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里短小故事》紫舟

2、我家的李太太

　　但我还是觉得李太太是很爱我的，特别是家里发生那样一件大事以后。我小学升初中的分数挺高，有机会去市里的重点中学，但是因为户口的缘故，需要多交1400块钱借读费。那段时间是我家经济状况最差的时候。爸妈所在的工厂发不出工资来，全是打的白条。可是学费是要交的，李太太就动用了爷爷的退休金，事先并没有告知爷爷。第二天被奶奶知道了，两家人就吵了起来。李太太觉得奶奶一家人偏心，叔叔的两个孩子的学费都是奶奶付的，况且这笔钱又不是不还。但奶奶觉得就是不应该动，或者动用之前要说一声。总之后来叔叔动手打了李太太，至此李太太和奶奶一家彻底决裂。这件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已经住校了。回家后看到李太太胳膊上的血痂，偷偷问了弟弟，才知道的。从那以后我对李太太很愧疚，觉得很对不起她。如果我不去这个重点中学上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但李太太很坚持，她很重视子女的教育问题，所以我很幸运，最终读完了这所学校。但是从那以后，李太太过年再也没有去过奶奶家。而我和弟弟，每年春节就会面临大年初一到底回不回奶奶家的两难选择。从这件事上，我还意识到，爸爸是愚孝的，根本靠不住。

　　初中升高中的那次考试也印象很深。那段时间小区里的气氛都很紧张，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关心自家孩子能不能上重点高中，唯有我们家是个例外。考前两三天的时候，李太太和爸爸吵架，一气之下回了娘家。爸爸早出晚归，根本顾及不到我。考场在离家挺远的一个学校，我需要骑一段时间自行车过去。那两天暑气又很重。我跑到楼上叫小伙伴一起去考场，楼上的阿姨给自家女儿带了绿豆汤，看我没有人管，特意也给我灌了一瓶。当时就觉得真好啊，外人比妈妈好太多了。

　　高中的时候我去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坐火车要一个小时。学校当时学衡水一中，实行军事化管理，学生们都住校，校门口的大栅栏门常年都是锁着的。李太太也很少来看我。印象中好像只有一次，李太太给我买了方便面，隔着栅栏递给我，很像监狱里来探望犯人。但我还是高兴了很久，因为李太太来看我了。

　　现在想想，李太太并不是不爱我，只是表达爱的方式用错了。李太太从来没有把我、弟弟，甚至我爸爸当成独立的、需要尊重的个体，而是当成她异常旺盛的控制欲下可操控的部署。所以我们家几乎从来没有过平等的、冷静的、发自内心的交谈，矛盾往往被掩盖，直到最后一刻，不得不以打架、离家出走这种最激烈的方式爆发开来。

　　最为明显的，就是她对你的关心，永远停留在吃饭了吗、吃了多少，而不是喜欢吃吗、吃饱了吗？李太太很喜欢吃面条，也喜欢做面条。我跟弟弟最讨厌吃面条，但李太太从来不曾正视过这件事。弟弟小时候很机灵，每次吃面条的时候都会端着碗到小屋里一个人吃饭。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小屋的床底下倒满了面条。我呢，很听话，会乖乖的吃下去。小区里同龄的小姐姐们通常能吃两碗，这事情常常被李太太拿来数落我。李太太觉得我个子矮的原因是因为吃的太少：“别的孩子都能吃两碗，为什么你吃不了？”于是会要求我再去盛一碗吃掉。我想我真的是太听话了，但是头脑虽然很听话，身体却很实诚。我刚上高中就得了胃炎，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只要一吃面条，用不了一个小时，就会原封不动的吐出来。

　　当然不仅仅是吃饭，拿吃饭举例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小了。其他的还有穿衣服，梳什么发型等等。我自己买的衣服李太太没有一件能看得上的，因此李太太总是要给我买衣服——以她的身量来给我买衣服、鞋子，很多时候并不合身，特别是鞋子。李太太买衣服的标准也很奇特。她总倾向于买一件能穿到四十岁的，因此很多衣服都很老气。于是有时候我走在大街上，总能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跟我撞了衫。李太太还从来不在专卖店买衣服，你想偷偷退货都不能。有一次我气急了，死活不肯穿。李太太就会哭诉她赚钱不易，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儿，她才不会给我买衣服，她那么关心我，我怎么能把这些钱浪费掉。通常这个时候，我就会妥协，因为知道她曾经为了赚钱给我上学吃了很多苦。
　　但是很不幸的是，李太太似乎拿捏准了我会妥协的这一点，变本加厉的将她的意志强加给我。比如头发一定要扎起来，散着头发会像个疯子；发圈一定要带黑色的，彩色的就不可以。诸如此类的数不胜数，造成的结果就是：我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家。

　　我和李太太意见分歧最大的时候有两次。一次是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另一次是相亲的时候。
　　我小时候很想当医生，原因是小时候在姥姥家、奶奶家分别看到过很厚的医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药方。我很喜欢研究这些奇奇怪怪的药草名字、医药方子。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天津中医药大学有一个本硕连读的7年的中医学。我很想报考这个。李太太原本是支持的，后来不知道去谁家串门聊天，回来就坚决反对我学医。理由是得知一个邻居的亲戚的女儿刚从医科大学毕业，学的是当年很热门的眼科。这么吃香的专业，仍花费了20W找人找关系才进了医院。在李太太的价值观里，不好就业的工作都不能选择。因此我退而求其次想报考中文系，也被她一票否决了。然而李太太又对我的学业很上心，天天抱着电视研究，终于看到一则新闻，说工商管理很热门，很好就业，于是强烈要求我改志愿。我不同意，她就会说：“我是你妈妈，我会害你吗？”我很信任李太太，就妥协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帮我决定的人生，最终还是需要我来负责的。在吵架无效的情况下，我眼巴巴的看着她把我的志愿改成了商科。那个时候虽然很生气，但心里还是有一丝丝喜悦和期盼的，因为我终于可以到一个她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了。

　　再然后就到了我的婚事。
　　李太太很早就开始打算我的婚事了。在我上大三的那年，就已经开始要我去相亲了。当时还没毕业，本能的排斥相亲。这门亲事是李太太一直以来就盘算好的。我不去相亲几乎可以说是打乱了她的全盘计划——她对我未来的规划，她对我们家的规划，可能她觉得这门亲事是对我们家最有利的选择了。
　　而我呢，毕业后选择回家还是留在北京，还是个未知数。我打心眼里不愿意回家，也不认为回家能找到什么工作。因为在李太太的眼里，工作只有三种：老师、医生、公务员。我奶奶是老师，姑姑也是老师，我不愿意再做这种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工作了。医生已经不可能了，公务员我从来就不觉得是能考得上的，即使考得上，在家里那个小地方，没有关系也一定进不去。我满足不了李太太的期望。因此最后留在了北京，于是更加排斥相亲，我既然留在了北京，怎么能再跟在家里工作的小伙子们相亲呢？
　　然而李太太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李太太的闺蜜们太多了，她总能在我每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家中，把我相亲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的。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把全城的在北京工作的小伙子都找来跟我相亲。可惜我太排斥相亲了，工作未稳，加上我对李太太的叛逆，根本就不愿意相亲。在李太太的婚姻里，我看不到一丁点结婚的可取之处。我为什么要上赶着找一个人跟我打架呢？再说从体力上讲，我肯定打不过男生啊。我不觉得结婚是件幸福的事情，更觉得如果我自己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将来肯定还会给下一代造成伤害。就像李太太那样，自己过的不幸福，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根本不会去考虑儿女们有没有能力承载她的希望。

　　带着这种观念，相亲自然是成不了的，然而又不能不去。几年下来，寥寥无果。外加上我从国企辞了职，进了私企。李太太是打心眼里看不起私企的。在她眼里，私企朝不保夕，随时面临被裁员的危险。在私企工作，就跟临时工没什么区别。她希望的工作，是细水长流的，哪怕工资很低很低，但说出去要体面，是要大单位，国字号的。我换了工作后，别人问起她：“你女儿在什么单位上班啊？”她总觉得抬不起头来，我给她极大的丢了面子。我一度试图扭转她的观念，试图说服她：“没有人会整天关注你的，那些人连自己家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怎么会天天盯着你、嘲笑你呢？”但李太太从来不这么想，在她眼里，全城的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