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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唐门·阴素 ...

  •   天正八年春,西蜀唐门之北,亡鲸峡,阴素湖。

      日影西斜,薄云如东宫透纱锦一般斜斜地遮在天上。刺棘遍地,藤荆丛生。先前几乎要延伸到天际去的竹林像是被一把劈天巨斧拦腰截断似的戛然而止,只剩下些许锋利的刺茬扎在地下。已经有些年头的双拱木桥落在潺湲的溪川上,岸边的银杏树在青黑色的樟木桥面上投下鱼鳞一般的影子。风从桥上去,吹过木缝间生出的绒绒樘草,把那种细微之处的生气带向对岸的空阔湖泊。死寂的湖面被拂动,像一条沉睡多年的大鱼苏醒,透云而来的金光照耀它闪烁的鱼鳞。

      湖的名字来源于风启之世中一名叫阴素的舞女。传闻她本是一名舞姬,臂上常常绕着素银色的披帛,舞姿飞旋变换时,能让人感受到海风滔天而来的壮阔之意。后来她在临安被玄照王夏鲵看中,带回宫里,宠爱尤甚。在夏鲵薨逝之后,又被召戈王封为海越姬,隐居在东澜之上的婆娑之境。她住在那座岛最高的山峰上,永不停歇地跳着让大海都为之静止的舞蹈。后世称她为天海遗珠,太宗朝的翰林学士便是由此酌定了这片湖泊的名字。

      木桥吱呀响了一声,黑皮靴子踏过桥缝中的绒草。黛蓝衣服的少卿握着刀,走在殷雪屏身旁。

      “到了。”唐衍低声道,“应当就是这里,我父亲曾经说过,阴素湖是一条太阳下的大鱼。每当黄昏时刻,湖面上便会有鱼鳞一样细密的光。”

      “你父亲到过这里?”殷雪屏偏头望向唐衍被头发微微挡住的眼睛,“方才在路上并没有听你提起过。”

      “我娘带他去的。“唐衍垂下眼,“她未嫁给我父亲之前,是神农邑李暮雪的弟子。阴素湖边生长着檀录草,是培药的上好材料,她年少的时候常来这边采集。”

      “那你娘带你来过这里没有?”

      “没有,从我记事起,我娘就没有出过唐门,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后山的望雪台上坐着,种花,偶尔捡弄些药材。”唐衍抚摸着手上的玄铁护腕,声音淡淡的,倒像是说起不相干的人了,“要是冬天落了雪,她就会睡在望雪台里。隔着一层烟雾一样的红纱,看那些雪慢慢化掉,变成水,结了冰,又化掉。”

      “高夫人也是少有的美人。”殷雪屏随手转了转刚才在路上摘下的一片竹叶,抛进冰晶一般透彻的川水里,“我在露华浓上见过她的画像,除了眼睛,你和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唐衍低低笑了一声,“这是顺带夸我?”

      “自然。”殷雪屏也笑了一声,湖边不知为何,一片暖气氤氲。他随手把罩衫脱下,搭在臂上,“你一向是生的很好的。”

      湖光近在眼前,二人望着这几乎没有尽头的、海一样的湖,隐隐地能听见右侧山崖上大群白鸟惊掠时翅膀扇动的扑簌声。温暖微潮的风吹开湖面上的散乱金波,轻轻抚摸着他们的侧脸。

      “在湖心。”殷雪屏轻轻眯着眼睛,望向几乎隐没在湖波之中的一粒金光,“那块石头上面。”

      唐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一点不同于别处的暗金色光芒。

      “来的路,我已经记住了。”殷雪屏看了看已经快要沉入水中的太阳,那像是一块融化的漆金似的流淌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只要在幻境崩塌之前,咱们能够回到这里就能出去了。”

      唐衍的眼睛里有些微的惊讶:“你……?”

      “你一直在查唐门的案子,我不是不知道。这么些年,你的记忆虽有复苏,可是都是零零散散的片段。如今难得有个说不定能看一看往事的幻境,虽然不一定能完全复刻当年人事,但说不定会有些别的线索。”殷雪屏轻叹,臂上搭着的罩纱微微晃荡,那双琥珀一般的眼睛里有些迟疑,“不过,这幻境复刻的是人最痛苦的一段回忆,你当真要再次经历一遍?”

      唐衍没说话,他面上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染着水星的雾气氤氲着,将他黛蓝色的衣衫濡湿了一些。原本扣住头发的双翼银丝扣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湖边的草丛里,像一枚从夜空之中跌落的孤星。长长的黑发从肩膀滑下,如那种鸦翅最长的边上丝丝的羽线,又像是墨门那些弟子在纸上弹出的密密的墨痕。

      他站在风里,站在雾里,默然如一座石像。

      殷雪屏静默地看了一会,忽然在他手腕处点了点。并不用力,如春冰台中拂过乐师手中箜篌冰弦的一条柳枝,“我陪着你去,若你觉得太过痛苦,我会用霜天烟景破除此境。”

      “………………好。”

      “唐门灭门案发生在三月初八,西蜀每年的春雨都会在三月初五下完。”殷雪屏微微皱了皱眉头,“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得连夜赶回去。”

      唐衍偏头看了看他,却发觉殷雪屏那双原本应该是琥珀色的眼睛里此刻不知为何竟然显出一种轻微的银蓝色。那种融进了风雪和海水一样的眼睛,隔着一种飘渺的雾气,静静地注视着他。

      “你的眼睛。”唐衍压低声音,“在变回以前的颜色了”

      殷雪屏怔了一下,“是用了霜天烟景的缘故。不过我没有用它破除幻境,只是打碎了一部分幻象,以便寻找金魇花…可能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回去了。”

      “不要再用那把剑。”唐衍说。

      “嗯?…你担心我?”

      “我怕你终有一日会消失在海上。”唐衍忽然伸手抱住了他,“你会回到你来的地方去。”

      “东澜没什么好的。”殷雪屏垂着眼,看着唐衍衣衫上用银线绣着的丛丛竹叶,“我以前呆在那儿,唯一的乐趣就是坐在漆黑的岩石上,看着星月轮转。我父亲的血脉能让我看见月亮从数千里以外北荒最高的山峰上升起,看一时有趣,可是看一世,便毫无乐趣了。我娘说的对,人世是个最最有趣的地方,来了便不想走了。”

      那种雨后竹叶一般的冷冽气息包裹着殷雪屏,他伸手,低声道:“阿衍,我们小时候是不是见过。”

      唐衍抱着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继而又笑了一声,轻轻道:“永宁十八年,你随你父亲和先帝去昭和行宫避暑。那时你偷偷出来玩,却在云中谷碰见了一只巨虎,我救了你。”

      “真的是你。”殷雪屏有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我刚踏入这个幻境的时候便是在云中谷,脚还没踩稳便碰见了一只白虎。我总觉得那老虎看着有些眼熟,但是也只以为是你曾经在云中谷碰见过才会出现……路上你说你只有小时候才去云中谷练功,而且你们弟子去的也不多。我便一直在想,当年那个仅仅用一片叶子便杀了一头虎的人,会不会就是你。”

      “那叶子其实是何幸。”唐衍从怀中摸出一枚碧色叶形暗器,放在殷雪屏手心,“我当年其实对这东西用的并不是很熟悉。那时候你哭的太急了,我头疼,手上的力道没控制住,却阴差阳错地割破了老虎的喉管。”

      殷雪屏在听到那句“你哭的太急了”的时候,脑门上的青筋微微跳了一下。但他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便忽略掉了,“你在客栈的时候,说……”他看见唐衍眼神有些变化,加之略有些忐忑与轻微的窘迫,便在这个“说”字处卡住了,没了下文。

      一种奇异的尴尬蔓延在二人之间,在殷雪屏几乎想要揭过这个话题时,唐衍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用一种缓慢而珍重的语气道:“我说,‘不是姘头,我还没向他表明心意。他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我第一眼见他就忘不了了,但我估摸着他不太记得我,因为后来我来长安又遇见了他,他却没认出我来。’”

      “因为我很喜欢他,喜欢了好些年。即使我忘了所有的事情,我也不会忘了他。”

      “我还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他是谁的。”唐衍弯下腰,捡起草丛中掉落的双翼银丝扣,托在手中,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望向远方的湖面,太阳已经全落了,湖面的漾影消失在暗紫色的水天之间。他收回眼神,垂着头,没有再看殷雪屏的眼睛,“现在你知道了。”

      “雪屏。”他淡淡地,“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这么多年没有再喜欢过谁。我也不知道,那种常常记起一个人的情绪究竟是不是喜欢。”

      “半年前,我和郑临去欢喜楼喝酒。他说他喜欢一个姓李的乐师。我那时问他,何为‘喜欢’。他说,‘若是喜欢一个人,便时时记起,常常挂念,见不得她与别的人一处,也见不得她与别人比自己更好’。我那时想了很久,直到走到府中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但是后来我看见你站在柳月风荷里,那天是满月,月亮把你的头发照得像海上的银波。我那时候忽然怕你走,回到海上去。我想看着你,永远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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