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珍珠》胡六月

20、家庭微澜

　　王清岭来到西园大戏楼，看了《荆钗记》的首场演出，心神为之所夺，激荡之余想到苏珍珠的才华之盛，又羡又妒，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一直以来小看的娇妻。

　　而此刻的苏珍珠，对此一无所知，她安心在家收拾杂物。

　　到了夜晚，因为王清岭说了会晚点回来，柯氏不敢睡觉，在堂屋点了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柯氏有一搭没一搭地指挥着苏珍珠做些杂事，一会让她拿块帕子来，一会让她剪灯花，一会让她去门口看看儿子回来了没。苏珍珠倒是好脾气，进进出出地随她折腾。

　　婆媳二人正等得有些昏昏欲睡之时，忽听得门外传来声音，柯氏唤道：“珍珠，快去看看，是不是清岭回来了？”苏珍珠应了，走到院门，便听得王清岭唤门的声音，忙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王清岭一回来，整个屋子便似乎忽然由静止变得活了起来。

　　柯氏一边吩咐苏珍珠端热水和毛巾，一边自己上前给儿子掸灰，安排儿子坐下。王清岭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安然地享受着两个女人在身边的忙碌和侍候，他坐在椅中，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安静侍候的苏珍珠。

　　屋子很黑，只一点豆黄的灯光被王清岭的背影所挡，隐约可以看到苏珍珠的头顶，挽了一个发髻，斜斜地插着一支挽发的木簪子，虽简洁却透着股素净的美。王清岭想到今天下午所看的《荆钗记》，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竟然是眼前这个为自己倒洗脚水的女人所写。

　　王清岭没有说话，苏珍珠也没有说话，只听到柯氏在一边问道：“儿啊，你晚上吃饭了吗？还要不要吃点什么？”

　　王清岭闭上眼睛，淡淡地回了一句：“吃过了。不用了。”

　　听王清岭情绪似乎不高，又闻到他身上明显的酒味，柯氏有些着急，问道：“儿啊，今天你喝过酒了？”

　　王清岭从内心升起一股疲倦无力的感觉，他没有睁开眼睛，只“嗯”了一声。

　　王清岭的脚在热水中慢慢恢复了温暖，身上也慢慢舒服了起来，方才问道：“这《荆钗记》当真是珍珠写的？”

　　柯氏在一旁答道：“那当然。你说也是神仙保佑啊，这媳妇本来病得要死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忽然就起来了，还说做了个梦，神仙带她看了一出戏，醒来连戏词都记得。”

　　王清岭将头转向苏珍珠，看着黑暗中安静的妻子，问道：“果真是你写的？”苏珍珠道：“是啊，怎么了？”

　　王清岭缓缓道：“今天我去看了这部戏，不错。”

　　柯氏激动地说：“儿啊，这戏在排演之时我便去看过了，那西园大戏楼好大的手笔！搞的那个戏台就花哨得很，每个戏子的衣服都是绫罗绸缎啊，那嗓子，唉呀！真的是又亮又清，好听得很！珍珠写的这个戏，好看得很，我这个老婆子都看得懂，也看得有趣。”

　　她还待深入和儿子探讨一番这部戏剧，却不料儿子并不愿意倾听，挥了挥手，道：“好了，别说了！”

　　柯氏一愣，马上闭嘴。苏珍珠看这情形，也有些奇怪，抬头认真地看着王清岭。

　　王清岭的声音很严肃，黑暗中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从声音里可以感受到他面色凝重：“《荆钗记》这部戏，是我友人白岗山人所写，以后不要再往外说是苏珍珠写的！”

　　柯氏忙道：“好！好的！我以后都不说了。”王清岭又嘱咐苏珍珠道：“这次你写剧本，假托友人之名，做得很好。你一个女子，能够写出这样的剧本，也算有才。但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以后不可再寄情于这些情爱悲欢故事之中，还是好好将养身体，生个儿子为王家延续香火方是正途。”

　　这番话，他在回来的路上便细细想过，认真斟酌方才说了出来。对于苏珍珠之才，他的内心是肯定的，但若是让他纵容妻子写戏曲、话本，让她一展才华，闪耀光彩，那却是万万不能。不如今天说个通透，让她绝了这个念头，老实呆在家中，方为上策。

　　苏珍珠没有吭声，她在观察眼前这个自许君子之风的王清岭。

　　苏珍珠试探性问道：“其实写戏本子并不辛苦。若是我依然可以假托白岗山人之名，是否可以继续写一两个戏曲出来，也增加一些家中收入？”

　　王清岭断然拒绝：“不行！假借了一次，不可再借一次。”

　　苏珍珠继续道：“夫君，我那日梦中所见，是真的。我在梦中神仙领着看了几部戏呢，部部精彩，其实《荆钗记》只是其中一部。若是不把其它的戏曲写出来，多可惜啊。要不然我把它们写出来，咱们家自己看看，消遣一下可好？”

　　王清岭一听，想都没想，马上拒绝了：“不必了！你自己记着，将来若是有了孩儿，你讲给他们听就好。”

　　苏珍珠一听，内心一片冰凉，她的问话颇有技巧，其目的便是探寻王清岭阻止自己写戏本的真实原因。第一次试探是否因为自己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之故，答案是否定的；第二次试探是否因为戏本不宜公开之故，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那这背后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王清岭不愿意让苏珍珠再写戏本，至于为什么，只有王清岭自己知道。

　　苏珍珠轻轻地点了点头，乖巧地回答：“好，我听夫君的。”

　　王清岭非常满意妻子的这个态度，道：“嗯，我会从书院带些诗词集注回来给你看，没事写些诗词也是挺好的。”

　　他打压过苏珍珠之后，有些小惭愧，心道还是需给点甜头，免得伤了夫妻感情。他哪里知道现在的妻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以他为天、敬仰爱慕他的苏珍珠了，她的内心有更广阔的天地，几本诗词、几句温柔话语，已经无法在她内心激起波澜。

　　苏珍珠沉默了下来，家庭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王清岭连续两日都外出应酬，和师长、同窗、王氏宗祠的族人等人一起，闲话田地赋税、科举仕途，正是人生得意之时。

　　这一日下午申时，苏珍珠正在家中闲得长蘑菇，忽听得门外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有人吗？”她霍地跳了起来，冲到门边。却见唐球立在门外，他身后站了个蓝衣灰裙的小丫鬟，娇小玲珑，小脸上满是欢喜，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云容！

　　云容一见苏珍珠，顿时从唐球身后冲了上来，叫道：“小姐！小姐！我可找到你了！”说罢，她眼泪便流了下来。

　　苏珍珠一把将她抱住，上下仔细打量着她，发现她虽然瘦了些，但气色还好，方才放下心来，问道：“怪我，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你。”

　　云容喜极而泣，她是苏允买回来陪女儿的贴身丫鬟，从小便被教导以小姐为天，事事都把苏珍珠放在第一位。两人分离这一年里，她吃饭睡觉都在想着苏珍珠，怕小姐离了她吃不饱穿不暖。

　　苏珍珠和云容互相看了半天，都欢喜至极。

　　苏珍珠问道：“云容，你怎么找来的？”

　　云容回身指了指唐球，道：“是唐少爷带我来的。”

　　苏珍珠这才想起刚开门时似乎看到了唐球，但因为故人重逢太过欢喜，忽略了他的存在。难得的是，唐球如此跳脱的人物，竟然一直安静地待在一边没有吭声。他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女子相拥而泣，等待着她们想起他来。

　　苏珍珠脸上还挂着泪珠，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她望向唐球，道：“谢谢你！谢谢你！”

　　唐球有点不好意思，指着云容道：“我按你说的，去了安平县苏老爷府上打听，却不料这个小丫鬟已经不在苏府，被卖到其他地方去了。辗转打听了几处，方才把她找出来。我找到她时，她一听说是你找，哭着闹着非要跟我过来找你，索性我就帮她赎了身，带到这里了。虽说耽误了几天，却也算完成了你交代的事情啊。”

　　他嘿嘿而乐，仰着脸看着苏珍珠，仿佛在等着表扬的孩子。

　　苏珍珠的内心感到了温暖，道：“唐少爷，真的谢谢你！幸好有你，把云容送来。我家云容是个巧手姑娘，以后让她做了好吃的送给你。”

　　唐球乐了，哈哈一笑，道：“你家唐二少爷什么没吃过！还眼馋你一个小丫头做的东西？”

　　云容有点不乐意了，撅着嘴道：“你只管不吃！我做的点心连我家小姐都说好吃，比我们县城最有名的采芳斋的更好吃！”

　　苏珍珠拍拍云容的肩头以示安慰，回头对唐球道：“你花了几多银子？都在将来的收入里扣除。”

　　唐球洒脱地一挥手，道：“别说这个，买个小丫鬟能花几个钱？话说，你一个安平县人，怎么嫁到了我们昌平？还把个小丫鬟都搞丢了？”

　　苏珍珠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改日再说吧。我先安顿一下云容，你先回去吧。明天上午巳时初刻，我们在闲来茶楼碰头吧，我应该请你喝茶。”

　　唐球欢喜地点头应了，将手中的一个小包袱交给云容，便告别离去。

　　苏珍珠拉着云容舍不得放手。她身体里的这个古代苏珍珠嫁到王家已近两年，半夜孤独一人之时，想念父母姐妹，常常流泪到天明。尤其是平日里她肩不挑手不抬，万事都由这个小丫鬟代劳，连睡觉都是云容守在外间小床之上，随时听她吩咐。所以刚开始学习做一个小媳妇之时，她最为想念云容，想着若是有这个被培养成万能小秘书的云容在，哪里需要她来吃这些苦？

　　云容还有点不太习惯小姐的这份亲密，她条件反射地扶着苏珍珠，四下里看了看，又摸了摸她冰凉的小手，抹干净脸上的眼泪，道：“小姐，外边风大，你怎么只穿了这么点衣服？”

　　苏珍珠正要说话，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珍珠，这是什么人？”

　　苏珍珠转头一看，却是柯氏。她手中还拿着把大剪刀，显然刚才在房中裁剪王清岭的衣服。她盯着苏珍珠，面色不愉，喝斥道：“什么人都领进家来？你胆子大了啊！”

　　云容一听，很不高兴，正要回嘴，被苏珍珠一把拖住。

　　苏珍珠道：“婆婆，这是我以前的小丫鬟，已经自赎其身，特地来找我的。”

　　柯氏一听，上下打量了一番云容，撇了撇嘴道：“找你做什么？家里只这么大，可养不起吃闲饭的人！”

　　苏珍珠害怕委屈了云容，她赶紧上前一步，道：“婆婆，云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我们就收留她吧。云容很能干的，什么都会做！”

　　柯氏“哼”了一声，道：“我家收留了你一个，已经够了！”她瞪着眼睛，神情显得很不耐烦，对着云容道：“说完了话，就走吧！我们家也没空闲屋子，留不得你。”

　　云容一听柯氏要赶她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灰色的包袱也掉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她哀求道：“老夫人，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家小姐，就让我留下来吧。我什么都能做，烧火做饭、裁衣织补、端茶倒水这些我都会做。啊，对了、对了，扫地、打水、洗衣这些粗活我也可以的。我不要工钱，只要能够留下来陪着小姐，我什么都可以做。”

　　苏珍珠在一旁听到，内心感受到了云容真挚的依恋，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这个跪在地上的小丫环。

　　她走到柯氏跟前，屈膝含腰，也低声求道：“婆婆，就让云容留下来吧？夫君现在是举人了，家中应酬也会多起来，媳妇家务活计做得不好，婆婆您比较辛苦，就让云容留下来帮帮忙也是好的。或许将来夫君当了官，您是老夫人，也不能做粗活，总是要买些下人的。云容真的很能干，你就让她留下来吧。”

　　柯氏听她这一说，有些意动，她站在堂屋门口台阶之前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云容，内心有种高高在上的成就感。她轻声咳了一声，正欲说话，忽抬眼看到儿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忙仰头喊道：“儿啊，你回来了！”

　　王清岭走了进来，看到有人跪在地上，有些疑惑，问道：“怎么回事？”待得云容抬起头来，他认了出来，唤了一声：“云容？”

　　云容看着王清岭，又嗑了一个头，含泪道：“姑爷，我是云容啊。您就让我留下陪着我家姑娘吧？”

　　王清岭看了一眼苏珍珠，见她双目含泪，满是哀求，叹了一口气，将云容扶了起来，道：“我和珍珠能够有今天，还得亏有你这个小红娘。”他看着苏珍珠道：“你若是想将她留下，那就留下来吧。”

　　苏珍珠松了口气，松开紧皱的眉头，抱住云容，喃喃道：“太好了！云容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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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苏珍珠的全能小秘书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