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鸟不知山林之乐》吾之犬

42、彼岸

　　船行在漫漫黄泉路上，后面的故事已经无需多述。除了艳火燃起的那个夜晚，几乎每一处场景里都会有那么两道身影，一黑一白，一个在暗处，一个在远处，都不约而同地默默注视着她的成长。

　　直到最后。

　　脸上忽然痒痒的，潇筱抬手摸了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黄泉水一路向西，沉重而丝毫不慢地流淌着，远远地，她已经能看到彼岸了，她的归宿。

　　老者的调子还在唱着。潇筱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

　　她活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十九年的光景，可这一路走来，她却感觉自己已经活了太久太久，活过了童年的无忧无虑之欢愉，青春的不管不顾之执拗，中年的大起大落之筹谋……而到这一刻，过往半生，全部破碎，满盘皆输。

　　她恍若已然行至日暮，满心所求，不过是放下，却突然发现，还有一份怎么都舍不得的思念赖着，就在心底徘徘徊徊，她不忍心驱赶。

　　怎么都忘不掉的，是那张圆圆的可爱的笑脸，在暖暖的阳光的映衬下，生动地对着自己，说要和自己一辈子。

　　她现在，在哪里呢？

　　今生……来世，能不能再遇到？想着这一遭走完，哪怕三魂去了七魄，再也做不了人，也没关系，能回到她身边就好。

　　隔着十几条黄泉路，阿一心中一跳，蓦地抬起眼眸，望着远方连绵的青山。

　　河水清清，她正赤脚坐在渡口边上，身边还坐着一个白发苍苍面容和蔼的老者。老者温和地望着她，问道：“怎么了，小阿一？”

　　阿一呆呆地沿着青山的脊骨望出去，望了很远很远，目光所及，却什么都没有。

　　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这时身后忽然来了人，是一对粗布衣衫的老婆婆、老公公，二人相携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那老公公一边朝老者和阿一打招呼，一边笑问道：“老船夫啊，您现在忙着不？不忙的话，捎我们老两口一程，可好啊？”

　　白发的老者回笑道：“不忙不忙，来吧，我捎你们过去。”说罢，自己便站起来，走上了船。

　　那对老夫妇相互搀扶着上了船，坐了下来。望着两岸青山绿水，其间天光云影，长舒口气，皆是一脸恬淡平和。

　　那老者撑起桨来，小船便悠悠的开出了渡口。空气清澈，只听那老者乐呵呵的朝老夫妇说道：“老伙计啊，你们都是好人啊。你们一生为善，虽于生时多受磋磨，但老了便能有个好归宿咯！且随我去，那彼岸有青山绿水，四季繁花盛开；没有强权压迫，却有年年都是的五谷丰登、衣食无缺的好光景啊！”

　　老者说话就像唱歌，有的是陈年老酒一样芳香满园、沁人心脾的好滋味。

　　阿一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

　　觉得这老者和那老头还真是挺像的啊，为人都是乐呵呵的。她也问过了，那老者说，如果走的是同一条路的话，过到彼岸便都能团聚了。如果不是，就要等一等，等到其它路上的人还清罪业，洗净灵魂，就能慢慢拾级而上，在这条路的终点团聚了。

　　不过也有可能等不到。若是走了太苦的路，可能半路承受不住，就投胎转世了，继续在人间还清罪业，苦熬百年。只是等再回来的时候，哪怕走的是同一条路，喝过孟婆汤，也再记不得前世的故人了。

　　阿一想，自家老头是个好人，哪怕走不了这一条，最多也就是差一条路的距离，若是他愿意等她，现在一定就在彼岸了。

　　可是潇筱，她担忧地想，也许隔的路会多一点吧。

　　也许只是还没来，反正自己不着急，且在这里等一等她，免得错过。

　　摆渡船上，老公公问道：“老船家，您在这渡口很长时间了吧，有多久了？”

　　“要说总的时间，那要长的我也记不清了；但要说最近这段时间，其实也没有多久。在我们这条路上的船夫，每隔两百年，都会有个十几年的休假。我七年前刚从人间回来，现在还早着呢。”老者笑眯眯地回答。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老哥哥，人间怎么样，有趣吗？”老公公笑问道。

　　“有趣啊。尤其是最近这一段，格外有趣。”老者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红彤彤的，幸福地笑了起来。

　　老公公感兴趣地追问道：“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人了吗？”

　　老婆婆在旁边小声地笑骂道：“这老头子，比老婆子还八卦，碎嘴！”

　　老公公憨笑着摸了摸头，老者便哈哈笑了起来，道：“没有什么，只是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女娃娃。我亲手把她养大了，人间的时间可真是快啊，十几年的光景一眨眼就过去了。走的时候，是真想看看她长大的样子。没想到，没想到啊……”老者无奈地摇摇头，遥遥望着那渡口，已经变得很小很小的人影，苍老的皱纹间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疼爱之意。

　　“人间万般坏，坏在人心；可人间万般好，也在人心啊。老哥哥，养育之情最是深刻，你忘不了，我们懂你。只可惜我们夫妻的孩子早早没了，如今都不知道去哪里咯。”说着，老公公和老婆婆都有些悲伤，相握着手，望着天，眼眶渐渐红了。

　　老者便道：“有缘人自会再相逢。生生世世，轮回因果，唯有愿尽时才有真的尽头。莫心忧啦，彼岸不久便要到了，且欣赏欣赏两岸风景吧。老夫为你们唱个老调！”

　　那苍老的声音如同万年长青的古松，在清风中松枝摇曳，松香缕缕，随风远扬。河面上歌声悠悠，游古历今，无边旷达。

　　阿一遥闻歌声，遥远的回忆浮上心头。那老者的面容与老头的面容在她心中渐渐重合，只是一个仙气渺渺，一个凡尘俗气，这点微妙的区别竟让她一直没把这老者认出来。还道只是相像！

　　她站了起来，望着远去成小点的渡船，热流翻涌，一时忍不住，哭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她在冰湖中感受到的熟悉气息啊。

　　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了。若是不能，就在这黄泉中，也很好了。只是潇筱什么时候过来呢。

　　好想她。

　　渡船终于到了尽头，停在那粗粝的煤石遍布的岸边，老者的古调也停了下来。

　　他淡淡地对潇筱说道：“下船吧。”

　　潇筱下了船，望了望四周，只见这片煤石滩之外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还没有向老者道别，一回头，就发现老者已经掉头离开了。

　　她急忙叫住老者：“老人家，请问我还能不能做回人了？”

　　老者没有回头，像是一时片刻都不想多呆一样，说道：“能。洗清罪业后，去天尽头的清潭里，泡上七进七出，就能得到新的三魂七魄。不过你要记住，要是想不丢失记忆，就无论如何不能喝下孟婆汤！还有，姑娘，你要是真的能挺过历练，就一条一条路地往上走，不要投胎，如果那人也在等你，你们终究能再相见的！”

　　潇筱对老者遥遥喊道：“老人家，谢谢指点！”

　　老者摇了摇手，再没有回头。

　　潇筱于是踏入了第十八条黄泉路的彼岸。她还不知道的是，她须得在彼岸死海里历尽所有死在她手上之人的苦楚，在陆地上闯过一间间关着恶魔的牢穴，再到了关了艳魔的火焰山里，亲手斩断她和艳魔的最后联系，才算是真正洗清罪业。

　　又去清潭里洗净了灵魂。而等她做完这一切，已经过了十年了。

　　现如今，黄泉外，穆林和张三又走了两天，终于走到了那座山，黄泉的金色天象早在一天前就消失了。穆林本来以为，这两天过去，黄泉显现之处已经布满了阴兵，然而没想到，山林仍旧繁荣，却不曾见到阴兵。

　　张三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黄泉和艳火混杂的气息走到了天井边上，陡然睁大了双眼，最后一刹那，他呆呆地望着穆林，嘴唇微动。

　　穆林一惊，伸手就要去拉他，虽然拉住了，但为时已晚，那话也还没说清楚，张三的灵魂就已经从五皇子的身体里永远地消失了。

　　五皇子被穆林拉的一个踉跄，再抬头，只是一愣。

　　那双眼里焦急惊惶交错，愤怒疯狂也有，什么滋味都有，单单是没了温柔的色彩。

　　五皇子此刻才明白，这才是他的真容。

　　他的脊背渐渐窜起了一阵恐怖的寒意。

　　穆林却突然冷静下来，一把将五皇子推开，又缓缓地转过身。

　　张二叔手持长弓，弓如满月，上面搭着足足七支箭，冷冷地盯着穆林。

　　“潇枫，你竟然没死？”穆林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他警惕地望着潇枫长弓上搭着的七支箭，心中为了自己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而感到惊诧。

　　“当年你追杀了我七天七夜，可最后不也是没找到我的尸骨吗？我没死有什么惊讶的。反倒是你，竟然出现在这里。现在中原皇帝都做到平武王了，怎么，还在为中原皇帝卖身吗？”潇枫语气嘲讽。

　　穆林额角青筋暴跳，阴阴地说道：“你说什么？卖身？”

　　“说的有错？当年你和安武王那些事谁不知道？”潇枫丝毫不惧他，数年不见，他的武艺早就有了新的突破，可穆林却还是老样子，面对后辈他怎么也要留手，可面对这老鬼却完全没必要。

　　“关、你、屁、事。”穆林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道。要不是忌惮潇枫的七月流火箭，他早就想冲上去捏断他的脖子了。

　　“自然关我的事。要不是你这老鬼在背后搅合，想来小黎和小箜两兄弟也不至于被你逼成这个下场！现在潇筱和阿一这俩丫头也不会进入黄泉，进了黄泉的就别想回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潇枫愤怒地说道。

　　“只要艳火燃起，他们就能回来。”穆林说道。

　　“艳火呢？燃起了吗？黄泉中自有守护的人，岂会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穆林，一把老骨头了，怎么还这天真？”潇枫厉声说道。

　　穆林一时呆住，他得到的是黄泉残卷，根本不知道黄泉中还有守护之人。

　　如果真的像潇枫说的那样，那他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不仅无法炼出奇兵，还白白搭上了潇竹门一门老少的性命。

　　“小藜和小箜为什么会自相残杀？别跟我说什么为了大计牺牲了或者是兄弟仇视之类的鬼话，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潇枫并没有完全相信潇筱当初跟他说的话，他醒来以后，就去了外面打探消息，了解了潇竹门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知道又有何益？反正人都死了。潇竹门叛国，你们所谓的潇竹风骨，都是假的。我只不过是让金人也看清你们潇竹门的本质罢了。”穆林轻蔑地说道。

　　潇枫看惯了江湖，联系起这些天来打探到的消息，想一想也明白了当年的真相。
　　曾经有一阵子，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个传闻，说是潇竹门内藏有绝世功法，习之便可得天下，这指得大概就是禁术。中原皇帝安武王听闻了这个传言，便动了贼心，想要潇竹门交出这个功法，好给他的士兵修炼。

　　安武王行事向来任意妄为，为人处事乖张狂妄，眼里根本没有江湖规矩。他说要，就一定要。潇竹门当时潇藜坐镇，虽然武学独步天下，可到底年轻，遇事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为保住潇竹门上下，便想着要叛出中原。

　　潇箜也同意了此事，那是潇藜被中原几大高手围堵，身负重伤无法出面，因此便由潇箜去向金兵投诚。穆林事后跟上，去了金兵帐营挑拨离间，金王本来多疑又刚愎自用，当下便说，若是潇竹门真想叛出中原，就要杀了自己的门主，以表决心。

　　天下乱世，潇竹门已经卷入朝堂国家之争，就没有中立的可能性。一边是牺牲门主换来潇竹门百年自由，一边是潇竹门上下都要被朝廷的力量压迫至死，还要交出禁术霍乱人间，潇藜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于是费出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弟弟，亲手杀了自己。但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伟大，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死了而已，可是要活着背负一切的，却是他的弟弟。

　　只是世人所见，便是忠心的潇竹门门主被其弟所杀，潇竹门自此风骨无存。

　　“潇竹风骨，指的是一身坦荡，要以自由之身，实现家国抱负。若是连自由都没有，家国抱负就是一场笑话。穆林，你倒是承认了，既然如此，我这潇竹门已除名的不肖子孙，便来替自己的门派洗刷一丝耻辱！”

　　说罢，七支箭便如风驰电掣一般凌乱地散开，看似无迹，实则遍布四面八方，无路可躲。

　　穆林到底也是高手，高手过招不过毫厘之间。说时迟那时快，他瞄到一支箭似乎是循着向五皇子而去的轨迹飞行的，倏地心一乱，错步赶去，要拦下那支箭。五皇子惊慌失措，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躲。

　　只是没想到，另一支箭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撞了上来，那支飞向五皇子的箭刹那间转向，一回首便没入了穆林的心脏。

　　剩余六支箭像是被一根丝线牵着，一个中招，后面六箭便接连跟上，一个不落，全都射在了穆林身上。

　　五皇子望着穆林瞬间变成了一个血人，眼见他膝盖一软，冲着自己跪了下来，一双深不见底的目光渐渐暗了下去，很快连瞳孔都散了，人一软，便倒在了地上。五皇子心神巨震，一时间惊恐无度，悲伤满怀。

　　穆林终于死了，张二叔一身怒火也终于减弱了些。

　　他望着那吓得说不出话只知道哭的五皇子，长长叹了一声，望了望天，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好像一下都没了，偌大个人间，竟然只剩下了他和青嬅两人。旁的人，都不在人间了。

　　就连那好似不像凡人的家伙，清山，都也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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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阔别许久，又和阿一、潇筱见面了。
虽然逻辑粗糙，但是终于还是把坑尽可能地填上了。这一部小说从一开始就一路溜车，跌跌撞撞，之后似乎总算要走到正路上了？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虽然也不算太长），有很多很多不足，甚至中途易辙，还暂停了几段时间，几度觉得自己写的太烂了，挖坑挖的逻辑不通，自己都不想填坑了……别的文也开了头（虽然还没发），不过总是放不下这个，总觉得还是得写完。
毕竟——这是我第一个有好几个收藏的文呀，不写完怎么对得起把我收藏了的小伙伴。
虽然很烂，但是情感都是真的，既然如此，也勉强算对得起大家吧……
感谢还能看到这里的小伙伴。
之后应该都是甜甜的文了吧（容易手滑的我说话并不十分有底气……），希望如此。
爱你们巴拉巴拉～～下一更再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