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二年春》陈刀

51、小憩·归终

　　长庆二年春，东宫。

　　君越沉默地看着太子安静的睡颜，又想起了那个他常常思考的问题。

　　那就是君祚的脸。

　　君祚这张脸和他、和先帝年轻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前君祚还小的时候，看不大出来，反而眉眼间跟华月蘅长得很像。君越便以为，自己同先帝长得像，乃是一个不能算是巧合的巧合，也没怎么怀疑过为什么自己脸上没有母亲的分毫影子。

　　他的手悬在君祚的鼻梁上方。像，太像了。太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跟他几乎是一张脸了。他看着君祚，就像是对着一面水晶镜。可君祚压根就不是他的孩子，他身上甚至连一点君家的血脉都没有。

　　那些朝堂上的老臣，那些见过先帝年轻时候和太子的人，他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其中的问题？三代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得是多小的概率？尤其是他因为过了元婴后脸一直停留在青年时期，跟君祚站一块的时候，根本不像父子，更像是同胞兄弟。就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吗？

　　且，在君越的记忆里，曾经听先帝朝的翰林侍诏①提到过，先帝也和他父亲长得极为相似。

　　究竟是为什么？君越的脊背有些幽幽的凉。

　　他头一次感到了一种被人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像是预感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但根本不知道这个阴谋已经实施了多久、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策划这个阴谋的是谁。他的对手潜藏在巨大的浓雾之中，而他则在烈阳之下。

　　他不禁开始思考，如果，君祚真是他的儿子，他也没有跨入元婴相貌不衰，他会不会对此有所怀疑？

　　答案是不会，因为儿子长得像父亲年轻时候太正常了。就好比他和先帝虽然也很像，但是他到青年时期的时候，先帝已经有些衰老了，所以看着没有他和君祚这般相似。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被这个答案刺的又生出一身的白毛汗。

　　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去翰林院查查陈国开国以来历任皇帝的画像的时候，君祚突然张开了双眼。

　　冷不丁地对上那双寒意凛冽的眼睛，君越脚下一滑。幸而及时地抓住了乌木圈椅的扶手，不至于摔倒。但是，他整个人此时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罩在太子的上方，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君越的眼睫毛几乎已经扫到了太子的鼻梁。在夜明珠的柔光下，他能看见太子眼睛里的寒意一点一点褪去，转而生出一种微微困惑。太子伸出手，扶住他的腰，然后低声道：“父皇怎么站在毯子上都能滑一跤，幸而是跌在儿臣身上，这要摔地上，不知道要疼多少天。”

　　君越有些窘迫，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刚准备解释一下，就看见太子笑了一下，不由得道：“祚儿，你笑什么？为父跌倒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吗？”

　　太子摇摇头，那种轻微的笑意仍然飘在脸上，“没有。只是刚刚父皇乍眼的时候，眼睫太长，扫到了儿臣的鼻子，有些痒，儿臣最怕痒，一痒就想笑，父皇是知道的。”

　　君越悻悻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朕的错了。”

　　太子把他扶起来，黑沉沉眼底落着层层月光，化成一片波澜潮生的海，“父皇不会有错，是儿臣的不是。”

　　君越冷不防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心下轻轻一跳，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咳嗽了一声，道：“祚儿，人总是要犯错的。虽然朕知道你一心为朕好，但是，倘若朕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也只有你能指出来。朝中的那些大臣，没有一个人肯跟朕说实话的。以前雪屏……”他说到这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的似的，突然皱了皱眉，“四游台开境已经一日，照理说他们已经回来了，但是那个幻境……”他凝神细细察看，发现幻境上附着的灵力并没有被打碎，“居然还没有破？”

　　君祚皱了皱眉，心下亦有些担忧。但仍然宽慰道：“许是殷尚书在幻境里找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因而耽误了时间也未可知。”

　　君越摇摇头，道：“不会。朕给他们造的境，只还原了孤雪国灭国前三个月的光景。就算在其中找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幻境中的三个月结束之后，他们也应该会被传送的阵法传出来才对。”

　　君祚沉吟了一会，道：“儿臣记得，父皇的幻术均源于李道衍的道侣庄裕。庄裕师承鬼王贺夜，于幻化一道，自然是造诣不凡。不知他为父皇讲授如何构解幻境时，有没有提到过类似的例子？”

　　君越思索了一会，脸色忽然微微一变，“朕记得……庄裕说过一个关于三途幻境的事，情况便和此时差不多。当年太子长琴造三途幻境，此境一年只开一日，人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心中所困之事的答案，但只要过了时辰就会被传送出来。可是，有一年，一个花妖误入此境后，却再也没有出来过。”

　　“后来，魔界的大将慕容深去三途幻境中寻她踪迹，发现她已经困死在三叠境里。我当时问庄裕，何谓三叠境？他说就是在幻境里触发另一个幻境后，再在这个幻境里触发一个新的幻境。三个幻境相互重叠，导致境中规则混乱，自发地将人锁于第一重幻境中，是谓三叠境。”

　　“父皇的意思是，殷尚书他们在幻境中触发了另外一个幻境？”

　　“应该是这样，可是……”君越话还没说完，便见着大太监刘全匆匆进来，神色凝重道：“二郎，平生别院那边来报，南平王不见了。”

　　君越挥了挥手，不甚在意道：“他不见是个常有的事，许是去喝……”那个酒字还没吐出来，身边的太子轻轻咳嗽一声，让他突然就想到了之前用泗水春罗伞造境时把君祚拉进去的事，不由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说是今天早上，沐浴的时候。南平王一向只叫他府上一个叫涂然的小奴贴身伺候，但是这个小奴今日高烧，去的晚了些，便发现南平王凭空消失了。

　　君越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道：“让萧戮调几个影卫去寻，确定他在就行，不用扰他清净。再让千机楼的吴非去…算了，他这会在安阳，也回不来…就让萧戮去吧。”

　　“是。”

　　刘全退下后，君越低声道：“朕用圣君剑造的境，这剑原是君霄送我的，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剑身上沾染了他的气息，将他也拉入了幻境之中。”

　　君祚握了握他的手，道：“父皇，萧都护还没去寻，万一三皇叔只是去喝酒了呢？况，就算卷入境中，殷尚书手里不是还有那把可破一切幻梦的霜天烟景吗？他既然已经接替了他的师父杜岚成了国师，自然有些我们不能知的鬼神之术，父皇安心便是。”

　　君越叹了一口气，反握住君祚的手，“朕明日去华山请李道衍，你好生在东宫歇着。瞧你最近脸色比前几日好多了，白云边医治有功，等你好全了，朕重重赏他。”

　　君祚笑道：“儿臣记得父皇每次生病都是白太医来看的，想来每次都有赏，也就不怪他能买得起西市的院子了。”

　　君越道：“朕只赏过这一回。西市那个院子其实也不是他买的，那是他爹当年给一个豪绅的儿子看病，看好了，人家送的。朕赏他，其实和这个道理差不多。他给朕看病，是他臣子的本分，二是他与朕年少时候的交情。朕要是赏了，他反而不自在。但他为你尽心，虽也是本分，但朕作为一个父亲来说，很是感激他，故而赏他。”

　　君祚低低笑了一声，月光照在他的侧脸，将他整个人都显得温润柔和。他开口，声音比月色更温柔：“原来如此。”

　　君越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小时候脸圆，一抱就害羞，脸红红的，看着跟个小桃子似的。长大了却是这么清瘦了，脸色也苍白。”

　　君祚微微一怔，继而便张开双臂，轻声道：“那父皇再抱抱，说不定儿臣的脸就红了。”

　　君越被他逗笑了，伸手将他抱在怀里，揉着他的头发，“多大人了，还天天撒娇。从前教你的游星还跟我说你剑法狠辣，以后必然是个不饶人的主。朕就在想，你是个怎样的不饶人法，现在看来，是娇气包一样的不饶人啊。”

　　君祚埋在君越脖颈处，嗅着他身上的檀香气。那张脸在君越提到游星的时候冷了一瞬，随即又变成温润的笑，“父皇怎么老听些别人诽谤儿臣的话？”

　　君越的手裹在太子那鸦羽一般光亮的黑发中，像是被上好的丝绸包住，微微的滑凉。他没说话，只是低低地笑。他的孩子，虽然和他没有血缘牵绊，但还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年纪越大之后，即使相貌不会老去，但心总是渐渐变得冷起来。可是每次一看见太子，他就好像看见了从前的时光。那时候他还没有坐上这个位子，太子也还小。他们就像寻常人家的父子一样，他会用两年的时光给太子做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弓，太子也会在他疲惫不堪的时候默默替他批阅奏章。这种融融的父子之情，先帝不曾给过他多少，但华月蘅的孩子却完完整整地给了他。

　　静谧的月光下，他常常感受到的孤独消弭于太子的拥抱中。这是他的孩子，他想，谁也不能把太子从他身边带走，即便是太子自己，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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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君越对太子就是父子情谊，没别的想法。他年少时候太孤独了，母亲走的早，华夫人对他也就好了半年，剩下的多年都是想着弄死他。父亲，君戈对他的关爱不如对君霄多，虽然说是事出有因为了保护他，但是还是忽略了孩子的成长问题。他活到现在，唯一跟他有牵绊的只有太子了。
至于他为啥没把太子送到普通人家去，后面也会写。其实也就是一念之差的事，他本来是想给君霄养，不管怎么说君祚其实算是君霄的表弟，但那个时候，君霄应该是出去打仗了，不在，所以就没啥办法。
太子这个时候，对于君越更多的也是父子情谊。太子是被君越宠着长大的，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本身的性格很拧巴，占有欲很强，有点双相。看他杀那个宫女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吧。他其实这个时候是知道自己不是君越亲生儿子的哈哈哈哈，但是这个要到后面才写，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改设~
小憩已经结束了，下一章就是殷雪屏啦~最近有点事，10号左右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