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如旧》章鱼小丸了

16、败条残枝

　　小潭波荡，明月高悬。
　　弟子们都已经歇下，碧石门的客房庭院早早静了下来。
　　悠长回廊上，一个房门突然打开，从中探出一个脑袋，他往走廊两边看了看，才悄悄出来，关上门溜走。
　　正当他走出庭院外、往僻静小路走的时候，忽然被人叫住。
　　“王诺，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青年身形一颤，登时手足无措，犹豫再三，慢吞吞转过身来。
　　却见谢云舒抱剑倚着假山，月光映在他的剑身上，闪着寒光。
　　“正好我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好好聊一聊？”
　　谢云舒勾起如月色惨淡的笑。

　　——
　　弟子之间的比拼持续了三天，最终，杨念平和萧叶秋拔得剑修头筹，南归燕成为医修状元。
　　一时间，央云君子的名号再次响彻江湖。
　　碧石门虽然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装出高兴的模样道贺。

　　弟子毕竟是弟子，虽说后生可畏，但尚且浅薄，但所谓“论剑大会”，也并非只是后生的试水，还要“论”出剑的新层次，故而弟子赛完，便是师尊一展风采。
　　如今蔚梅华是杂修，杜兰溪忙于公务，宁菊风乃医修，出战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钟竹修身上。

　　这日清早，钟竹修去餐堂领了早茶回到房间，便见杜兰溪已经穿戴好，对着铜镜整理发冠，似乎怎么也整理不好，便生了气，把发冠摔在桌上。
　　“师兄，吃早饭了。”
　　钟竹修将餐盒放在桌上，正要去帮杜兰溪整理头发，杜兰溪抬手拒绝了他，理好头发坐到餐桌前。
　　钟竹修剥着茶叶蛋，道：“等今日结束便可回去，我见你心烦意乱，恐是旧疾要复发了，得早做准备。”
　　杜兰溪却恼了，面颊爬上一抹浅红：“你……你别老提那个……”
　　钟竹修将剥好的蛋递给他，杜兰溪瞬间失了气焰。看看钟竹修，又看看茶叶蛋，闷闷哼了一声，接过茶叶蛋。
　　钟竹修又为他斟茶，杜兰溪瞧着那杯热茶，又觉得看哪哪不顺眼。
　　罢了，等竹修今天打完所有人就回央云，不要在这耍脾气。
　　他闷着气饮下一杯热茶，也没再顾忌。
　　今日宗师对决，如此重大的事情，碧石门应该不会耍小伎俩。

　　——
　　钟竹修和杜兰溪并肩在弟子群中走着，各个门派的弟子混在一起，花花绿绿地流窜。
　　身侧不知道蹭过多少匆匆弟子，杜兰溪小心避开，生怕冲撞了这群孩子。
　　忽而钟竹修身形一顿，对杜兰溪低声道：“我想起还有东西没拿，先回去一趟。”
　　杜兰溪心下不满，也只道：“早去早回。”

　　等到落座下来，杜兰溪百无聊赖地坐着等了一会儿，看着周围的人渐渐多了，终是坐不住，没忍住四处张望。
　　“怎么了？”蔚梅华到场的时候正见杜兰溪张皇的神色，便往四下看了看，马上明了，坐到杜兰溪身侧劝慰，“竹修不是拖沓之人，会很快回来的。”
　　他们四人从小一起长大，蔚梅华只看钟竹修不在，便明白杜兰溪在担忧什么。
　　这两个师弟从小就喜欢在一起玩，他们的友谊真是羡煞师兄啊……蔚梅华暗暗叹道。

　　“掌门师伯，我师尊去哪了？”
　　萧叶秋洪亮的声音陡然入耳，杜兰溪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抬眼便见萧谢二人来到眼前。
　　谢云舒暗暗拍了萧叶秋一下，对杜兰溪作揖行礼：“见过掌门师伯。”
　　又停顿片刻，对蔚梅华行礼，“见过梅师伯。”
　　蔚梅华点头致意。
　　萧叶秋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行礼问安。
　　杜兰溪心下百转千回，面色强撑平静，只道：“你们师尊很快回来，你们且去吧。”
　　谢萧二人应下，坐到后方。
　　“你越着急，他便就是不来，你怎么盼都无用，”蔚梅华想了想，换了个措辞劝慰，“你若放宽心，他自然很快就来了。”
　　这话到了杜兰溪耳朵里，不知又让他想起了别的什么东西，瞬间僵住了脸。
　　手上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缓解不了这来势汹汹的压抑与躁狂。

　　等待的时光是焦灼的。
　　杜兰溪看着人渐渐到齐，看着黄磐上台致辞，始终等不来钟竹修的身影。
　　有几位宗师已经上了台，钟竹修却一直没有回来，眼看着就要轮到央云，杜兰溪忽而不受控地抖了一下，转而便是细细的颤栗。
　　蔚梅华心下一惊，忙去握住他的手，惊觉触感冰凉：“兰溪？”
　　“谢云舒，你看掌门……”萧叶秋拽了拽谢云舒的衣袖，杨念平赶忙前去，扶住杜兰溪微颤的肩。
　　杜兰溪眼里茫然一片，失了血色的唇微微开合：“他不……他不要我了……”
　　“他不会的，你不要担心，”蔚梅华握紧他的手，担忧望着杜兰溪空洞的眼，“师兄在这，师兄去找竹修，把他带回来。”
　　“不必劳烦师伯，我去找师尊。”
　　不知何时谢云舒已经凑过来，面色冷峻。
　　方才听见梅华要去找钟竹修，他登时警铃大震！

　　前世竹宗师就是梅华害死的！现在看来怕是要重蹈覆辙，他怎能放心！

　　“那你跟我一起去找，”蔚梅华没有在意谢云舒冰冷的语气，又对杨念平吩咐，“在这好生照看你师尊，如若有事，就让阿诺叶秋他们，去晒药场找你菊师叔。”
　　杨念平应下，蔚梅华又对谢云舒招手，示意他跟过去。
　　谢云舒心情复杂，想不出任何应对之策，反而是骂人的词汇充斥着他的脑海。
　　然而他只能心下暗骂自己，无奈跟着梅华去了。

　　——
　　谢云舒跟着梅华闯入客房庭院，仅他们二人相处的诡异氛围涌了上来。
　　他心下没底，一阵一阵的压抑感涌上来，让他慌不择路地怀疑梅华使计。
　　会不会再像前世那样，让他对着竹宗师的尸体手足无措、百口莫辩？

　　谢云舒心里发毛，收住脚步，与梅华保持距离。
　　“咣当”一声，梅华拍开掌门的房门。
　　“竹修！”
　　梅华在房内来回寻找，只见房间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谢云舒也迈进房门，只警惕地站在门口处。

　　呵，瞧瞧这满脸的焦急之色，梅华还真会演！
　　谢云舒心下冷笑，手按在剑侧，随时做好拔剑的准备。
　　梅华在房内匆匆踱了几步，忽然顿住。
　　谢云舒按住剑柄，蓄势待发。
　　“我听见了——”
　　梅华神色一变，忙去推开房内的窗户。
　　谢云舒跟过去几步，只见窗外是碧石门的树林，鸟鸣幽幽，并无不妥。然而他心弦紧绷，等待梅华接下来的举动。
　　却见梅华翻身上窗，转头嘱咐道：“我听见打斗的声音，你跟我来，注意安全。”
　　说罢，梅华翻下窗，往树林中飞去。
　　谢云舒犹豫片刻，复杂的情绪翻滚几遭，最终强行安慰自己：
　　梅华怎么说也算是个大宗师，若是开了广感，自然可以听见更多东西……
　　谢云舒仓皇着打定主意，跟了上去。
　　若是梅华要把自己引到什么地方，他就放信号叫暗卫……
　　谢云舒心里做好打算，定住心神，飞身穿过层层树林。
　　眼前树色一团一团往后飞去，谢云舒也渐渐听见剑器相击的声音，正觉得疑惑，不一会儿便闯了出来，来到一片稍稍开阔的地带，落在地上站稳脚跟。

　　钟竹修正被一群黑衣人围攻，虽然占了上风，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怕是中毒了。”
　　“什么？”谢云舒闻言，也顾不得许多，就要拔剑前去，梅华却抬臂拦住他。
　　“你干什么？你让我过去！”
　　谢云舒推开梅华，梅华便扯住他的胳膊。
　　谢云舒不耐烦地正要甩开，却听梅华道：“此处危险，你回去叫人来帮忙，这里交给我。”
　　谢云舒尚未反应过来，忽然胳膊一松，抬眼望去，梅华已经拔剑冲了过去。
　　“大师兄！”见是梅华赶来，钟竹修一惊，“你快走！”
　　蔚梅华挥剑赶开一群黑衣人，笑道，“虽说我多年不当剑修，这点水平还是有的！”
　　说罢，勉力靠近钟竹修，匆匆扫了一眼他发紫的嘴唇，神色一凝，蹙眉面对黑衣人，手上动作越发狠辣，连下几招重手，狠狠劈进那一团黑色当中。

　　那抹白色身影迅疾，像是一道白光，带着剑的寒色流窜于黑衣人之间，却始终围绕中毒的钟竹修，不曾离开太远。
　　谢云舒没见过这样的梅华。
　　虽然看着便知道，梅华水平不如钟竹修，尤其是下盘，就像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那般差劲，但他挥臂剑意潇洒干脆，刚劲得像是塞外的烈风。
　　这些剑招，作为前世弟子的谢云舒都没见过，只有偶然的几招让他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眼前的梅华……太不像前世的梅华了。

　　一时间，谢云舒竟迈不动步子。
　　他自是不相信梅华，担忧竹宗师受到暗害，可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动摇。
　　看着梅华寻找竹宗师的急切，还有此刻的拼赴。
　　谢云舒感觉，心底深深扎根的地方开始震颤摇晃，抖落满树烟尘枯叶。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一阵焦灼在他胸膛内翻滚。看见梅华始终护着钟竹修，谢云舒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判断能力，他扶着树大口呼吸着，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
　　那全是假象。
　　可是……那假象太过漂亮，就像是真的一样。

　　此刻他是去是留？
　　要不要听梅华的，离开这里去叫人？
　　要不要相信梅华真有那么好心？

　　心底的烟尘散尽，他却看到一片茫然。
　　在此尘世，独他是外来客，无人能为他指明方向，前世的故人都成白骨……

　　谢云舒咬咬牙，终是拔剑冲了过去。
　　梅华察觉到不对，转眼便见谢云舒冲过来，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黑衣人，追在谢云舒身后。
　　梅华登时脑海一片空白。
　　飞速用手劈下自己的假肢扔了过去。

　　——
　　此刻演武台那里，已经轮到央云山与迟藻长老决斗。
　　黄磐的笑意已经埋进他脸上每一道褶皱，不怀好意的眼神黏在杜兰溪身上：“杜掌门，这竹宗师总是不来……是不是看不起我们碧石门啊？”
　　“你这个人用嘴说话怎么跟用屁股说似的，臭死了！”萧叶秋当即站出，跟黄磐正面冲突，“这是在扭曲我们央云山！”
　　“叶秋……”杨念平低声提醒，又担忧看看杜兰溪虚弱的面庞。
　　萧叶秋却不管，叉腰挺胸：“我师尊不在，我跟你们打！”
　　“呦，这可真是不得了，我竟不知央云山的人已经跋扈到这种程度，”擂台上的迟藻长老冷笑一声，“宗师间的比武，竟然派一个小弟子来参赛，这明摆着不把我们其他门派放在眼里嘛！”
　　场下竟也有人符合。
　　萧叶秋这下急了，撸起袖管就要往前，杨念平忙去拦住他，心情一片混乱，正想着如何解决纠纷，一直垂眼的杜兰溪忽然站起，展眉一笑：
　　“看来是我当掌门太久了，你们都忘了我是个剑修。”

　　黄磐正吃惊，轻灵的云已经飞身上了演武台，摇着折扇向他走来，笑意盈盈：
　　“不知我身为央云掌门，来参与论剑，可算看得看不起你？”

　　台下一名贵妇“咦”了一声，盯向台上的杜兰溪，可她年纪有些大了，什么也看不清。

　　“哎呦，杜掌门，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黄磐的笑容僵了，“掌门参赛，自是十分看重我们此次论剑大会啊，只是……”
　　黄磐看着杜兰溪腰间并无配剑，心思一转，又展开笑意，客气道：“早就听闻杜掌门有一名剑，名为'独闲'……”

　　听黄磐在“独闲”二字加重了语气，那贵妇又往前凑了凑脖子，睁着眼睛使劲看。

　　“竹宗师的'孤云'我们都领教过，只是还没有领教过杜掌门……”黄磐顿了顿，眼底满是不怀好意的精光，“还请'独闲'赐教啊……”

　　“比试而已，切莫伤了和气，这不是黄掌门说的吗？”杜兰溪神色如常，轻笑一声，“弟子的比试都是用木剑，我用折扇也是怕造成不必要的损伤，所以——”
　　杜兰溪忽然笑得比黄磐还要虚假，眼角眉梢藏着讥俏，竟透着几分妩媚：
　　“还望贵派手下留情，不要伤了我这个大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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