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如旧》章鱼小丸了

41、梦回

　　谢云舒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寄春阁后的那片梨花，每到春来，烂漫满坡。风一吹，便似白雪抖落，轻灵灵飞入红尘。
　　梅华穿着浅青的衣裳，挎了个篮子，自梨花林中走出，像是从画里走出一样。
　　那美人拂去落在肩上的花瓣，抬眼就撞上谢云舒的目光，笑着问候：
　　“舒儿，是练剑太累了吗，这还没到时候呢。”

　　谢云舒望着他，油然生出莫名的惊喜感，他知道梅华好看，此刻却觉得，梅华比他所能体会到的还要更好看。
　　梦中朦胧，他的神思像是被蒙上一层薄纱，所看所感都是镜花水月，虚晃波荡。梅华身上披了软软的光华，谢云舒伸手想抓住他，那柔软如水的衣袖却从他手中滑走。

　　“那便休息一会吧，不过……可没有下次了。”
　　梅华没有计较谢云舒偷懒的事情，只是从他身旁路过。
　　看着身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梅华，谢云舒感觉有什么不对……

　　他心里升腾起莫名的恐慌，赶快追上梅华，想要抓住那人清瘦的身影，可梅华拐了个弯，便没了身影。
　　谢云舒慌了，四下寻找，从后院跑到前厅，从前厅跑到前院……
　　他茫然地打转，忽而一脚踏入迷雾当中，谢云舒焦急万分，想要大喊，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叫喊不出来。
　　他的梅儿在哪里……

　　……
　　“舒儿，我在这里……”
　　那声音飘渺遥远，谢云舒敏锐地捕捉到，赶快转头寻了过去。

　　迷雾散去，他置身于一条长街。
　　已而深夜，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而街道长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寻不到出路。
　　远方群山如云，衔着一轮寂寥的月。
　　那月给青石板路勾勒出一道银边，正悲哀凄凉地望着这人世间，为谢云舒投下一道浅淡稀薄的影子。

　　谢云舒站在道路中央，夜深露重，寒意彻骨，他迷茫了一阵，一个念头从心里亮了出来：他要回去……回到央云，到梅儿身边去……

　　他在街上走了几步，越走越觉得这条街道眼熟。
　　烤鱼店、酒家……
　　心似乎在那一瞬停住，答案呼之欲出。
　　这里是……鹿尾镇！
　　确定自己在哪的谢云舒稍稍放心，随即又是心急如焚。
　　鹿尾镇可离央云山好远呢！他要赶快回去见到梅华才行！等见到他的梅儿，他就知道到底哪儿不对劲了……

　　正打算摸剑的谢云舒动作一顿，低头看见腰侧的白玉佩漂浮了起来，登时震惊。
　　他不是把玉佩拼圆了吗，为什么只剩一半了，还有一半去了哪里？
　　谢云舒思量片刻，想起龙吟在这附近。

　　他和龙吟前辈只有一面之缘，而这一面却格外重要。
　　龙吟赠了他另一半玉佩，赠了他佩剑，更重要的是……他在龙吟这里知道当年救他的人是谁。
　　那是救命之恩，又是娘亲临终的遗愿，是谢云舒除了解决天罗永之外的头等大事。

　　要不……在离开前先去找一下龙吟，问候一声？
　　正想着，谢云舒便动了脚步，无需费力便来到那个湖畔。

　　这片盛满月光的湖水和记忆中一样，粼光波动，岸草摇曳。八年前他在这里见了龙吟一面，不知龙吟是否还记得他……

　　谢云舒刚走出繁茂丛林，便看见龙吟站在岸边，对面还有一个人，两个似乎在交谈。
　　谢云舒看不清他们的面貌，龙吟对面那人，看他身量应该是个少年，莫非龙吟交了新朋友？

　　谢云舒好奇，便离开树丛，向他们走近。
　　龙吟却似没看见谢云舒，冷冷立在那里，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少年听了龙吟的话，猛地一颤，后退几步，大喊道：“不可能！我怎么会是魔族血脉！”

　　谢云舒脚步一顿。
　　魔族血脉？

　　少年声音苍凉，几近绝望：“魔族血脉……央云山会不要我的！”
　　说到最后，他哽住了，躬下身子蹲在地上，像是一只蜷缩的虾子，呜咽道：“师尊也会不要我的……”

　　谢云舒站在原地，听着少年的哭喊，心狠狠地揪作一团，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虽然他已大口捕捉空气，却越发觉得窒息。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受？

　　那少年的哭声戛然停住，刹那，他爆发出一股强大的魔气，将身侧的树木都摧弯了枝条，龙吟的头发也被震得凌乱，只有谢云舒驻足原地，毫发无损。
　　那少年缩在地上不断发颤，像是痛苦万分，谢云舒意识到，他这是魔气与灵力对撞了。
　　若是体内的魔气和灵力不能各得其所，便会相互争夺脉络，发作时浑身剧痛。
　　谢云舒前世也曾经受过这样的苦楚，天罗永没有特别在意，只是他赶快洗去这一身修仙的灵脉，全部换作魔修功法。
　　谢云舒想走过去为少年疏导，却听到一声急切的叫唤。
　　“舒儿！”

　　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赶了过来。
　　“梅儿！”谢云舒心中一喜，赶快跑过去。
　　梅华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像一阵飘荡而过的风。
　　谢云舒懵了，赶快转身去找梅华。
　　却见那人抱住蜷缩一团的少年，周身泛起灵力光华，轻柔地拢住他：“舒儿，师尊来了！别怕……”
　　“梅儿……”谢云舒唤了一声，心下奇怪，“我才是……”

　　“你便是他的师尊？”龙吟开口了，他的语气平淡，似乎并不在意眼前发生的事情。

　　梅华跪坐在地上，抱着少年，只匆匆对龙吟点了一下头，便用灵力为少年疏通经脉。
　　少年感受到灵力的润泽，似乎没有那么痛苦了，只是不舒服地直哼哼，越发想要往梅华怀里钻。
　　谢云舒也往那处靠近，想看清这少年的模样。
　　就在这时，少年却忽然扑向梅华，梅华没有防备，便被少年按住头，贴了过去。

　　“你这臭小子！你在做什么！”谢云舒着急了，想去拉开少年，却发现自己的手穿了过去，根本触碰不到他们，顿时大惊。
　　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吻得投入，梅华呆愣，很快回过神来，推开少年，迅速点了他的睡穴。
　　那少年便软软倒了下去。

　　谢云舒这才得以看清少年的脸，思维停转。
　　这个少年，怎么……
　　和自己长得这么像！
　　不对，这、这本就是他自己啊！

　　谢云舒瘫倒在地上，又惊又急，这才意识到哪儿不对劲，他和梅华的关系不对！
　　只有在上一世他们才是师徒！

　　谢云舒看着给少年输送灵力的梅华，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段往事，一阵慌乱浮上心头……
　　这……莫非就是他遗忘的、关于前世的事情？

　　梅华将少年抱在怀中，为他输送灵力，却保持着一段距离。

　　“看来你知道他是魔族，既然你明知如此还要收他为徒，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告辞。”龙吟默默看了一会儿，心知有些事情没眼看，说罢便要走。
　　“等一下！”梅华赶快叫住他，“这孩子年纪太小，不会使用魔气和灵力，还请阁下相助。”

　　“你想要我怎么帮他？”

　　梅华额上冒汗，在月色下发着亮，因为输送灵力而微喘，道：“我知明月海是龙族辖地，与记忆相关，所以想求阁下，让他忘记这些事情……”

　　什么！
　　谢云舒灵台一炸，梅华要……洗去他的记忆？

　　“他既然身为魔族，便迟早要面对自己的身份。”
　　“有我在，便可护他一世，让他不受魔族身份的困扰。”
　　梅华垂眸，看向怀中安睡的少年。

　　谢云舒望着梅华温柔恬静的面庞，心里酸溜溜的，又是惊喜又是不甘……
　　前世的自己的确涉世不深，一时无法接受这魔族的身份……
　　可是凭什么不让他知道！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以后难道还接受不了吗？他现在还不是好好当着魔族王子……
　　梅华，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谢云舒终是不忍心指责，只能叹息。
　　这便是梅华的性子，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不会让旁人知道，不愿给人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龙吟笑了一下：“我看，你想让他忘的不止今晚这段事情吧……你这徒弟对你有了别的心思……”

　　听了龙吟这句话，谢云舒陡然清醒，他拼命摇头，跪到梅华身边，“不要！不要让他忘记！”
　　他又去看龙吟，希望他能停手。
　　“千万不要让他忘记……”

　　谢云舒像是一脚踏进了深渊，失去了所有依靠，无助地往下堕落，心慌到了嗓子眼。
　　他此生有许多重要的回忆，却没有哪段回忆会像现在这样，让他如此害怕失去。

　　龙吟沉默片刻，伸手在少年额头上点了一下，几缕飘渺的光芒从他额上冒了出来。

　　谢云舒下意识想要去抓住那些光芒，可是他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看着那些微茫消散开来。
　　他看向梅华求助，想去捉住他的衣袖，却触碰不到，正如他此刻无力的哀求，不过是虚无罢了。
　　“我求求你……不要让我忘记……”

　　不要让我忘记……我爱你啊……

　　谢云舒垂着头，眼泪再也收不住，从眼眶中落下，朦胧了他的双眼。
　　他好久都没有这般清醒，也好久没有这般悲伤。
　　在大悲大慌之中，那些消散的记忆一股脑儿闯了回来，填了他记忆中的空缺。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从前的他，是爱着梅华的啊！

　　早在初见之时，那白衣仙人翩然而至，谢云舒怯怯抬眼，那一霎，时间停止。
　　像是山林携来的清旷凉风；
　　像是烟雨润泽的烂漫花树。
　　只一眼，天地明朗。
　　烙在心底，永生难忘。

　　他想起梅华握着他的手教他习字，只要他一偏头，便可触到梅华的下巴……
　　他想起梅华教他剑术，一招一式都拆解碎了，握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寻找抬剑位置……
　　梅华也曾为他掌灯，看他睡下才吹灭烛火；也曾带他下山游历，尝遍山下镇子的小吃……

　　谢云舒跪在梅华身边，早已泪流满面。
　　若是没有忘记，前世他是否能早一点发现梅华的异常，不至于酿成这般悲剧？

　　此时，那少年似乎有什么不适，眉头紧蹙，动了动嘴唇，嘟囔一声：
　　“师尊……”
　　梅华闻声微颤，仍是僵着身子，持续输送灵力，喃喃道：“舒儿……睡吧……醒来就好了……”

　　龙吟解决了事情便回到湖里，只剩下梅华继续用自己的灵力疏通少年的灵脉。
　　灵脉的分支之处细小，梅华细心，便注意着力道，不会让少年感到太痛，因为这是精细功夫，格外耗神。

　　谢云舒早已失神，垂着头跪在梅华身边，满心满腹皆是苍凉。
　　他的记忆回来了，心却漏了一个大口子，遍体生寒。

　　终于安抚了少年体内对撞的力量，梅华才松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昏睡的少年。
　　垂了眼睫，长叹了一声。
　　“舒儿，你年纪还小，你还不懂这些事情……今后会遇见更合适的……”

　　谢云舒苦笑。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梅华总是这副说词……
　　说他年纪小不懂事，那梅华自己便懂吗？

　　梅华扶着少年想要站起，忽然身子一虚，踉跄了一下，谢云舒想去扶他，刚一伸手，便意识到自己什么也碰不到，讪讪收回了手。
　　梅华揽住少年，勉强站稳脚跟，他刚刚耗费心神，此刻有些晕眩，便闭眼缓了缓。

　　谢云舒站在他身边，心痛如割。
　　过了今晚，这个少年就忘却了他对梅华所有的爱……也许在明天取代而之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恨。
　　从前世羁绊到今生，叠加在一起，十四年，沦为一场错恨、一场荒唐。

　　等到梅华再度睁眼，那眼底却涌动出浓浓的紫色……
　　谢云舒看着这熟悉的眼瞳，心下大骇，不由得后退一步，忽然一脚踩空，陡然堕入寒潭，浑身发冷，无法呼吸……

　　“不！！！”
　　谢云舒猛地醒来，望着床帐顶大口喘息。
　　他缓了好一阵，才发现有什么不对，扭头一看，正在挑拣药材的南归雁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林照水刚巧推门进来，看见谢云舒醒了，赶忙跑出门去：“掌门师叔！竹师叔！谢师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