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二年春》陈刀

48、小憩·徽州

　　“所以，商埆是徽州人？”君越吹了一口茶汤上浮的白色热气，问道。

　　“应该是吧，我爹说他是徽州淮城人。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徽州。那会他才十三四岁吧？又或者是十五六岁？不知道……他父母在他小时候都饿死了，他自己也记不清年龄。”

　　“他为什么叫商埆？”君越问。

　　“他娘逃荒的时候，在一片乱石中生下了他。”

　　君越微微皱了皱眉，显然他的文化水平并不足以支撑他理解华月蘅的话，思索了一会，还是虚心问道：“难道埆指的是逃荒？”

　　华月蘅很别扭地看了他一眼，可能她一开始是想翻一个白眼，但是这个白眼翻到一半的时候又好死不死地看见了桌边放着的、君越送她回来时候撑着的那把伞，生生顿住，故而看着很是别扭，“山多大石为埆。”

　　君越恳切道：“原来如此！”他想一下之后，再次虚心地抛出一个疑问：“如果我记得不错，商应该是徽州贵姓，我记得两河转运使就是姓商。且徽州一向是鱼米之乡，又怎会落到要他逃荒的境地？”

　　华月蘅点点头，道：“你说的确实不错。可是那一年的情况，确实与如今不大相同。那一年，徽州先是大旱，收成只有往年的五成。继而又是发了百年难遇的大水，且当地的那些粮商没有一个开仓赈济的，有些是粮仓被淹，有些则借机抬价……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来是不愿意再回忆起当年的惨象了，“有些富商家里都饿死了人，更何论平民百姓了。”

　　华月蘅看向中门外垂下来的那一束团簇的樱花，那像是她幼年的时候曾经拥有过的一个玩具——六川合彩，是一种由几十上百个五彩丝绸小结扎集在一起形成的一串风铃似的小玩意儿。顶上是桐条和柔绸裹挟的长提手，她常常提在手中玩耍，像是提着一个空竹似的在空中抛来抛去。团团的小结底部还挂着一个铜铃铛，每当她把六川合彩高高抛起时，铃铛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抛得越高，响声越大。

　　那个小玩意儿最后也被大水冲走了，做六川合彩的老头儿和老婆婆，也死在大水里。

　　一门手艺就此失传。

　　君越轻叹了一声，虽然说是多年前的事，但只言片语间已经能窥见一丝当年的惨象了。他咳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碰见他的？”

　　华月蘅喝了一口茶，沉默了一下，才道：“小时候华夫人带我出去玩。我记得当时应该是个春天，满城的柳树全都变成了那种青绿的颜色。男女老少都穿上最好的衣裳，大家带着装着吃食和酒的盒子，都去河堤边上看那些新开的桃花。那里有唱歌的男人，听说是从长安来的，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可他的声音实在是很柔软，像那种月光下的雪绸。华夫人说，他唱的实在是好极了，她这辈子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歌。”

　　“我们沿着河堤往前走，有个穿的很漂亮的女人撞了我，我手上拿着的牙糖就那么落在地下。我大哭大闹，于是那女人说，如果我不哭了，她就为我跳一支胡旋舞。我那时候连胡旋舞是什么都不知道，却依然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我想，那应该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好看的舞。我还记得她有着如太阳一样美丽的金色头发，那些长而轻的云纱像是烟雾一样把她抱起来，她的身姿飞旋着，我能听见她手腕上铜环碰撞所发出的清脆声音。她的臂钏上面有细而琐碎的金铃铛，那种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在笑一样，不停地笑……到后来，连我也开始笑了。我开始理解华夫人为什么说那个男人唱的好了，虽然我不懂歌，但是那一刻我明白她的感受，我也从没有看过这样的舞。”

　　“华夫人带我穿行在那些欢歌笑语之间，想想，那真是我最高兴的一日。那时候她还没有成为华夫人，她还只是我的姐姐。她牵着我的手，缓慢地行走在那些快乐的人群里。我能感受到，大家都很高兴。我抬头时看见华夫人露出了很温柔的笑，那雪白的一段脖颈上面落了一片桃花，我帮她取下来。她那时候看着我，那双眼睛真漂亮，仿佛是会唱歌一样，唱那个男人唱的歌……像极了我的母亲。”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河堤尽头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商埆。”

　　“他当时穿着很破的麻布衣裳，外面罩了不知道是什么皮做的斗篷，黑色的……也许本来并不是黑色，但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那团头发像是乱麻一样胡乱地用一个很脏的布条扎起来。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我能看见他的鼻梁上面有一道伤痕，已经结了痂，但看着仍然有些可怖。他就那么蹲在河堤上最后一株桃树下，那桃树细而矮小，花也没开几朵。他没穿鞋，那双脚……我没办法忘记那双脚，那上面全是血泡，几乎找不到一处好皮的。就因为那双脚，我连着做了很多天的噩梦。”

　　“我抓紧了华夫人的衣摆，躲在她身后。我看见商埆在慢慢地啃着一个馒头，不，半个。很脏的半个馒头，可能是谁不小心掉在了地下，让别人踩了很多脚的馒头。他抓着馒头的手也是乌黑的，指甲里全是血和黑泥。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只是看他吃馒头，便叫我觉得可怜又可怕。”

　　“不过，华夫人没有怕。她牵着我的手走过去，那只手又暖又细腻，像一块会发热的羊脂玉。她从腰间解下她自己绣了很多天才绣好的一个兰花草荷包，那荷包里面放着白影花，有一种淡淡的药香。几片金叶子，还有一块大银子，都倒在她那只温热的手里。我看见她蹲下身，轻轻握住商埆的手腕，避开了所有的伤口，把金叶子和银子放在了商埆的手里。”

　　“就是在那一刻，我看见了商埆的脸，看见了那双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他的眼睛……算不上顶尖的漂亮，至少，没有华夫人的眼睛那样动人。可是我一看见那双眼睛啊，我就觉得我的心好像裂开了一条浅浅的缝，他眼睛里面的光就从那裂缝里透出来。”

　　“他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切未知的东西好像都能从那里找到。你注视他眼睛的时候，你能从里面看见草原上的日落，看见融化的金光从太阳上滴落，如泉水一般流淌开去。但是同时，你也能看见被狂风吹拂的大海，乌黑的云从天际扯起来，像一个盖子似的把海扣住了……他抬起头的那一刻，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景象。”

　　“多年后我再次碰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可是当我看向他的眼睛的时候，我仍然能从里面看见那些美丽的事物。我知道他就是当年在宁城河堤上那个吃馒头的孩子。”

　　君越听的有些愣神。其实他和商埆已经认识很久，但是商埆从没有提起过他是何方人士，家中有何亲人，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任何一段经历。如果不是华月蘅提起往事，他可能永远也想不到商埆有这样一段过去——即便是华月蘅说完之后，他依然没有办法想象商埆蓬头垢面地蹲在人群之外啃半个脏馒头的情形。毕竟，君越第一次见商埆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正五品的上都护府司马了。

　　那时候刚下早朝，君越骑着前些日子从君戈的私人马圈里顺走的一匹青玉骢，翩然如雁般地飞出了承天门——他因为这马的事已经被君戈扣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实在受不了君戈的唠叨，便借口更衣迅速溜了。此时大臣们都已经各自去应卯了，道路空阔，君越雀跃之极，马鞭一挥，便一骑绝尘地逍遥而去了。

　　但就当君越准备再来一鞭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前面有个小黑点。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那黑影便已然放大成了一个人，几乎下一刻便要撞上了。他急忙收紧了缰绳，然而太近了，青玉骢已经来不及停下。君越咬咬牙，翻身半挂于马侧，带着马刺的靴子狠狠地踢了在马的屁股上。瞬间，青玉骢高高跳起，越过那人影。君越抓紧了马鞍，在空中又翻回到马上。几乎是他刚坐稳的同时，青玉骢的四蹄已经稳稳落地。

　　君越呼了一口气，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看了看，那人影正在他身后三丈远的地方，向他行礼。

　　马又往前走了几步，君霄看见这人穿着一身被洗的有些掉色的暗红官袍，腰间系着蹀躞带，侧悬一把青鞘剑，三尺来长，坠着银红洒金流苏——这就比较稀奇了，鲜少有武官能够带着兵器进入皇城的。脚上是一双黑皮靴，君越偏了偏头，看见那靴子侧边有一个雕着飞鹰的银配饰。

　　君越翻身下马，问道：“你是折冲府的还是上都护府的？这个时辰怎么还在这？

　　那穿着官袍子的人答道：“臣，上都护府司马，商埆。奉圣上命，在此等候。”

　　君越噢了一声，道：“剑转蟾宫的那个商司马？我听过你，坊间那些江湖传奇里，总有你的身影。”

　　所谓剑转蟾宫，说的其实是商埆的佩剑，奇武转魄。《异兵奇武录》里将兵器划分成六个等级，分别是劣武，凡武，真武，异武，奇武，神武。从前往后，越靠近神武，兵器的威力便越大。不过，神武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并没有人亲眼见过。在凡世，拥有一把奇武，已经是足以对抗元婴修士的存在。不过，奇武现世并不多。现如今，有所记载的不过十数而已。像见花禅师的江山此夜、殷雪屏的春花秋月、月楼欢所用的东山刺，都是江湖上极有名的奇武。

　　商埆的这把剑是千年以前统一四荒的召戈王在风启之世的开端时，亲自督铸的十把奇武之一。据说，以之指月，蟾兔都会为之倒转。也因着这把剑，商埆在话本小说里常常被写成剑转蟾宫的侠客，总是在长安城的暗角里拿剑指着月亮，十分的逗趣。

　　不过商埆本人并没有看过那些以他为蓝本的小说。剑转蟾宫这个名号他也是第一次听，但他只是微微愣了一瞬，继而便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君越本还想调侃一句，但远处传召的太监已经急匆匆来了。商埆也听到了那急而碎的步声，微一拱手，道：“殿下，臣告退。”

　　风吹动青玉骢的马络，君越看着商埆随着那太监一路往太极宫去，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商埆，那时候他便觉得，这是个与别人不大一样的人，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直到他解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再看那个背影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暗红色身影里，住着一头草原上离群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