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珍珠》胡六月

19、名动县城

　　王清岭应邀来到荷风楼的丹桂厅，见识了一番人间旖旎繁华，正处在一边鄙视一边向往的状态之中。又与吴教谕、其他五名新晋举人用过晚饭，更是平生所未见识过的美食，一直坚持君子之风的信仰受到了冲击，不由得心襟摇动，不知未来之路该如何走下去。

　　用完午饭，又喝了一轮茶，陈东盛早就派人与西园大戏楼联系好，一行十一人其实只有两张请柬。这一次《荆钗记》的首演并没有售票，只发请柬，请到了县城中比较爱热闹的人，用现代的话来说，是首映式的发布，请到的有影评专家、有忠实粉丝、还有一些相关参与人员。好在陈东盛和西园主人唐敬之关系匪浅，方才能够把大家都安排进园。

　　西园大戏楼是昌平县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会馆式戏楼，场地极大。从正门进去，先有正殿，内设会客厅、展示厅，均用丝绸绣花帷幕分隔空间，装饰得极为华丽，展示厅里陈设各样戏服、金银首饰、桌椅布景等，看得人眼花缭乱。戏楼位于一进院的中轴线上，与山门一体，坐南朝北，呈“凸”字形，与两侧厢房、正殿围合成一个相对封闭的观戏院落。

　　戏楼分上下两层，底层架空，二层为戏台，包括有表演区、后场、厢房、左右看楼。

　　观看的座位分了三个档次，第一档的是在看楼设置的雅间，左右共有八间。戏台下方前面是空旷的普通看台，前方摆放着三排十五张桌子，每张桌子配上六把低靠背的椅子，这算是中等档次的位置，可容纳九十人。再后一点就是靠背椅子加上小茶几，整齐摆放，亦有三排，可容纳三十多人。

　　西园戏楼可容上百人观看，对于这个县城来说，已经算是大规模了。

　　陈东盛领着一行十一人进到西园，唐敬之前来相迎，经唐敬之解释，方才知道这次首演准备得非常正式，请柬共有三种。

　　八张淡青色请柬对应的是八个雅间，邀请的人都是县城之中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九十张浅绿色请柬对应的是九十个雅座，是昌平书院师长、乡绅、富贵人家，其余淡黄色请柬则是亲朋好友、好戏之人。

　　说来王清岭能够拿到淡青色请柬，实在是唐球的原因。请柬是唐球亲自设计，用了苏珍珠的插画，唐敬之特地奖励这个平时不太靠谱的三儿子方才给了他一张请柬，被唐球巴巴地送给了王清岭，想邀请苏珍珠亲自来看看她写的戏曲上演，也想让她体验一下自己的插画用来做请柬的成就感，没想到被王清岭半路拦截，只来了他一个。幸好唐球此刻还在安平县，否则不晓得会不会闹一场。

　　幸好唐敬之还留了一个雅间给自己，于是腾了出来给这一行人，吴教谕及师爷坐了一间，陈东盛作陪。其余六位举人坐了两间，陈良胜及兄长陈良华分别作陪，坐了个新加的小板凳，王清岭、陈良胜及两位书院的学子康林、季明轩坐在字号为“菊叁”的雅间。

　　王清岭平日里哪有时间来戏园看戏？他只记得还在年少之时，父亲依然在世，过年时带他来此处看过一次戏，虽然是最后一排，但也有瓜子嗑、有茶喝，戏园的热闹喧嚣、台上的花旦小生，到现在都让他回味无穷。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坐在最好的位置，近距离看着戏台上的一切？

　　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看着还空无一人的戏台，观察着戏楼的一切，和童年的记忆印证着，连身边陈良胜的低语问话都没有听清，回首茫然道：“什么？”

　　陈良胜再问了一遍：“清岭兄弟，明年春闱打算参加吗？”

　　王清岭看了看身边的康林、季明轩学长，他们也认真地看着他，问道：“师长如何建议？”

　　王清岭点头道：“勉力一试吧。”

　　康林和季明轩同一届，比王清岭年长，在书院已经是第五年了，他们对视了一眼，更为年长的康林道：“我没有信心继续参加会试，还是决定听老师的，再苦读三年。”

　　季明轩家中富庶，虽不住在城中，却在乡下颇有田产，他道：“我亦没有信心参加会试。家中长辈安排，明年去白鹭书院继续求学吧。”

　　一听到“白鹭书院”，其余三个年青人眼睛都一亮，道：“啊？明轩能够去白鹭书院求学，当真是幸运至极啊。”

　　为什么白鹭书院在昌平书院的学子们心目中地位如此之高？这次青州共录一百二十名举人，有八十二名出自白鹭书院，占了一大半之多。虽然昌平县属于青州郡县中较为富裕、教育水平较高的县城，但其最高学府昌平书院和江城郡的白鹭书院一比，六比八十二，根本就不够看。但凡家中有条件的，都以进入白鹭书院为荣。但是，如何才能进入白鹭书院呢？

　　进入白鹭书院只有三个途径。

　　第一条路径按照筛选原则。

　　每年春季由各县城书院山长出具推荐信，参加白鹭书院的入院考试，推荐名额为江城书院二十个，其他县城书院三名。每年为了这三个择优名单各个县城书院都十分头痛，太优秀的吧，舍不得放出去；不优秀的吧，又过不了入院考试，因此一般都会在乡试结束之后酌情考虑。包括王清岭在内的学子，一旦中举，都以求得山长一封推荐信为荣。

　　第二条路径按照拔尖原则。

　　每年秋天乡试结束，能够获得前二十名，即可进入白鹭书院。对于这一点，各县书院恨得牙痒痒，因为白鹭书院把可能通过会试，成为进士或同进士的举人，都挖到了自己书院，生生抢了最优秀的举人。可惜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前二十名大多都在白鹭书院，这次昌平书院的六位举人中，最好的名次为二十八名，都没能通过这种方式拿到入学名贴。

　　第三条路径按照举荐原则。

　　不管学子用哪种方法，只要获得白鹭书院山长的推荐信或两位师长的联名推荐信，即可免试入院读书。这也意味着，可以用钱财、用人情，反正只要说动白鹭书院的山长或者师长们，即可入学。通常无法从前两种方式入学的学子，家里又有些关系的，都会尝试采取这种方式进入白鹭书院读书，也算是在这个人情社会所开的一扇后门。

　　“菊叁”雅间的四个人，都非常清楚白鹭书院的入学方式，因此听季明轩一说，便知道走的是第三条入学路径，很是羡慕季明轩家中门路广，能够拿到白鹭书院的推荐信。王清岭心下有些黯然，只得寄希望明年春闱，能够凭自己的本事参加会试，若是能够榜上有名、青云直上，那才方是他扬眉吐气之日。

　　戏楼台下坐满了人，从左右看楼的雅间往外看去，当真是人头攒动、热闹喧嚣。锣鼓一响，戏台上一切准备就绪，四下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第一折：订情。

　　帷幕拉起，却是江边一座望江亭，少年的王十朋和钱玉莲正趴在戏台前看戏。“戏台”之上的女子白衣胜雪，如水中的花，似天上的月。急管繁弦下，那两截拖垂的水袖，骤然腾起，凌空开出两朵白花。一个稚嫩的声音——“十朋哥哥，你长大了，会不会做负心郎？”一个少年的声音回应——“不会不会，绝不会！我若做了负心郎，就让大火烧了我，就让江水淹了我，就让雷电劈了我！”

　　第二折：送别。

　　丝弦乐起，背景更换，已是十年后。钱玉莲一袭青衣，肤白似雪、眉目如画，身形窈窕，头上一枝荆钗，江心渡口送王十朋上京赶考，未别先问归。王十朋取过钱玉莲头上的荆钗唱：“这支荆钗，虽出自山野，却喜洁为其色，坚为其本，任凭千折百磨，始终不改本色……十朋此心，荆钗为证。”唱腔宛转、唱词优美、布景由远至近，正是请柬之上的送别一景。

　　其后随着情节的开展，王十朋高中状元，拒绝招赘相府，家书被孙汝权改成休书，后母逼嫁不从玉莲投江，十朋改任广州潮阳，玉莲被救认义女，祭江巧遇，望江亭对钗夫妻团圆。观者皆被带入戏曲情节之中，为二人纯美的感情而欢喜，为二人的离别而伤怀，为王十朋中状元而鼓舞，为玉莲被骗而焦急，为玉莲投江而哭泣，为其被救却不能夫妻相认而揪心。

　　最后一幕“钗圆”，望江亭内设宴盘问十朋，十朋答对一句，一旁偷听的玉莲则挂出一盏灯笼，红灯笼一盏盏飞挂天上，满台皆红。看的人脸上泪未干，喜已满溢出来。

　　时近黄昏，两个时辰之后，戏曲方才结束。当帷幕最后拉起之时，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欢呼：“好！”鼓掌的声音大到仿佛可以将戏楼震垮。

　　唐敬之坐在雅间，看到吴教谕那色迷迷的眼神竟然被这部戏剧净化，看到师爷泪流满面，看到场下观众皆如痴如狂，欢声如雷，心中明白：“这戏，火了！”

　　王清岭呆呆地坐着，桌上的点心、水果均都无人取用。他的内心狂跳：“珍珠竟然有这等才华！我竟然小看了她！”

　　从第一眼看到苏珍珠，他便被苏珍珠的温柔、美貌、文雅所吸引，两人因诗定情，但是在他内心，他是俯视苏珍珠，他认为自己比苏珍珠有才华、有能力，苏珍珠需依附他而存在。

　　陈良胜其实早就看过这部戏，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正式的坐着观看全剧，和大家一起沉醉，感觉更为震撼。他凑近王清岭，悄悄道：“你的友人白岗山人可有消息？到时候请清岭一定要引见一下啊。”

　　王清岭没有接话，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苏珍珠越有才，越显得他以前的吹嘘与得意是多么苍白，苏珍珠越被世人追捧，越显得他这个丈夫以前对妻子的轻视与控制是多么可笑。

　　他的内心此刻极其复杂，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妻子。想到今天他对妻子的指责和批评，不允许她使用自己的书房，他的脸开始发烧。

　　想一想自己读书求学多年，从五岁启蒙到二十一岁中举，也不过在汲汲读书人之中稍微出彩，却不及十八岁的苏珍珠，仅一个剧本，便名动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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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此段戏剧描写参考2019年10月31日北京晚报新闻。http://culture.dzwww.com/gdxw/201910/t20191031_1931160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