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鸟不知山林之乐》吾之犬

43、故人

　　阿一在床上赖着，假装睡觉。

　　“小傻瓜，再不起，都要吃午饭了。”一个冰糖一样的声音说道。

　　阿一不为所动，忍着笑闭着眼。

　　半晌没有动静。阿一心中正奇怪，突然一只细长冰凉的手伸进了阿一的怀里，不安分地跳着舞。

　　这般便再也忍不住了，阿一一下睁开眼睛，正望见一双竹叶似的眼睛，带着几分宠溺和调戏颇有氛围地望着她。

　　阿一十分怕痒，却偏偏总被这人捉弄，她一边笑个不停，蜷着身子躲着没处躲，一边努力做出生气的样子说道：“无聊……无聊！每次都是……哈哈哈饶命……每次都是这几招！……有本事、有本事换个新的呀……哈哈哈……”

　　那双手便突然慢了下来，从前面穿到后面，轻轻一抬，便把阿一支了起来。阿一骤然和那双眼近在咫尺，倒也不吃惊，面上仍带着笑，不怕不躲，直直地望进那双眼里面。

　　阿一方才笑地猛了，现在还喘着气，热浪和心跳和山顶的风一样，扑面而来。

　　那双眼盛着的温柔便越来越浓，像一锅熬的绵软的白粥，腾腾热气慰藉着食粥人的四肢百骸。

　　最终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轻轻吻了吻额头而已。

　　“老婆想要新的招数了，那为夫晚上再琢磨琢磨，可好？”冰糖也熬化了，闷闷地响着。

　　阿一的眼睛便和烛火一样倏地亮了起来，害害羞羞地道：“好！”

　　潇筱心中暖暖的，一边抚摸着阿一的头发一边说道：“那老婆现在是不是可以起床了？菊花婆婆说今天有故人要来，前几天做梦梦到了，要我们一起去迎迎呢。”

　　阿一听说是故人，心中微微有些悲伤，不过望着潇筱，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是有人陪着，哪里不都是人间吗？她问道：“是谁呀？”

　　“婆婆说你认识的。赶快起床，见了就知道了。”潇筱嘴上这么说，但手上却没有要放阿一下去的意思。

　　阿一这家伙如今愈发会顺杆爬，见潇筱一副纵容的样子，便窝在她怀里赖皮道：“可是我昨天晚上太累了，今天身上可疼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你给我穿衣服。”

　　这小家伙嘟着水红色的圆脸蛋，葡萄似的眼睛里写满了调皮和任性，真真是一副好欠揉的样子。

　　生活在彼岸人间的人，怎么会有消散不去的疼痛呢？潇筱虽知那家伙是在耍赖，也不戳穿，毕竟昨晚太过放肆的也是她本人，啧啧，这种无法辩驳的事实。

　　潇筱轻轻一托，便把阿一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拿来挂在椅背上的布裙子，先熟练地给她脱了睡衣，又像是在摆弄大娃娃一样给她穿好。还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潇筱笨手笨脚的，脱虽快，但穿总是太慢，还不时会弄疼阿一，被阿一嫌弃了很久。然而现如今，已然是轻车熟路了。

　　磨磨唧唧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才出了门。天上那和人间一般的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了，眼看时间就要来不及了，阿一干脆一撑潇筱肩膀，趴到了潇筱背上，乐道：“老婆老婆，快点吧，要来不及咯。”

　　潇筱没好气地回手一拍她的小屁股，说道：“小鬼，叫老公！”

　　阿一嘻嘻一笑，俯首埋在潇筱耳边，小小地叫了一声：“老～公～”

　　潇筱听着，从耳朵开始，一下子半个身子都酥了。她的耳朵红了，耳根处都看得到她忍不住弥漫开的笑意。她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当下连忙踩着踏竹寻雪如烟一样朝百亩山林外赶去了。

　　是啊，这山林不大，不过百亩。不过偌大的黄泉，虽然只有此处能过着几如人间的生活，可这么久的时间过去，这片山林仍旧是空空荡荡的，住户一家一家，彼此都能数得过来。毕竟，能在黄泉之下留住的人实在太少了，这里虽好，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实在太寂寞了。他们宁愿去人间染得一身烟火气，再摸爬滚打数十年，也不愿在这里日日寂寞地过下去。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是很难有尽头的。就连生死都会轮回往复，有什么事情是真正能在时间里过去的？所谓过去，其实不过放下二字。还是看人心甘不甘愿了结罢了。

　　昨日之事，若是今日愿意放下，就会在今日过去；若是十年后才愿意放下，那就会在十年后过去；若是一生都放不下，那大约终将成为永远都过不去的遗憾。

　　所以，那碗孟婆汤，也许才是天地对人最难得的温柔。

　　奈何桥边，一碗煮了一辈子的汤，喝干后便忘却一切，省得生生世世都受那放不下的煎熬之苦。

　　奈何桥在彼岸尽头。彼岸的另一头，是渡口。渡口只有一条船来往，而且只有船来时才有客人，船去时就只剩下那老船夫和那条旧木船。

　　潇筱和阿一赶到的时候，渡口已经来了一些人了。有来到这里才认识的人，像那对老夫妇，那个一身白袍的老隐士，那对私奔的小夫妻，那个一直等他的女儿的老农民和一直找她的爸爸的小女孩，还有那个云游道士和他的老狗；也有本来就认识的人，比如把大家都聚到这里来的菊花婆婆，还有那个总喜欢拿一把雀羽折扇、穿一身蓝色长衫，说不说话都噙着微微笑意的清秀公子，清山。

　　清山正闲散地坐在河滩上一块高石上，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回首便瞧见那两个姑娘，眉宇间露出几分温柔，轻轻摇了摇手里的扇子。

　　“姑娘们，快点来，那船都快到了。”清山笑着喊道。

　　阿一一下从潇筱身上跳了下来，拉着她的手跑到了最前面，站到渡口的木板上，极目远眺，才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

　　“还有这么远呢。”阿一刚到，却眼看着有点等不及了。

　　身后菊花婆婆喊道：“阿一，潇筱，靠后点！当心别掉到水里！”

　　阿一回头呲牙一笑：“没事的婆婆，我不怕！”

　　潇筱拉拉她的手，无奈道：“好端端非要进去洗个澡做什么？要洗也不给你用这水……乖，回来点。”

　　阿一眨眨眼睛，还是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一点，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呢？这水到底会怎样呢？为什么你们好像都很怕这黄泉水的样子？”

　　潇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抬头望着那远方渐渐变大的渡船。

　　清潭中用来洗涤灵魂的潭水，不是别的，就是天下至清的黄泉水。虽然这流淌在青山两岸间的黄泉水没有那么清，但是个人都有浊气，哪怕是能住在这片彼岸里的人，谁能说自己掉进黄泉也不会疼呢？

　　潇筱一直没说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是怕阿一担心，只是她觉得这种事说了也不好听，固执地不想说。

　　忽然，潇筱说道：“奇怪，那船上怎么没有人啊？”

　　阿一握着潇筱的手，尽力踮起脚尖，突然，她兴奋地说道：“是它！原来是它！小松鼠！”

　　潇筱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松鼠……是故人？”

　　阿一点点头，道：“是故人。还帮过我呢。”

　　“松鼠能帮你做什么事？”潇筱不解道。

　　“帮我搬救兵呀。好了好了，你看，他们来了！”阿一兴奋起来，大声喊道，“老头，你们来了！”

　　那老头双手划着桨，望见阿一便笑了起来，大声回道：“来咯！”

　　又稍等了片刻，老船夫的船便悠悠靠了岸。上面的松鼠一下跳上了岸，眨着一对黑亮的圆眼睛，一直望着阿一，半晌吱吱叫了两声，认出了阿一。

　　阿一蹲了下来，对着小松鼠，说起了好久不见甚是想念的话。

　　那对老夫妇也跟老船夫攀谈起来，聊着聊着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有更多人加入，老船夫人缘好，大家见到他都有很多要说的话。

　　忽然，小松鼠发现身边凑过来了一只大狗，正是云游道士的狗。那大黑狗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嗅了嗅小松鼠，轻轻叫了两声。

　　就好像在说：“小松鼠啊，欢迎你来！你知道吗？这里生灵皆寂寞，能有你来，本老狗甚是喜悦。”

　　小松鼠却仿佛不懂的样子，歪着头看他。

　　可不是么？那四季花开的寂寞，五谷丰登的没趣，平和祥乐的孤单，我不过是一只刚从人间禽鸟喧闹处来的松鼠，怎么能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