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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小憩·归水 ...

  •   君祚出生在春天,准确点来说,是残冬和初春交界的时候。

      那天是二月十七日,无风无月的夜晚,像是君越娶华月蘅的那个晚上。

      那是君越过的最混乱的一天——从早到晚,血腥味从华月蘅的院子渗出来,一种鲜血特有的锈味淡淡地笼罩在王府的每一寸土地上空。君越本想去书房躲个清静,然太医一定要他坐在帘子外面——“太子若在帘外陪伴,夫人必能安心许多。”

      君越想说我在帘外她大约才不会安心,但是听着一帘之隔的华月蘅的尖叫和嚎哭,他终究没说出口。

      他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把那个华月蘅前些日子自己做的丝绸结团成的小球抛来抛去。他贴身伺候的太监刘全站在他身边看的有些心惊,轻声道:“二郎,二郎。”君越排行第二,亲近之人皆唤他二郎,而不呼殿下。

      球抛得高了些,君越飞速站起堪堪接住,回过头道:“嗯?怎么了?”

      “胡太医看你呢,他已经皱了三回眉头了,快别玩了,小心给人抓了话柄告到陛下那去。”

      君越顺着刘全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正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就是让他坐在帘子外面的那一位。于是他微笑着点点头,流畅而自然地把球放回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去。

      刘全低声道:“二郎,你来之前,白太医说夫人怀孕时忧思过甚,气血两虚,这一胎恐有些凶险。”

      君越也低声道:“我听她从早上就开始哭,是不是知道商埆已经战死了?”

      刘全摇摇头,道:“伺候夫人的人我都叮嘱过,夫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君越道:“那她怎么哭那么惨?我那会还在睡,哭声硬是传到我房里来,吵得人头疼。三月前华夫人死的时候,也没见她哭,那还是她同胞姐姐。”

      刘全道:“妇人产子,乃是天下第一的痛苦之事,夫人忍不住哭一哭,也是正常的。至于华夫人……二郎你也知道,夫人和华夫人的关系,近几年一直是不大好的。”

      君越叹道:“好吧,好吧。商埆的尸体已经运回徽州了吗?”

      刘全道:“折冲府的人说,已经安葬了。”

      君越又道:“商埆死前寄了个剑穗过来,说让我烧在华夫人陵墓前。我总觉得他和华夫人之间有些故事,可又不太能猜到,也不好去问华月蘅,八卦放在眼前却又不能知,实在是郁闷。”

      刘全宽慰道:“二郎,你不妨在日后夫人与你和离的时候问问。“

      君越想了想,道:“也是,那个时候她估计心情会很愉悦,我也应该很愉悦。我们应该能相谈甚欢——”

      这个欢字的尾音还高高地吊着没吐出来的时候,一声极为高亢的尖叫直接贯穿了君越的脑门,震的他眼前一黑,整个脑子都是嗡嗡的。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是一声婴儿的啼哭,不过比之刚才华月蘅的石破天惊就要显得虚弱多了。屏风后面坐着的太医们似得了号令,一齐轰然站起,产婆满手是血地跑出来,高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血崩!血崩了!”房里的丫鬟们端着大盆大盆的血水从屏风里涌出来,房外的丫鬟们又带着热手巾和热水冲进去,急匆匆冲冲撞撞,水花从铜盆里跌落,红的澈的洒了好些在金丝毯子上。看的君越很是心痛,小声咬牙道:“那可是三危进贡的,就那么一条!”

      刘全小声道:“……二郎,还会有的,宽心些。”

      君越痛苦地撑住头,苦着脸叫住产婆,勉强从毯子被毁的悲伤里抽了几分注意力回来,问了一句:“那个,有没有人告诉我一声,里面怎么了?”

      那个离他最近的丫鬟焦急道:“二郎,二郎!夫人生了个男孩!但是血崩,大人保不住了——!白太医说不行了,叫你快去!”

      君越的神情顿时更痛苦了。但是他也不能不去——毕竟孩子在旁人看来的确是他的。他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小心避过地上的水,缓缓走到华月蘅床前。

      苍白如死人的脸从青青的月纱后面显出来,但脸上的神情却有一种得道似的安宁祥和。那片花瓣似的胎记已经变成朱砂一般的鲜艳,像徽州春日的绛火花,美而不妖,端庄地缀在她的眉间。唇已经被咬破了,血像珊瑚珠子似的一粒一粒滚出来,将那原本白如宣纸的唇染成枫叶似的红。

      “太子殿下。”她艰难地张口,“我死以后,把我的那个流苏坠子……烧给姐姐。”

      君越想,怎么一个两个都要我烧坠子给华夫人?难道华夫人生前是这方面的爱好者?也没听君霄说过啊。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道:“行,太医说的话你听见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一便说了吧,我能办就办。”

      华月蘅笑了一声,轻轻道:“你,真是……怪人。”

      君越挑挑眉,道:“快说吧,别一会人死了话没说完,去地府也不甘心又得回来,那就不好了。”

      华月蘅咳了两声,道:“君越,孩子……”

      君越心领神会:“要看孩子?”

      华月蘅笑着摇摇头,道:“看了……放不下,不如不看。华家的人……已经死完了。商埆,商埆…………君越,我没有脸面求你养着这孩子,那就请你……把他送到一户普通人家去……”①

      君越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叹息一声,低声道:“知道了,还有什么?”

      那双烟雨蒙蒙的眼睛笑起来,在通明的灯火里,亮亮的,像是在唱一支歌似的:“我死了之后,把我烧了,洒到淮河里去……”她伸出雪白的手,握住君越衣裳的下摆,“拜托你了。”

      君越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这一生啊……”她叹息似的,终究没能说完。飘着雨的眼睛阖了一半,细细密密的睫毛在她的眼睛里投下马头墙上丛丛杏花枝的影。最后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如一颗雨珠,又或者一粒冰晶似的滚落下来,融进锦花枕头上的疏疏柳叶纹中。

      一切都好像突然的停了下来,直窗棂里刺进来的月光像一条霜尺似的压在冷雪一样的皓腕上。君越伸手把那双眼睛合住。与此同时,一声新生儿的啼哭响起,像是六川合彩被抛到最高处时的铃音,又或是舞女飞旋的臂钏,叮叮当当的,尽数落进君越的耳朵里。

      满屋静默的人像是被这一声啼哭拽回了人间,又活了过来。哭的哭,笑的笑,几十个人,满堂满屋的悲喜热闹。君越取过角落里梳妆台上的银红流苏,踏出了门。

      刘全在他身后喊道:“二郎,还没取名——!”

      君越脚下微微一顿,他不是个多有文化的人。经传论著,文史典章,他都不是很通。此时唯一能记得起来的,只有那段他因为背错而被崇文馆周太傅罚抄一千遍的《贺正词》②。于是便随口道:“惠泽横流,岁稔时康。武偃文修,国祚灵长。就叫…君祚吧。”

      他立在曲桥始端,微微笼了笼身上的黑羽风氅,月光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春已到。

      永宁十八年,二月十七,君祚六岁生辰。

      “握着弓的姿势,不应该是如此。祚儿,我握着你的手,你要用你的手指感受我用劲的方向。”

      一只带着一道浅浅伤痕的、修长的手将孩子的手包裹起来,把那根材质奇异的弓弦慢慢拉开,箭尾的黑羽轻轻扫在虎口处,发出簌簌的声音。

      孩子的眼睛紧紧盯着箭端黑亮的光,身体不自觉地有些前倾,如一只幼小的狼准备扑杀他的第一只猎物。

      青年人低头看了看,轻轻一笑:“祚儿,不要看箭,看着弓。你看见弓身上的金点了吗?它对应的终点就是我们要射中的地方。”

      孩子清澈的目光移到弓上。这是孩子得到的第一把弓,由他的父亲亲自打造。是山桑做的角弓,弓弰用檀木,里面嵌着东海海底才有的赤玉,鲜血一样滴在弓的两端。弓身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金点,清晨太阳穿破云层的金缕像是受到了牵引一般分毫不差地落在其上,拉出一段细细的光道。以此为界,弓身两边延申出不同的古篆文,像某种奇异的花纹一样盘绕纠缠。龙筋做成的弓弦淡的近乎透明,在孩子手里,它硬的像是亘古不化的冰川。但是当君越的手放上去时,它却仿佛一段缓缓流动的春水。太阳的光芒给这把弓包上了一层淡淡的鎏金,那种龙一样的威严让它看起来像是君王征服天下时所用的武器。

      “嗯…起风了。”青年人说。

      几乎是说完这话的下一瞬,冠接层云的古叶槐上便斜斜飘落一朵带着露水的白花,打着旋,像一只莹白的虫飘飏轻舞。

      一切都慢下来,似乎连空气都是凝滞的。无边的宁静中,孩子只看见那朵花,他在等待它的飘落,像是一池死水在等待石子带来的层层的清波。

      还没到,差一点儿。

      一滴汗水从孩子的额头滑落,顺着那微微泛粉的脸颊跌入泥土。

      “嗒。”

      就是此刻!

      箭出!

      青年和孩子几乎是同时松手,那凝了日光的黑箭如狼一般奔驰而出,箭尾的风甚至削断了孩子的一绺头发。

      “噗。”轻微的,是贯穿了花朵后破开树干的声音。孩子高举着弓,飞跑去树下。箭没入树身三寸,末端漆黑的鸦羽如急雨打叶般颤动,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直到它归于平静。

      “父王——”孩子稚嫩的声音里带着巨大的喜悦,“你中了!”

      君越哈哈大笑,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亲了亲他的脸,才道:“是咱们中了。”

      君祚的脸颊已然因兴奋变得红扑扑的,像是新摘下来的水蜜桃,君越看了越发觉得可爱,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

      “父王,”孩子的眼里全然是对父亲的崇拜,“你真是太厉害了,天底下找不出比你更厉害的人了!就连爷爷也比不上你。”最后一句他是靠在君越耳边悄悄说的。

      “祚儿真是……打学会说话起就知道怎么哄我高兴。”君越拍了拍他圆嘟嘟的屁股,“走,今日你生辰,父王跟你爷爷要了十日的休沐,带你去徽州玩儿。”

      “真的吗?”君祚兴奋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昨日周太傅给三叔说他写的《徽淮赋》特别好,我没去过徽州,便问那里是什么样子的。周太傅就说,那是四荒里最好的地方,他的家乡就在那儿。那里有长长的淮河,像带子一样流到东澜去。到了春天,百姓就在河边上自发地举行花宴,三危国的舞姬会在雩奉台上跳起舞,人们穿着昳丽的衣裳,对着太阳大声地唱歌,风把他们的大袖吹起,像一群群扇动翅膀的蝶。”

      “是啊,你三皇叔最喜欢那儿。他一到春天就会去徽州呆着,不过,他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所以咱们这次去就不找他了。但你柳表叔③最近在那养病,咱们可以看看他去。”

      君祚的眼睛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徽州靠着东澜,那是水养起来的地方。对一个孩子而言,徽州这两个字,意味着不同于长安的、波光粼粼的水道。一群群的舟舸穿行其上,到处都是石桥,形形色色的、水妖一样的人们撑着上百骨的大伞,在迷蒙的水雾间逡巡往来,像绣衣坊宫女手下的机杼,牵出染雨的彩线。那里仿佛是一个全新的、水的国度了,万物都从水中化生而出,最终又归寂于水中。

      “徽州,徽州。”孩子轻轻呼唤,那漂亮的侧脸和他的母亲惊人地相似,君越停下脚,听着孩子念叨,仿佛听到了一首多年前的歌谣。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华月蘅让君越把孩子送到普通人家去,就是意味着她已经知道商埆死了。后面会单独开一个商埆的番外,讲这三个人的故事。故事大纲:华月蘅爱商埆,商埆爱华夫人,华夫人谁也不爱。
    ②片段选自《春从天上来·贺正词》【元】王旭:愿皇基巩固,国祚灵长。休言太平无象,看武偃文修,岁稔时康。惠泽横流,仁风远被,四海歌颂洋洋。君祚的字是修文,也是从中化出的。
    ③柳表叔:前文中有提到君戈(君越的爹)的妹妹是上阳公主,相当于上阳公主是君越的姑姑,也是君祚的姑奶奶。她最后嫁给了当朝礼部尚书柳春星的父亲柳禹(字时文),柳春星就是君祚的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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