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鸟不知山林之乐》吾之犬

39、黄泉

　　趁着清山被那银色大眼晃神的功夫，那邪物一闪身朝岸上奔去。清山被惊醒，顺着那邪物逃跑的方向看去，正看见阿一衣发凌乱地站了起来往前走去，双目定定地望着穹顶，像是失了魂魄一样。

　　活人身上的气息与邪物有着根本的不同，清山一眼望去便知这是真的阿一。他心里一沉，知这邪物是冲着阿一去的，当下再耽搁不得，凝起一道风箭，眨眼的功夫就把那邪物刺了个对穿。那邪物很快萎靡下去，跌进了水里，气绝了。

　　可阿一对这边的动静恍若不闻，依然痴痴地往前走去，清山一边急道：“阿一！停下！”一边号令风流转成墙，堵住阿一的去路。

　　却没想到，阿一刚要与风墙相撞的时候，洞顶那大花眼波微涟，风墙就散了。

　　清山心中明白，凭他御风而行的功夫是赶不及去救下阿一的，只得在瞬息间又召起数道水墙，不知为什么，只要那水墙刚一成型，天地灵气就会立即紊乱，很快便倾覆了。

　　阿一一只脚已经迈到了冰湖面上，眼看就要掉进去了。冰湖下还有那头要命的龙鲨不知在何处潜行，没准就在附近。清山徒然着急，却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忽然，一个人影沿着狭窄的岸比风还快地一闪而过。千钧一发之时，那身影冲到了阿一身后，一把将她拦腰抱住，倒在了那片银色花丛里。

　　那身影正是用踏竹寻雪赶来的潇筱。潇筱刚一躺到那片花丛里，便感觉到自己的神志渐渐涣散，忍不住便要不省人事地昏过去。而身边一朵银色的小花却光芒渐盛，就像是真正活过来了一样。光芒流转之间还能隐隐看出一个十分逼真的人影，和潇筱别无二致。

　　没想到，艳魔残留在潇筱体内的意识却忽然发起怒来，潇筱的灵台地震一般，她陡然睁大了双眼，清醒了过来。身边那朵银星花骤然燃起了小火，火并不蔓延，那朵花烧为白灰之时就熄灭了。

　　潇筱怀里还死死抱着不停挣扎的阿一，潇筱急切地叫着阿一，可不管怎样都叫她不醒。慌乱中她往四周一看，没找到什么致幻的原因，没有别的亮起来的银星花；却看到了另一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正是张二叔。

　　张二叔此刻还没有醒，向来是因为方才清山消灭那邪物的手法太过激进了些。

　　清山这时赶了过来，帮着潇筱抓住阿一，潇筱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一看阿一，就发现她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一个方向，她顺着这个方向望去，正看到那朵银眼大花。

　　潇筱捡起地上跌落的长剑，和清山对视了一眼，清山便唤来疾风将潇筱送了上去。潇筱使出了第三次潇竹。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一天最多只能使出三次潇竹。

　　那银眼大花很是有神，但是见潇筱持剑而来却不惊慌，只是轻轻把眼闭住，疏忽便没了踪影。

　　潇竹落到了空无一物的穹顶上，顷刻间就刺穿了洞顶。碎石砂土纷飞，暖黄的天光洒落进来，冰湖遇到这天光竟然缓缓地下沉，直到最终全部淹没在黑暗中，掩藏到了就连这天光也照耀不到的深渊之中。

　　方才还是只有银星花的光芒微微点亮的幽森之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成了金黄温暖的天井。

　　潇筱对于天地灵气的感悟尚不深刻，但清山却破天荒地愣住了，他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开口说道：“这竟是真正的黄泉之气……”

　　潇筱骤然抬头，顺着那个破洞向天上看去，这才发现，此时洞天之内也可见祥云缭绕，漫天落日般的金黄天光。这一看去才觉出，原来不知何时竟然在远处响起了哗哗的水声，还有隐隐的歌声。

　　阿一忽然流了满脸的泪水，猛地挣扎起来，清山怕伤到她不敢用力，没想到竟然被她挣脱了。阿一一抬腿便跑，空中竟然像是有着无形的阶梯一样，她迈出一步便踩高一格，没多少功夫就跑到了潇筱身边，看也不看她，直接跑出了洞口。

　　潇筱一把抓住她，没想到那洞口竟然有着莫名的吸力，她和阿一顿时都被吸进去了。

　　清山无法，也只得连忙赶了过去。

　　喧闹了一夜的洞穴里，此时只剩下了尚且躺在花丛里昏迷不醒的张二叔。

　　潇筱被骤然亮起来又暗下去的天光晃了下眼睛，待再睁眼时，只看到眼前一条昏黄的河水慢腾腾地向西流去，四周连绵起伏的是漫无尽头的贫瘠沙丘，自己则站在一片乱石滩涂上，旁边立着一块破损的白玉界碑，上书两个冥文大字，大约是“黄泉”的意思。

　　她陡然一惊，突然发现自己和阿一失散了。

　　河岸边有一个穿蓑衣盖斗笠的老者，正悠闲地躺在自己的破船上，哼着一首古老的调子。

　　潇筱连忙上前，朝老者问道：“老人家，您可看见一个脸圆圆的小姑娘从这里经过？”

　　那老者一边哼着调子一边摇头。

　　潇筱四周看看，这附近荒凉得很，恐怕除了这老者再没有别人了。

　　她心里想到，既有界碑，这里八成就是真正的黄泉了，这老者应是传说中黄泉渡口的摆渡人。只是她感到奇怪，当下正是乱世，按理说黄泉路上应该非常拥挤，怎得此处如此寂寞？

　　“老人家，敢问您这条路通往何方啊？”潇筱问道。

　　那老者说道：“无甚，无人无神之处罢了。”说罢，便又继续哼起了他的调子。

　　潇筱心中苦笑，无人无神，那不就是恶鬼丛生之地吗？说起来，这踏入了黄泉之地的人，不管死活，总之算是一脚踏入了死门。她不久前才自毁了内力，和艳火之间的媒介尚有残存的痕迹。按理说艳魔不会这么安分的，原来竟是在等她自投罗网。

　　不急，既到了黄泉，艳火迟早会燃起的。那八千人的性命，是被她送进黄泉，自然也应由她带回人间才是。

　　此刻也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要找到阿一，一切就会按计划进行下去。潇筱问道：“老人家，我阳寿未尽，只是为了寻人才踏进了黄泉，可如今我找不到她的踪影，请您给个法子，让我把她带回人间。”

　　“既入黄泉，便只有往前的路，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呢。”老者悠悠说道。

　　“不管怎样，我得找到她。请您指条明路吧。”潇筱朝老者作揖说道。

　　“明路？”那老者终于把盖在脸上的斗笠拿了下来，懒洋洋地抬头看了潇筱一眼，又把斗笠盖了回去，“小姑娘，你年纪不大，可杀业不小，故而你才来了我这里。不知道你那要找的人是不是也背着这么多杀业啊？如果不是，那她和你走的路都不是一条，还谈何明路呢。”那老者没有继续哼起他的调子，只是不再说话了。

　　潇筱愣在了原地。

　　她心里那层自己盖上去的布被老者一番话掀了个敞亮。原来她和她之间，隔着的是满地鲜血，还有漫漫黄泉。

　　本就不是一路人，就连死后都走的不是一条路。她却一直抓着她，真是太无耻了。

　　可如今，她若找不到她，那姑娘怎么办？她自己会走到哪里？会不会就这样顺着黄泉一直走下去，或者徘徊在渡口边上找她等她，然后一辈子都回不去人间了？她宁愿自己生生世世在恶鬼丛生之地受苦，也想把她带回去。

　　她再不想辜负任何人了，尤其是她。

　　“那我……怎么才能找到她？”潇筱喃喃说道，只觉得一颗心又是煎熬又是酸胀，后悔自责，慌急害怕，她望着迢迢黄泉路，忽然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再去找艳魔一次，就可以挽回这一切了。

　　原来人一旦跪下、得到了力量，再高傲的人都从此有了一条退路。与恶魔的交易，哪儿有一次就结束的呢？那得是至死方休。

　　“这一世啊，恐怕是找不到咯。但是生生世世，你把这一世的罪业洗清了，若是三魂七魄还能囫囵个的剩下，总有能再遇到的一天。”老者淡淡地回道。

　　潇筱当初能凭着一腔恨意将武功练到同龄人望尘莫及的地步，又因这恨意在面对亲人时也毫不手软，她本是一个执拗的性子，从不轻易服输，也不容易将一份情感轻易的放下。她早就把阿一放进心里一个珍重无比的位置上了，她绝不会允许阿一因她白白踏入了黄泉。她沿着这昏沉的河流远远望去，心知自己只有一个选择。

　　而在踏上这条路之前，她还须得给她八千门人一个交代。

　　她走到了离老者足够远的地方，闭上双眼，神识渐渐沉入灵台深处，直至沉入一种寂灭的黑暗里，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直觉往前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她面前突然跳起了一束火苗。

　　意识里，那束火苗缠绵绚丽，大约只有把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绝美风光都浓缩起来，点燃，才会有那样的光彩吧。

　　潇筱一瞬间联通了艳火，就在艳火要吞噬她的灵魂的时候，黄泉之气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从四面八方涌入潇筱的灵台，那生死模糊而又至纯至粹的气息渗入潇筱和艳火纠缠起来的整体。

　　原本灵魂、艳火就都是游走于生死边缘之物，灵魂可以用自身壮大艳火，艳火也可以把自己的力量借给灵魂，在这样的转化之中就形成了天然的契约之力。

　　而潇筱选择在黄泉履行契约，契约之力被启动之时，生死轮转，与黄泉之气引起共鸣，致使黄泉之气涌入识海，硬生生使这份关系模糊了。

　　虽然艳火一时无法收走她的灵魂，可她也永远失去了灵魂的自由。

　　这世上的事原本都是公平的，想要借助黄泉的力量，怎么可能不付出些什么呢？只是从艳火燃起直到复活门人，这个计划步步险棋，她的父亲怎么就知道她一定能做到呢？怎么就能确定她会一步一步按照预想中的成长呢？怎么、怎么就……

　　……就舍得让她从一个那么天真的孩子，一点一点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