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鸟不知山林之乐》吾之犬

26、真相

　　半夜，阿一已经睡了，潇筱仍然醒着，躺在床榻上，默默修炼天地灵气的吐纳方式。

　　忽然，外面传来一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潇筱刷的睁开眼，凝神细听，此人恐怕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她伪装出稳定而均匀的呼吸声，一边无声无息翻身下床，凑到门边，很快，那脚步声停了下来，锁芯转动的声音响起来。

　　就在那人推开门的一刹那，潇筱迅疾出手，不想那人反应极快，飞速后撤侧身，一眨眼的功夫便隐入黑暗中了。即使潇筱现在身上没了内力，但自小修习的招式还在，更何况，潇竹门不只是剑法精妙，更有一套与凌波微步齐名的步伐，名作踏竹寻雪，潇筱已将这套步伐修炼到大成境界，就算是不用内力，刚刚这一下也不是寻常习武之人能轻易避开的。

　　此人必对潇竹门的招式极为熟悉，很有可能就是潇竹门门人，不仅如此，还应当是潇竹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那一夜，她记得只有一个这样的高手因为临时外出办事而逃脱了，那就是他二叔的密队队长，穆林。

　　“穆林，是不是你？”潇筱低声问道。

　　四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穆林身为潇竹门门主的密队队长，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暗杀高手。江湖中对他有这样的评价：当穆林没入黑暗时，他就变成了黑暗本身，而凡是有光的地方就会变成最好的屠戮场。

　　最初潇筱听到的那点细微的声响，可能也只是他用来引潇筱出来而故意制造的，否则以他的身手，只要他不想，没人能听得到他的动静。

　　他还有话对她说，否则直接潜入杀了她就是，何必费心思引她出来。

　　潇筱干脆收起防备，朝院外走去。

　　一直走到院外的密林中，潇筱自身都已经被黑暗吞没了。

　　毫无预兆地，一点冰凉的锋刃抵在她颈侧，紧贴着血液汩汩流过的大动脉。

　　黑暗中，除了那点兵器冰凉的温度，潇筱仍是感受不到任何穆林自身的气息。哪怕已经被人用兵器抵在了身上，她都不知道持兵的人在哪里，在她未曾真正对上穆林之前，这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穆林叔叔，不愧暗夜之子的名号。”潇筱道。

　　冰凉的触感消失了，一个沙哑到分辨不出音色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让人弄不清楚声音具体的方位，这只能是在说话的人高速移动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的效果。

　　“你失去内力了。身负艳火，还有谁能让你失去内力？难道……是你自己？”

　　“不错，昨日山火突发，恐怕您就是因此寻到我的吧。我为了灭掉艳火自毁了内力。”

　　“你还是走了当年你父亲和二叔都差点走上的路。既灭了潇竹门满门，你为什么还活着？”穆林声音骤厉，诘问潇筱。

　　“因为我还不能死。若我死了，艳火就会得到我的灵魂，壮大了的艳火，只会给人间带来更大的灾难。”潇筱毫不退让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艳鬼的过错，与你无关？”

　　“不，我无意卸责。最后，确是我亲手杀了潇箜。”潇箜，正是她二叔的姓名。

　　“好，好！怪不得你二叔曾说，你才是潇竹门这百年来最惊才绝艳之人。临危而不乱，敢做也敢当，对自己、对别人都足够狠，你当得起下一任潇竹门门主。”

　　潇筱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反问道：“你什么意思？何来下一任？”

　　穆林沙哑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道：“还足够聪明。旧主既亡，遗志未成。我穆林愿认你为新主，陪伴你复活潇竹门八千门众，重塑潇竹傲骨，还我故土山河！”

　　仿佛当头一道惊雷劈下来，潇筱颤抖着问道：“你说……复活八千门众？已死之人，还能复活吗？”

　　“不是都能。唯有死于艳火之中、又未被艳火吞噬灵魂之人才能复活。门主莫急，是时候告诉你全部真相了。”

　　潇筱立于暗夜的风中，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倾吐真相。

　　“我今天看到了清山，他大概已经把一部分真相告诉你了吧。”他便是今日那跟在县兵队伍后面，却没有被清山的幻术迷惑的人。

　　“金兵想要入侵中原，由来已久。自你父亲被金兵设下的埋伏勾出艳火，他就意识到，中原的朝廷腐败力弱，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金兵入侵中原是迟早的事情。我潇竹门自建立初期便效忠中原王朝，至今已逾千年，千年的忠心，怎会在朝夕之间坍塌？当年，你二叔并没有叛逃，他只是整个救亡图存计划中的一环。前潇竹门门主潇藜，也就是你的父亲，设计了一个巨大的局。在这个局中，前潇竹门门主潇箜，也就是你的二叔，将会成为整个天下唾弃之人；他自己会成为取信于金人的关键而为此牺牲；至于你，则是真正将这个计划推向成功之人。”

　　潇筱木然地听着，面无表情。

　　“中原王朝需要痛击，只有最沉痛的打击才能激起这个几近倾颓的王朝的一份血性，才能为中原的百姓带来一线生机。当年金兵一路入侵，虽有大将军顽力抵抗，但却也只是暂缓金兵前进的步伐，根本无力击退来犯的金兵。直到金兵侵至距离金陵百里之外的时候，你二叔按照计划带着城防图假意投诚，并随后为金兵打开城门，借助潇竹门的力量阻止了城中一切反抗，使得金兵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易夺下了这自古的兵家必争之地，成功取得了金兵的初步信任。但是金王生性谨慎多疑，仅是如此不能让他相信潇竹门是真心叛出中原，为了自身利益而做了臭名远扬的墙头草。这个时候，你的父亲便做了一场戏，让你的二叔亲自杀了他，用生命的代价真正取得了金王的信任，并借此从金兵手中得到了珍贵的消息。消息传递给大将军之后，将军才真正与金兵有了抗衡之力，并有了谈判停战的资本，避免了进一步的生灵涂炭。”

　　所以，他当年才是笑着的？

　　“把这次死亡做的如此决绝惨烈，又让你亲眼目睹这一切，也是计划的一环，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真正恨上这个虚伪的门派，恨上你的二叔，保证你永远不能认可他的做法。”

　　“这还真是……好狠啊。”潇筱惨笑道。

　　“事到如今，让你不要去恨你的父亲和二叔已经没有用了。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个计划，原本你的二叔是不同意的，当初他还提出了另一个计划，就是让你的父亲假死，然后让他藏在暗处，一步步把潇竹门的有生力量转移走。而把你托付给你的舅舅，让他带你到北方雪原，隐姓埋名，远离这一切。但是你的父亲说，生为潇竹门少主，就有你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一味地逃避不是立身之道。而且，假死有风险，万一被发现，这个计划，就全盘皆输了。只有让你参与进来，才能让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而且成功之后，潇竹门的力量必然更加强大，到时候，胜算才能更大。你父亲在你身上寄予了旁人难以理解的信任与希望，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也确实证明了，你不愧是他的女儿。”

　　不愧杀了八千门众，亲手杀了自己的亲人，还废去了自己一身内力吗？

　　“在计划决定实施的那一天，你的父亲便将禁术传授给他，令他闭关修习。只是出于偶然，你二叔修习禁术一事被门人发现了。为了不泄露这个计划，你的二叔只好装作是自己渴望力量，才偷来禁术学习的。之后，你被立为潇竹门少主，进入后山竹海修习，这时，你便发现了你二叔亲手藏到竹海地宫的禁术卷轴，顺理成章的开始修习。”

　　“一旦接触到禁术，人的性格就会潜移默化的发生变化。一般来讲，为了不让自己变化太大，历任潇竹门门主还会同时修习清心咒，但你的二叔并没有把清心咒也给你，就是为了计划的顺利进行。他的哥哥已经为了这个计划付出了生命，他尽管不忍，也没有退路了。在禁术的影响下，你变得更加决绝，更加狠厉，你的恨意日渐壮大，直至禁术大成的那一天，你燃起了艳火，为转移潇竹门的有生力量作了重要准备。”

　　所以，他那时候也是笑着的，他早就料到了，她会保全其它门人的灵魂，最多也只是亲手杀了他。

　　你们为什么都那么聪明？从头至尾都让我被蒙在鼓里。

　　“其实你的天分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高，你的父亲用了七年真正掌握禁术，你的二叔用了八年，而你，只用了不到六年的时间。虽然你修成禁术的时间比计划中早了一两年，但是不要紧，潇竹门已经掌握了金兵内部足够的信息，资金与武器也基本转移完毕。计划进行到这里，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

　　“我一开始为了避嫌，也为了给你一段缓冲的时间，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你。没想到你体内的艳火居然会复燃，而你为了浇灭艳火，亲自废了一身内力。这可能是整个计划唯一的意外。不过我刚刚在门外感受到空气中能量的流动，清山应该把天地灵气的修习方法教给你了，算是因祸得福，因为内力与天地灵气相斥，是不能够同时修习的。”

　　“现在，整个计划进行到最后的阶段，只要你找到黄泉，跳进其中，借助黄泉之力再次放出艳火，就能达到相反的效果，复活那些被你的艳火夺去生命的人。至此，潇竹门便重获新生。中原王朝也已经焕发活力，接下来，只要找到大将军，与他一同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率领全部兵力，反攻金兵，夺回山河！”

　　“门主，真相已尽，您若准备好了，便请与我动身前往黄泉。”

　　山林中一片静默，到了落叶可闻的地步。

　　潇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莫叫我门主。”

　　黑暗中，穆林蓦地抬起头。

　　“穆林，如果你在我走进这片山林之前就找到我，向我禀明真相，那我想，这个计划就会是完美的，我会按照你们想的，去黄泉，复活门人，再率门众，击退金兵，让潇竹门重新在江湖上抬起头，不负潇竹风骨。因为那时候，我只是为了潇竹门，为了一腔人为的的恨意而活的。”

　　穆林沉默着。

　　“可你终究来晚了，自我踏进这片山林开始，自我被她救了开始，自我与她成亲开始，我就不再为你们而活了，我不会再做潇竹门主。除了艳火的缘故，事到如今我还活着，一个是为了她，一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

　　“我会找到黄泉，复活被我夺去生命的八千门众，但是，我不会接任门主一职，更加不会率领这重获新生的八千门人奔赴战场，再次面对硝烟。”

　　“你是想让你父亲的计划功亏一篑？难道你的父亲和二叔都白死了吗？你又置如今在金人统治下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汉人于何地？你的潇竹风骨断了吗？”穆林怒道。

　　潇筱幽幽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方说道：“事到如今，就算我劝你们放手，想来你们也是不能罢休的。而且我确实亲手杀了他，那能复活的八千人里，都不会有他。还有为此牺牲的父亲。我们付出了太多太多，如今还有一身污名未曾洗刷。我明白你的执着，只是我绝不能再将好不容易活过来的门人再次送上战场，生而为人，他们都应当有自由生死的权利。历任潇竹门门主未尽的志愿，由我一个人承担就足够了。”

　　“你打算如何做？”穆林沉声问道。

　　“擒贼先擒王，我要去刺杀金王及其将军。不过穆林，我需要你的帮助。”潇筱的眼中沉淀着睿智与坚定。

　　“金人王宫占地千亩，不仅有重兵把守，还有上万处机关密道。即使有我相助，最多也只能刺杀一人，之后能不能逃出金人王宫还是未知数。要想重复刺杀，直到可以倾覆金王朝的地步，这几乎不可能实现。”

　　“那若是……我重燃艳火呢？”

　　潇筱不动声色地说道。

　　穆林在黑暗中陡然睁大了眼睛。

　　好一会儿，那特殊的声音竟只在潇筱面前响起：“一身内力都已经失去，还有什么办法在地面上重燃艳火？”

　　潇筱望着面前深深的树林，道：“既然借助黄泉之力能够重燃艳火，那就将黄泉之力带到地面上。”

　　“黄泉是生死的界限，若是凡人跳入黄泉，就将与生界再无关联；同样，死者也绝不可能越过黄泉离开死域。黄泉被生死之力牢牢束缚着，你如何将它带到地面上？”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只需要你相信我。穆林，黄泉在何处？”潇筱在旁人面前，哪怕是穆林，还是下意识恢复了过往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穆林叹了一口气。他和她的父亲差不多大，也是看她长大的，深知她这又拧又倔的脾气，话已至此，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黄泉的位置并不固定，据传，是由黄泉中一位掌舵人控制黄泉所在的。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已经寻找到通过观察天象确定黄泉位置的办法。近年来黄泉就在这座山附近徘徊。这几日我会重复推算，等我确定了黄泉的具体位置，再来知会您。最近您要注意安全，毕竟现在您比常人也强不了多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妄自逞强。”

　　“知道了，你放心，清山就在我身边。”潇筱道。

　　说罢，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是潇筱直觉感到，穆林已经离开了。

　　黄泉竟然就在这附近？那大概上次艳火复燃，与黄泉也有一定干系了。

　　潇筱顾不上多想，生怕阿一醒来。她连忙跑回院子，轻轻打开门，躺到了床上。

　　阿一正好翻了个身，一回手便抱住了她，抱住以后还往她身边蹭了蹭，直到蹭到她怀里，才满足地回到梦里。

　　潇筱褪去了所有强势，小心地探手拽过被子，搭在了阿一身上。深夜里，她睁着眼，再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