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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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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生产之后,梅华昏迷了足有七日。
病软在床,呓语不断。
荒诞的梦交织重影,他像是堕入滚烫的海水,在海波中浮浮沉沉,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海水似乎在窒息着他的口鼻,他奋力挣扎,努力捕捉到一线生机。
思绪很乱,记忆很杂。
他再次堕入血色梦境。
尸横遍野,梅华孤零零站在染血的地面上,看着不远处燃烧的央云主殿,火光映霞,血色满天。跳跃的火星似乎滚沸到他身上,将他的皮肉烧得灼烫燎原。然而骨子里却冷到极点,惊惧的心脏在冰凉的胸腔里颤动。
梅华不忍去看那些横陈的尸体、不忍面对央云山的惨状,他痛苦地想要捂住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血污……
不!!!
梅华大骇,想要甩开手上的血迹,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仓皇跑开,却转头撞见月西楼在夕阳下的剪映,顶楼的那人衣袂飞扬,忽然纵身,将薄如蝉翼的身子摔得粉碎……
梅华的心砰砰直跳,转而又想逃开,却眼前一黑,直接踏入一个房间。钟竹修面色惨白、七窍流血,痛苦地揪住桌上的薄纸,重重倒了下去……
梅华僵在原地,彻骨的寒意席卷心头。
我是罪人!
他扑通跪倒,抱着胳膊颤抖着缩成一团。
我是罪人……
是我毁了央云山……是我害死了兰溪、竹修、菊风……
是我……害惨了谢云舒。
一切的罪孽都是我造成的……
让我死……
让我死……
让我死!
刹那,这份沉痛思绪猛地砸下来,瞬间将梅华打入黑暗之中。
……
耳畔似有海潮的声响,哗啦……
“救救我们……”
是谁的求救?
梅华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反而逐渐失了力气,他倒在未知的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体会到冰冷的触感和渺远的声音。
“知道您是个大善人,求您行行好,救救我们……”
“什么?不肯?”
“什么狗屁良善,原来就是个伪君子!”
……
那些声音嘈杂,梅华听不真切,心思空空荡荡,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嘈杂的声音跟着潮水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
梅华听见几声环佩清响。
“我是央云山的清严仙人,你重伤失忆,在我央云修养已久,如今我意欲收你为徒……”
梅华隐约想起来了,那应该是他醒来之后,师尊对他说的话。
但那太过久远,他也不记得当时是什么样的情景。
什么重伤、什么失忆,他似乎从未在意过,只当自己是新生来到这个世界,初时懵懂无知,而后逐渐开窍。
“……赠你姓’蔚’,赠名’梅华’,意为’蔚蔚傲霜’。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尊,你要听我的。”
“弟子蔚梅华,拜见师尊!”
……
那一阵环佩的声音又远了,梅华不由得幽幽想着:我是快死了吗,所以此刻才会回想自己的一生?
梅华仰面躺好,虽然他眼前一片黑暗、甚至不知自己现在是睁眼还是闭眼,但他还是费了点神,确认自己将眼睛闭好,做好堕入地狱的准备。
但愿他死了,央云山就能免受灾难、师门喜乐和睦,谢云舒就能……
梅华的思绪顿了一下。
但愿他死了,谢云舒就能一切安好。
云舒是个好孩子,他本不该承受这么多,可梅华还是希望他能接受……他们的孩子……
暖暖的潮水覆了上来,繁杂的记忆也一涌而出,在破碎的记忆中,梅华捕捉到一片莫名其妙的画面,让他一时移不开眼。
衣着破旧的小女孩混在小乞丐堆里,跟着大家当街要饭。那小女孩虽然浑身脏兮兮,可是眼睛却灵动漂亮,就像……
就像……
曾经的梅华自己。
梅华一愣,忽然从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要跑过去抱住那个孩子,自己的手腕却被人拽住。
他回头一看,心跳忽然停了片刻——
那是一个容貌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女子。
“梅儿……”女子神色戚戚、满目悲凉,“放下前世,去追寻你想要的……”
“可我……”
女子将手覆在他的眼上,叹息一声:“醒过来吧……”
他从潮水中挣脱出来。
梅华浑身一颤,忽然睁开眼,瞪着天花板大口喘息。
“大师兄!”
“师尊!”
在一旁的宁菊风赶忙放下手中的熏香,凑到梅华身边,又是掀眼皮又是把脉,林照水和南归雁也凑了过来。
等到确定梅华的情况不再危险,才稍稍缓了一口气,转头吩咐南归雁:“去通知掌门。”
南归雁随即出门。
“菊……风……”梅华张了张口,发现唇舌干燥无比,许是这几天身上出了太多虚汗的缘故。
林照水赶快端来一碗温水,宁菊风接过,小心翼翼喂给梅华。
温水入喉,梅华缓了缓神,虽然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他至少确定自己身处央云山,宁菊风也还好好活着。
“央云山现下是何情况?”
听梅华这么问,宁菊风的神情像是松了松,他先耐心给梅华喂水,之后把喂完的水碗放在一边,帮梅华擦了擦嘴角,温声道:“大师兄,你先养好身子,这些事先不劳你费心,掌门师兄能够处理好。”
梅华点点头,门派的事情,等他精力稍好一点自会去打探,于是又问道:“那龙吟公子呢?”
“他没留在央云,应当是回去了。”
梅华了解了,转而又想起了什么,心中忽然有种隐蔽的期待和欢喜,他放轻了语调,柔声问道:“那我的孩子呢,孩子在哪里,抱过来让我看看吧。”
话音刚落,只见宁菊风的身子忽然绷住,留在屋内照应的林照水也默不作声。
梅华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赶忙去捉宁菊风的衣袖:“是不是孩子出事了?是生病了还是……”
“师叔……”林照水望着宁菊风,神情有些为难。
“大师兄,”宁菊风扶住梅华的肩膀,神色紧张,自己先行喘了几口气,才小心说道,“你……你千万要挺住。”
梅华望着他,心情也沉了下去,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在一旁的林照水身子一颤,忽然捂着脸离开了房间——她害怕自己会先在师尊面前哭出来。
“你的孩子……胎里不足,又是早产……已经……”宁菊风犹犹豫豫,说到此处,终是一咬牙,豁出去一般地坦白,“已经夭折了。”
梅华胳膊一软,就要摔下床去,宁菊风赶快扶住,梅华却使劲挣扎,似是想要下床。
然而此刻他身体虚软,整个身子就像是一滩软泥,宁菊风怎么也兜不住他,一个不留神,就让梅华滚到了地上。
宁菊风赶紧蹲下身去扶他,慌不择言地劝道:“大师兄……你撑住……”
梅华在混乱中揪住宁菊风的衣袖,努力扼制身体的颤抖,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忽然哽咽一声,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大哭。
哭声那么响亮,戚戚惨惨,满室悲凉;
却又那么微弱,触不到远方早早准备好的摇床。
——
不知不觉又过了些时日。
梅华的身体也恢复得尚可,已经能够下床走一走。
杜兰溪来看望的时候,便见梅华披着外袍,站在廊下看院子里面的枯败枝条。
他这副惨淡的模样看得杜兰溪担忧,她过去帮梅华拢了拢衣袍,温声劝道:“师兄,外面风大,你还是进屋吧。”
梅华点了点头,不再停留,跟着杜兰溪进了屋。
杜兰溪送梅华躺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她先前问过宁菊风关于梅华的情况,如今看着师兄形容枯槁的样子,心中越发难过:师兄这次生产,身子受损太严重,以后怕是……
“抱歉,兰溪,让你担心了。”
却是梅华先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只是拖着小小的尾调,带着喘息,似是非常疲惫。
杜兰溪摇头:“师兄千万不要自责,你是我的亲人,我担心你是应该的。”
梅华心中有愧,只恨自己不能为央云山分忧,反而在给大家添麻烦……
他已有自裁谢罪之意,但他不能在内忧外患之际潇洒撒手。
梅华垂眸沉默片刻,道:“我会好好养身体。”
杜兰溪稍稍放松:“师兄养好身体,便是最要紧的事情。”
梅华不语。
杜兰溪又道:“师兄,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一下你的意见。”
“但说无妨。”
杜兰溪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心说道:“谢云舒想见你。”
不出意料,梅华的身子忽然僵住。
杜兰溪赶忙道:“师兄若不想见,我就不许他见,师兄不必担忧。”
梅华攥着的被单揪了又揪,身子也微微打起了颤,几乎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
杜兰溪心知失言,却不想他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忙去给梅华顺背。
“师兄放心……我们不见他、不见他……再也不见!”
梅华眉头紧皱,深深喘了几息,眼里慢慢浮出几分清醒。他压下那份强烈的恐慌,咬牙坚定道:
“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