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如旧》章鱼小丸了

64、师尊

　　“梅宗师答应见你，这下你可如愿了？”

　　听见杜兰溪带来的消息，谢云舒感觉还有些不真实，反应过来后当即翻身下床，只恨不得马上就冲出去、见到他日思夜想的珍爱之人。

　　“你可真是好运气！梅宗师现在身子虚弱，我和玉展都见不了他，偏偏你就能见……”
　　王诺撇了撇嘴。
　　杜兰溪也没管这两个人的拌嘴，只说让谢云舒听从安排。

　　谢云舒手足无措，烈火燎心地等了几天，终于得到在寄春阁见面的消息。
　　他暗自疑惑，寄春阁久无人居，梅华这几日应是住在月西楼，不知他为何会要求在寄春阁见面……
　　但谢云舒没有想那么多，赶快出门，跟着杨念平往寄春阁走去。

　　经过一路残雪之景，他们来到寄春阁。
　　谢云舒在门口驻足，望着上方的牌匾。
　　牌匾上正是梅华亲手所书的“寄春阁”三字，谢云舒似乎能想象他书写时沉静的模样，心底漫上一股泛着酸甜的悲伤。
　　杨念平见他停下，也陪着站了一会儿。

　　寄春阁……寄春阁……
　　谢云舒在心底喃喃，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个头还只到梅华的肩膀。
　　那时，胆怯的少年牵着师尊的手，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推开新生活的大门……

　　谢云舒走进庭院、走进前厅……
　　这处花丛、这把椅子、这个火炉……
　　寄春阁被杜兰溪保管得很好，一切似乎都是原来的样子。
　　谢云舒仿佛还能看见，曾经的梅华在庭院侍弄花草、在椅子上品茶论道、在火炉边暖手做活计……
　　谢云舒在寄春阁长大，这里有他被天罗永责罚时候的惨痛记忆，也有和梅华相依相偎的美好过往……这里的一切都烙在他的心底，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记。

　　但这一切又不是原来的模样。
　　往事悠悠，抵不过如今的物是人非。

　　杨念平带他上楼，谢云舒认出这条路线，他们要去梅华以前住的房间。
　　他曾无数次来过这个房间，抱着那块温香软玉，喁喁私语、绵绵情长。
　　可如今往日旖旎不复存在，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狼藉，需要心平气和地去面对和梳理，稍有不慎，也许就会弄得更加糟糕……
　　谢云舒的心砰砰跳动，他睁大眼睛盯着那扇门，生怕自己现在身处梦境。
　　他害怕推开门之后梦就苏醒，只有空荡荡的屋子和他面面相觑，空气中只剩灰尘飞舞，连那人的气味都不曾剩下半丝。

　　杨念平识趣地后退几步，与房间保持一定距离。谢云舒定了定心神，慢慢伸手，去推开那扇门板。

　　天光明亮，映雪满堂。
　　谢云舒呆呆站在门口。

　　即便裹着狐裘，也掩盖不了那人身形的清瘦。
　　他窝在软椅里，发丝软软披着，只取了一部分头发松松挽了一个髻，窗外雪色皎洁，更衬得他柔弱苍白……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那望向窗外的美人，安静得就像一幅画。

　　是他的梅儿！
　　谢云舒的心情越发激动，恨不得冲过去将那人抱在怀中，好好搂一搂掂一掂，看看他到底瘦了多少。

　　但——
　　谢云舒无声叹了一息，眼眶发酸。

　　梅儿现在应该是恨他的。
　　是他重生过来，恩将仇报，将梅宗师害到如此地步……
　　想起梅华折断的腿、被落下的胎儿、夭折的孩子……谢云舒掐了掐掌心，心中忐忑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动那人一分一毫。

　　仅仅几步路远，却像是在穿过两世的距离，从山林初遇开始，他的魔印被梅华转移，就注定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羁绊。
　　阴差阳错，世事无常。
　　谢云舒推开沉重的心门，愧赧低下头，唤出他欠梅华的一声：
　　“师尊。”

　　这一声“师尊”，隔了十年的光阴。
　　他淌过时间的湍流，穿过在寄春阁相依相伴的甜蜜、穿过云州山里闲云野鹤的静好、穿过重生初期的焦虑与痛恨……
　　他走到尽头，一切都回到最初的起点，少年望着出尘的白衣仙人，笑颜唤道：“师尊。”

　　梅华久久没有回应，满室静谧无声。
　　谢云舒感到有些不妙，抬眼望去，却见梅华面色惨白，抱着暖手炉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谢云舒去捉他的手，梅华却猛地一颤，暖手炉“啪”地摔在地上。
　　谢云舒一惊，忙去扶他：“师尊！”

　　“你、你不要过来……”
　　梅华痛苦地闭上眼睛，往后蜷缩，瑟瑟发抖。

　　谢云舒的手停在半空。
　　片刻后，他将手慢慢缩了回去，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师尊……”

　　梅华攥了攥身上的衣裘，努力平复着情绪，他鼓足勇气慢慢睁开眼，却不愿看向谢云舒。
　　“谢云舒，从前的事情我已知晓，我是个罪人，理应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不！师尊！”谢云舒的心底猛地炸开，登时不知所措，扑通跪下，“您千万不能这么想！”
　　梅华淡淡道：“如你所见，我的身子已经垮了，想要我的命，拿去就是了。”
　　“不！师……”
　　梅华却摆了摆手，不让谢云舒继续说下去，他似乎有些疲累，说话的声音慢慢吞吞、带着喘息：“只是你不能亲自动手，稍有差池，兰溪不会轻易放过你……等到央云挺过难关，我定会自裁谢罪。”

　　“不！师尊，你不要这样……”谢云舒想去拽住梅华的衣摆，却又犹豫着缩回了手，转而攥住自己跪在地上膝上的衣料。
　　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挖了去，整个胸腔都像是被悲痛炸裂开来。

　　“师尊啊……”
　　谢云舒早已做好了被梅华痛恨的准备，却没想到梅华竟是这么想的……
　　这比被梅华痛恨更让人难受！
　　他早该意识到，梅华从来不会去伤害别人，他伤害的只有他自己！
　　同样，梅华从来不会去恨别人，他恨的也只有自己。

　　“那你是想要继续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看着谢云舒这副姿态，梅华若有所思，忽然解开狐裘，然后去解衣带，将衣物一层层剥离。
　　“那你来吧，让我受胎落胎、看着孩子夭折……”

　　“师尊！”
　　谢云舒大惊，赶快从地上爬起来，把梅华的衣服都拢上，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揪着梅华的衣襟呜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我们的孩子……我怎会忍心让你离我而去！”

　　梅华偏过头，无神的双眼对向窗外。
　　“我不会再信了。”

　　“师尊！是我错了！是我恩将仇报！是我害了你，我、我不是个东西！求你……求你别这样……”
　　谢云舒松开梅华，颤着手去捧他的脸，他想要再吻吻他，想要再把他收在怀里……可他不能。
　　梅华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只是望着窗外，像是在看远方一朵飘渺的云。
　　谢云舒也往窗外看了一眼，刹那犹如五雷轰顶。

　　正值冬日，梨花的枝条干枯，窗外正是衰败之景。在那片梨花林，正立着两座坟，一座是梅华自己的，另一座……应该属于他们夭折的孩子。
　　然而谢云舒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也埋在这附近……

　　谢云舒心中警声大作，他再次重重跪下，紧紧抱住梅华，可当他手臂环上梅华的腰，却是心中一颤：梅华的身子，已经这么瘦弱了吗？
　　他平复着呼吸，不让自己继续哽咽，松了松自己的臂弯，尽力平静吐字：
　　“我去了浮生栈，彩音那个女人告诉了我一切，我的命是你救的，你也因此失去了一条腿，可重生之后我却把你……”

　　说到此处，谢云舒忍不住落下泪来：
　　“师尊！是我错了，打我、骂我、杀了我也好！只求您千万不要自责！是我害了你！自责的不应该是你啊！”
　　“我是个混蛋，我罪该万死，只求师尊能好好的……”
　　“我爱你，我爱你……这从来不是谎话，我是真的爱你……”

　　……

　　任凭谢云舒如何解释、如何道歉、如何恳求，梅华都无动于衷，一直呆呆望着窗外，像是隔绝了一切声色。
　　谢云舒的声音也越来越弱，他发现梅华只是木然坐着，什么也没听进去，于是便沉默跪在一侧，静静陪着他。

　　过了良久，梅华才慢慢转过头来，面无表情：“你说……彩音？”
　　谢云舒一愣：“是啊……”

　　梅华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几分波澜，他微微蹙眉，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
　　彩音……
　　她自称是他的姑姑，而他的父亲是龙帝之子玄飓……
　　梅华忽地一惊，曾经被忽略的事情慢慢联系到一起。
　　他记得很久以前谢云舒提起过，玄飓不是什么好人，而玄飓就是……他们在云州山里遇到的那个龙角男人！

　　梅华揪紧衣袖。
　　这兄妹俩行为诡异，不知是敌是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谢云舒看梅华的神情不对，心中有些担忧，轻声唤了一声：“师尊？”
　　梅华摇头：“今生我并未收你为徒，你不必如此唤我。”
　　谢云舒哽住。
　　梅华接着道：“谢云舒，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
　　他喘了一口气，又道：“你对我的伤害……我不会原谅。”

　　谢云舒的嘴角动了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也好……梅华不原谅他……是应该的。

　　“但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梅华撑着椅子把手，慢慢让自己站起来。
　　谢云舒想去扶他，可梅华却直直往门外走去，连一个回眸都不肯给他。

　　走到门口的时候，梅华顿住了脚步。
　　谢云舒听见他说：
　　“谢云舒，我们不要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