同,就好似这把琴,在我看来,不过是得一乐,倒也是把好琴,濯我心神也。”
      海元叹息,试着弹奏这把琴,触摸到琴弦之际,断指让他不再拘泥于从前的指法,他遥想旧都繁华,战乱流离,看到曾经的自己,坐在高高的宫殿,奏起恢弘的乐曲,踌躇满志,倏忽间,又从云端跌落,所有的指法,所有的技艺,都无人能出其右,可是为何,这琴声越加躁动不安,日复一日,他看到的永远是昨天,甚至不如昨天的自己,他不知高处在何处,不知前方是何方,始终不能领略真正的曲乐之灵气。
      有人说他魔怔,他又无可奈何,无人能懂自己,他的琴艺依然登峰造极,又有谁听到他的破绽呢?世上少有知音!
      琴声从他的指间流出,缓缓变调,他忘记了自己,空灵之声响彻云霄,闻声之人莫不驻足,他觉得自己成了那把琴,生而平庸,而又不甘于平庸,沉迷华丽的外在,以至于忘记原本的初心。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海元终于大彻大悟,一时间,心境旷达,放下执念,决心只留下那把假琴,于山水间修行,他将金子给了粥粥和卫小生,临别又为他们奏了一曲,心境空明,无为世俗的目光和评判标准,终于奏出世间至真琴声。
      “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
      他这才明白,琴艺在心,不在琴,自己迷失于琴技的打磨,却忽略了心境的修行,放下一切,方得始终。
      做自己,适时放下。海元辞别南江,隐于山中。
      至于红莲,自感心虚,逃离南江途中从马车上跌落,断了一条腿,再无踪迹。
      卫小生和粥粥皆有所感。
      这是粥粥离开青螺海以来,第一次去想,何为知音?何为知己?何为自我?
      思绪远荡,只余海元临行所歌。

      我有一张琴。随坐随行。无弦胜似有弦声。
      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
      为访高人入山去,迢迢山路不知劳。
      此身已到山高处,更听琴声山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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