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鸟不知山林之乐》吾之犬

24、封口

　　清山拎着一壶酒上山来的时候，日头都上了半山腰了。

　　走到半途，他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山下传上来，侧耳一听，发现那竟是一队官兵。偶然听到了几句话，发现他们是被昨天的山火吸引来的，要弄清山上突然起火的原因，才能回去交差。

　　清山灌了一口酒，想着这些酒囊饭袋多半也弄不清楚山上起火的原因，本来不想去管。结果又听到队伍里竟有一个小子问道：“你们说，这会不会和那个灭了自己满门的女魔头有关啊？不是据说当夜也是一场灭不掉的大火，活活把八千门人都烧死了吗？”

　　一个年龄大些的人说道：“你都说了，那也是灭不掉的大火，这可不是，估计就是一场普通的山火，四处问清楚，不是有人故意纵火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

　　另一个粗粝威严的声音说道：“防患于未然，多问问也没耽误多少功夫。”

　　清山这才留了意，原本被醉意微醺的眼变得清明起来。他转了个眼珠，把放在怀中的羽扇掏出来，扇骨上流转着莹润的光。

　　这次上山来探查山火的起因，本不该由王鲁带队的。他在府衙里干了二十年，是很资格的老人。只是他前些日子为了一个弟兄和县令大吵了一架。县令其实为人还算厚道了，只是把他连贬了两级，流放成边缘人而已。

　　王鲁是个仗义的人，因此常常得罪上面，这才干了二十年都没干出这个地界，到如今又被贬级，但他本人的能力是无可置疑的。方才那说要多留心的便是他。

　　他从小生长在这里，很熟悉这片山。山里固然有时会自发山火，但是这次的山火却不太对劲，一来这个时节比较潮湿，本来就少发山火；二来按照山火已经大到能让山脚下的人察觉的地步，绝不会一两个时辰以内就自己熄灭，若是自然山火，起码得有两三天的势头。不过若说是谁故意纵火，这山中住户不多，他大概都认识。那些人都是常年住在山林里的，基本不可能出现失手纵火的情况，即使一时失手，也能很快处理，山火不会长的那么大；如果不是，那会是谁故意纵火呢？

　　他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场山火可能与潇竹门一案有关，所以尽管只是探查山火起因，他还是谨慎地点了一队得力的人马，以防意外。

　　他带着队伍，正往山火突发的地点行去。忽然，他耳朵一动，手一抬，令停了队伍，沉声喝道：“谁？出来！”

　　前方半人多高的的灌木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恍惚间，王鲁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穿着一袭蓝衫的清秀公子，然而，待他定睛再看，眼中却只有一个衣着破烂的佝偻老头，穿过灌木丛走出来，正颤颤巍巍地把一个酒壶送到嘴里。

　　王鲁对于山中流浪汉也没有掉以轻心，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老头一双浑浊的眼，望着王鲁看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似的摇摇头，嘴里念叨着：“不对不对，你长得太可怕，不是我那苦命的儿子。我的儿子来山里打猎，可怎么就一直不见他回去呢。”

　　王鲁看那老头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心下有几分不忍，便把放在剑柄上的手放了下来，问道：“老丈，你儿子走失了？怎么不见你上报官府？”

　　老头那双浑浊的眼忽然红了眼圈，一摆手，道：“官府不顶事的，找他们，他们也只会一拖再拖，还不如我老汉自己上山来找！”

　　身后有人看不惯这老头轻蔑官府，正要大声斥他，却被王鲁按住了。

　　“你儿子多大？什么时候上山的？”

　　“二十多岁了，都娶了媳妇了。上山……昨天吧？不过耽搁了一会儿，上山的时候应该到正午了。”

　　旁边两个小兵低头接耳道：“昨天正午，那不正好是山火烧着的时候吗？这老头的儿子多半是被山火烧死了吧，真可怜。”

　　王鲁转过头瞪了这两个小兵一眼，小兵害怕，立刻噤声了。

　　他心里暗叹一声，只怕事情也正是如此。他走了过去，语气放缓了，把酒壶拿下来，道：“老丈，别喝了，喝酒伤身体。你儿子说不准还有救，我们正好也要去探查山火起因，大概是顺路的，跟我们来吧。”

　　老丈没听见他说什么，倒是盯着被他拿走的那壶酒，暗暗叫苦。

　　“来两个人，搀着老丈，我们继续走。”

　　于是这来寻“失踪儿子”的老头便被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边一个搀着，队伍速度丝毫不慢地前行。

　　众人穿过树林，被眼前一片辽阔空旷的白土深深震惊了。

　　一个小兵目瞪口呆地问道：“队、队长，山火能把植物烧成这样……全成灰了？”

　　王鲁震惊过后，充满同情地望着那老头，心想，恐怕他儿子已经尸骨无存了。

　　不过，这更加印实了他心中的猜测，这绝非平常的山火。

　　他四处走了几步，还没看出线索，就听后面那老头忽然一嗓子嚎了起来，道：“我那苦命的儿子，肯定是被烧成灰了，让我怎么回去跟你那老母亲和娇媳妇交代！”

　　一个小兵低声道：“是可怜娇媳妇了，我都没有呢。”

　　老头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走到所有人前面，跪下来，从地上捧了一把白土，道：“生前你就生的壮，没想到死后化成了灰，也能铺满大地！”

　　一个小兵疑惑道：“老头，你胡说什么？哪有人的尸骨有这么多的？”

　　老头抬头看向他，浑浊的眼里仿佛有一种吸力，老头又认真地确认道：“没有多少，你看，就只有我身前这小小一堆，不是吗？”

　　小兵的目光露出一份迷茫，他看看周围的人，周围的人好像都露出了相似的迷茫，不知道是谁，率先开口道：“是的，好像是这样的。”

　　他再看时，视野中顿时变成了一片焦土，所有白土只有老头身前那小小一堆。

　　老头又沙哑着声音幽幽说道：“既然是上天降下的山火收了我儿子的命，我老头也没什么好说的。希望他一路走好。”

　　一小兵道“……真的只是山火？万一是人为的呢？”

　　老头摇摇头，道：“只是山火。一株草自燃了，才引来山火，之后又涌起乌云，下了场淋淋汤汤的大雨，便浇灭了它。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一小兵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多谢老爷子，我们弄清楚了事情经过，可以回去了吧。是不是队长？”

　　王鲁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紧紧皱住了眉头，似乎有一些事情是矛盾的，而他又无论如何想不清楚。

　　老头注视着王鲁说道：“想不清楚，就别想了，事情就是这样，回去交差吧。我在这里，再陪陪我儿子。”

　　王鲁僵持了半天，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满眼焦土，摇了摇头，一摆手，道：“下山，回去交差。”

　　队伍绕了个弯，向后转去，沿着来时的路，下山去了。

　　老头兀自埋头伤心，没有注意到，队伍后面有个人自始至终未曾看过他。

　　等人都走得看不见了，那老头直起了腰，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掏出一把扇子，轻轻摇了两下。若此时再有人见到他，便又会将他认做那个一袭蓝衫的潇潇公子了。

　　他一边摇着扇子往树林中走去，一边喃喃道：“真是可惜了我那壶酒，早知道就藏起来了。”

　　“不过这给人擦屁股的感觉，真是好久都没有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走到阿一家门口，篱笆门开着，他直接走了进去。走到屋外头，见屋门也是虚掩的，正打算推门走进去，却发现窗帘拉上了。

　　他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喊道：“潇筱！阿一！快给我开门，我进不来了！”

　　里面一个声音惊道：“咦？清山舅舅？来的这么早吗？”

　　清山抬头看了看这火热的日头，顿时沉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