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沫》晋余欢

50、惶恐

　　戴汐扭头看看餐厅四周，闲闲说道：“这里高门大户的风太大，我怕闪了舌头。”
　　“老四！”苍有济的二儿子苍柯巉沉声呵斥，“这么没规矩！”
　　看大夫人母子一唱一和的，戴汐登时轻哼一声，“真是好啊，你每次提‘规矩’一词时总是这么及时！”她问苍柯巉，“你所说的‘规矩’是专门为我立的？”
　　此时坐在正位的苍有济沉着脸训戴汐：“你二哥还说不得你了？”
　　“是要特别在我这里定下个尊卑有序吗？”戴汐微微昂着头，与苍有济对视。
　　苍有济登时发怒，转头问戴玉华：“这就是你教养的好女儿？”
　　戴玉华刚要说话，戴汐立刻抬手制止，“慢着。她可没教我，这你最清楚。”
　　“诶呀，”苍宥芝的老公乔韦笑呵呵地适时出声，他有着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身材也是中年人的富态，还没有苍有济保持得好，他转头问佣人：“饭快好了吗？我都饿了。”
　　“好了好了。”佣人一叠声地应道，“现在就上。”
　　一家人的争吵犹如除夕夜团圆饭的开胃菜，在似是无意又似有心的安排中上桌，各方在你来我往的口角中试探着对手的实力和底气。
　　苍家年夜饭与其说是团圆饭，不如说是一种仪式，一种做给外人或是做给这个古老的院子看的仪式。苍有济按年岁已60多快70了，但看上去不过五十出头的样子，戴玉华今年才刚五十岁，两人看起来却像同龄人。戴玉华无疑曾是漂亮过的，但和苍家大院里终日保养得宜的大夫人和二夫人是没法比的，但戴玉华不争不抢的淡雅风度又比那两位面不怎么和、心更不和的贵妇有着天壤之别。
　　饭菜一道道的陆续上桌，等菜都上齐了，大夫人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对戴玉华说道：“玉华，家里的厨师笨，他到现在也做不好你那道拿手的‘和乐团圆’汤，这次还得有劳你了。”
　　“哼~”戴汐非常明显地冷哼一声，整个长桌的人都能听得到，她嗤之以鼻：“真是年年来这出儿！”
　　戴汐在最初还不懂其中人情复杂的时候，还没觉得大夫人这个要求有什么深意。等过了两年，发现大夫人还要求母亲下厨房做汤时，她才明白了大夫人是故意的。她私下也曾和母亲讨论过这事几次，可母亲总是以一句“就是做道汤的事，又不费多大功夫”回答，她最后急了，气呼呼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她们这是在羞辱你吗？”母亲却说：“除夕夜喝这汤吉利，我想喝，也想你喝，你别总瞎想。”戴汐知道无法改变母亲，便决定除夕那天不再去苍家，可又敌不过母亲相求，内心更担心她不去母亲还会在其他方面受挤兑，但结果总是来一次生气一次。她能应付得了所有，却无法应付大夫人要求母亲做汤这一折。苍家人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她们母女，尤其是前几年她们还“赖以苍家生存”的时候，她当初以为当她独立生活把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的时候苍家也许就会高看她们母女一眼，但她还是太天真了。瞧不起她们，是苍家大院里这些人赖以求优越感的存在，也因此，她心里对这一大家子人彻底心凉了。
　　这次，母亲果然再一次答应了大夫人的要求，起身去厨房做汤。如今的戴汐已经不去拦母亲了，她知道拦也拦不住，于是便拉起易本楠的手，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有东西落车上了，你跟我去拿。”
　　“哦。”易本楠知道戴汐这是借口，起身跟她走。
　　“你自己去拿。”苍有济制止，“或者叫佣人跟你去。我有话要和她说。”
　　戴汐看看已经走了的母亲，又看看易本楠，一时没有表态。
　　易本楠知道戴汐想离开，征询地问：“你自己去可以吗？”
　　戴汐抿紧唇，她在犹豫。她曾在苍家这些人面前说过，只要母亲在厨房她绝不上饭桌。可明显这次苍有济是故意为难她，看她是选择母亲还是选择易本楠，也是在看她会不会跟易本楠挑明戴玉华在这家中的地位，因为给饭桌添道菜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也因人而异、因家庭而异。她跟易本楠说过苍家不待见她们母女，但从没跟易本楠说过连苍有济也把戴玉华看得跟个“通房丫头”无异。
　　“你自己去吧。”易本楠说着攥了一下她的手又松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意思是让她放心，眼睛里充满了坚定。
　　戴汐狠狠心，“好。”然后狠狠瞪了大夫人一眼，大步离开了。
　　戴汐刚一走出餐厅，易本楠就对在餐厅里候着的佣人说：“我有点冷，这里有没用过的毛毯或其它保暖的东西吗？”
　　乔巧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冷？这里可是热带，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易本楠诧异地问：“你没感到过冷？”
　　“……”对方无言以对。
　　“去给她拿。”苍有济吩咐。
　　佣人很快拿来了一条崭新的毛毯。
　　易本楠从座位上站起，将毛毯抖开折了折，当成斗篷一样披在肩上。然后对佣人说，“这毛毯太薄了。你再拿条来。”
　　佣人看看苍有济，转身去拿了。
　　易本楠就披着那毛毯斗篷等人。
　　不大会儿的功夫，佣人拿着毛毯回来了。
　　易本楠将两条毛毯披在身上，又对佣人说，“还是太薄，你再拿条来。”
　　佣人再次看看苍有济，下去拿了。
　　“你不舒服吗？听说发烧的人会打冷战。”乔巧的男友没有多想地问。
　　乔巧很是不满地抬手打了他一拳，用眼瞪他，示意他不许说话。
　　易本楠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当第三条毛毯拿上来后，易本楠直接摇头：“都太薄了。要不你就多拿几条来，要不你就拿条厚被子吧。”
　　苍有济此刻已面色不虞，“你真的冷吗？”
　　易本楠两眼回视苍有济，真诚无比地说道：“戴阿姨为家人心甘情愿在厨房汗流浃背，小溪不忍坐享等餐，我留在这很惶恐，浑身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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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厅里一时落针可闻。
　　看苍有济只是阴沉着脸不表态，易本楠继续加杠：“一大二小三奴婢（1），戴阿姨如此守礼，”易本楠轻笑，“苍老爷当真有福气。”
　　二夫人此刻也明白了易本楠的用意，转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心里有些羡慕戴玉华。
　　“她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苍家给的。”苍宥芝讥笑。
　　易本楠问：“每次邀请她们母女来团圆的时候，你们内心到底想做什么？”
　　“都是馋嘴闹得，一家人嘛，也没想那么多。”苍柯萧的老婆摆出一副打圆场的架势，她在苍家也跟着婆婆受大夫人一家人的白眼，可相比苍家能给他们的，她觉得其他都微不足道，更何况他们还不是最底层。所以她跳出来，想说几句漂亮话博取大夫人一家人的好感。
　　“那您去厨房打下手吧。”易本楠见超拆招。
　　“我没进过厨房，不会做。”她两手一摊，一副没办法的样子。
　　“你放心大胆地去，戴阿姨绝不嫌弃你。”易本楠步步紧逼，“就是站在厨房陪着递下厨具都是一家人该有的热络。”
　　“下次吧。”苍柯萧媳妇笑呵呵地祭出万能推脱语句。
　　看着她的嘴脸，易本楠不禁哈哈大笑，“哈哈哈……”
　　她今天算是开眼了，头一次来，就见识到了苍家这一大家子人的真实面目。只是戴玉华却像个死脑筋一样，只认准了一个不将她放在心上的苍有济便自轻自贱还甘之如饴，这也是为什么戴汐总拿她母亲没办法的原因吧。
　　她笑得太过畅快，看样子一时竟还停不下来，令其他人面面相觑。
　　“你笑什么？”苍柯萧媳妇面露不解。
　　易本楠也不理会他，直到笑够了，才坐回椅子上披着毛毯等着戴玉华。不大会儿功夫，她就满头大汗了。她拿起手机，打开摄像头，“拍张团圆饭大合照，发给亲朋故友。”咔咔拍了几张。
　　“够了！”意识到易本楠这是在变相威胁，苍有济黑了脸，沉声吩咐佣人：“把三夫人请回来。”
　　“汤还没……”大夫人不死心。
　　“闭嘴！”苍有济猛地将餐勺扔在盘子上，发出惊人的响动。
　　看苍有济真的动怒了，家里一众大小立马老实了，不敢再出声。
　　“……是。”下面的佣人最能看眼色，及时应了，转身去请人。
　　易本楠这才收起毛毯转手递给了旁边的佣人，那佣人看看餐厅局势，默默将毛毯放了回去。
　　“找我有事？”戴玉华回到餐厅，不明就里地问苍有济，“汤还没好。”
　　“让厨师做就好。”苍有济用下巴指指戴玉华的座位，语气温和，“你去坐着。”
　　戴玉华扭头问大夫人：“他做的好吗？”
　　不等大夫人说话，苍有济轻飘飘地回道：“做不好开了他。”
　　“好。”戴玉华并不傻，她也知道大夫人每次这样做的用意，只是她想让自己的丈夫、女儿喝上“和乐团圆”汤，这是她家乡的年节习俗，所以她才不介意去做。如今苍有济终于发话了，她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什么。但当她看到易本楠还在椅子上坐着女儿却不见了时，不由一愣——之前的那些年，她每次做好汤都会再到外面把女儿叫进来，她以为这次是女儿和易本楠两个一起给苍家人施了压，却没想到今年还是只有女儿一个人。
　　“小汐呢？”她问易本楠，她面容冷静，尽量保持住了克制、平静的语气。
　　“她在车里落了东西，我去叫她。”易本楠没事人儿一样地回答，起身要走。
　　“不用。”戴玉华阻止了她，明显的疏离感再也不加掩饰，“我去就行。”说完，转身直奔餐厅门口。
　　往年女儿也是这个借口，戴玉华刚刚还幻想着女儿可能没有跟易本楠说，但是并不是！就是傻子也该知道，从她去厨房到现在回来这么久的时间，女儿就是从车上取两趟东西也该回来了，但是易本楠对此却完全视而不见！易本楠傻吗？她可不这么认为，相反，她认为易本楠还精明得很！要不然易本楠怎么会在戴汐对外公布她们之间的恋人关系后就果断辞掉了酒店服务员的工作改做导演，还不是因为知道戴汐可以做她的后盾？！导演是那么好当的吗，随便一个服务员就能做，还能随随便便拍个广告片就火成那样？！这其中的原因还用想吗？！“我孩子终究是被人利用了。”想到这里，戴玉华有些伤心。
　　“……”看着戴玉华的背影，易本楠有些发愣。
　　看看走远的戴玉华，再看看表情僵硬的易本楠，“哼--”乔巧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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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一大二小三奴婢”是古代民间的一种说法，即第一个娶进门的是大夫人，第二个娶进门的是二夫人，民间俗称“大老婆”和“小老婆”，权贵人家通称“正室”和“侧室”，之后再纳的叫妾或奴婢，不会再进行迎娶之礼，大多都是一顶小轿子（不是婚礼通常用的红色轿子，多为蓝色）从侧门抬进去，不能走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