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海赋》林记年

2、第 2 章

　　铺天盖地，蔓延的血色。

　　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定格在一颗颗头颅上。

　　呼啸的风声穿堂而过，寂寂回廊中只余幔帐翻飞，轻拍在铺陈在院落中的青石板，空落落的回响。

　　风声参杂着陈旧的血腥气。

　　年深日久的尘灰与血色。

　　触目惊心。

　　寒凉透骨。

　　记忆宛如一个巨大的深壑，他在识海中触到那深壑的一道褶皱，蓦然收回了前探的指尖。

　　如果什么都不记得。

　　人生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如果过往都可以埋藏。

　　他是否，就能得到救赎与新生。

　　前尘太痛苦，他触到记忆的边界便不愿再回溯。

　　关起来，将所有的往事都关起来。

　　那记忆的巨门太过沉重，他在梦里竭尽全力也无法合上。

　　苏晚冷笑一声：旧念深执不愿放过他，他亦决不肯轻易认输。

　　夜间苏晚发梦，楚玉也被他惊醒，却只听到他支离破碎的□□。

　　他惧了苏晚，再不敢对他做什么，在地上转了个身又躺下，便听到他突然惊叫道：“破破！破破！”

　　楚玉一愣，又转过来去看他，苏晚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楚玉静静地听了半晌，还是取了干净的布巾来，仔细拭他额上的冷汗。

　　苏晚还在喃喃些什么，楚玉凑近了才听到他仿佛呓语一般道：“好痛啊破破。”

　　楚玉手一顿，过了片刻才慢慢将他额上新出的冷汗拭净了。

　　这一夜谁也未能睡好，楚玉梦中都是苏晚的呓语：好痛啊，破破。

　　好痛啊。

　　第二日，苏晚在榻上躺了整整一天，楚玉一日三餐放在榻边，他似乎看都没看一眼，眼神苍白空洞，又与昨日不同，莫名地令人心惊。

　　晚间楚玉又捧着一碗稀饭来，试着要喂给他，调羹送到苏晚嘴边，他似乎是惊了一下，缓缓转过眼来看楚玉，那转眼太慢了，像是什么濒死的兽类，眼睛里都是血红的，却没有什么内容，僵持了片刻，才微微张了张嘴。

　　楚玉小心将调羹喂进去。

　　苏晚含着那个调羹，没有什么反应，楚玉伸出手指轻柔地掰开他的嘴，试着将调羹取出来，他便也乖乖地张了口。

　　过了半晌才见他几不可见的喉结一滚，将那口稀饭咽了。

　　楚还松了一口气，一勺一勺地将那碗稀饭小心喂给了他。

　　苏晚不像昨日那般暴躁，不捆着他也未发疯，安安静静地在榻上躺了整整一日。

　　第二日也是如此，第三日亦是如此。

　　楚玉渐渐觉出不对来。

　　他在纸上写道：“你想出去走走么？”

　　苏晚似乎没什么反应，也不知他看进去没有，楚玉拖着他的手，用上了点力气。

　　他只是直觉，他不应留在这光线晦暗的房间中，他需要晒一晒太阳。

　　需要一点天光，需要一点温暖。

　　他不应瑟缩在榻间这一角晦暗的角落。

　　楚玉还是个少年，苏晚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他用尽了力气，苏晚却似乎无动于衷。

　　楚玉发了狠，一手揽了苏晚的脖子，一手伸进了他的腿弯，苏晚似乎愣了一下，转眼望了他一眼。

　　眸中却平静得没有什么内容。

　　却也乖顺地没有动。

　　楚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苏晚抱到院子中，放到胡床上，苏晚也不挣扎，将他放下，他也只是怔怔地望向远处的海面。

　　近海是浅蓝的，远海颜色渐渐深重，浓墨色没入天际，便不见了。

　　远离人间，隔绝俗世。

　　孤悬海外。

　　海边风大，寻常人怕是受不住，他不发疯的时候表情怔怔的，雪白的脸上被凛冽的海风吹得微微泛红。

　　楚玉终是有些不忍，寻了兜帽和大氅来，仔细盖在他身上。

　　他缩在胡床上，被大氅与兜帽围了，看起来比实际小很多，又有些说不出的可怜。

　　楚玉对他又怜又怕，却不敢小看于他，毕竟前几日发起疯来，他也被他打了个半死。

　　这日晌午退潮，楚玉趁着退潮去海边拾海胆，他刚从水下露出头来，便看到苏晚蹲在岸边，苍白的脸上只有瞳孔是黑的，嘴唇是红的，幽幽地望着他。

　　他靠得太近了，他一个踉跄，跌到海里，饶是他熟悉水性，也狠狠呛进了一口咸涩的海水。

　　方才怎么拖也不肯动一动，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在自己身后。

　　楚玉抬头望向自己崖上的房子，他没有察觉到他跟在他身后，难道是从崖上直接跳下来的？

　　不论是哪一种，这轻功都太过于骇人了。

　　苏晚的衣服和鞋子都被海水浸湿了，他却浑然不觉。

　　楚玉在石滩边敲了一个牡蛎，比划着问他：“吃吗？”

　　苏晚不明所以，懵懂无知地看着他。

　　楚玉心一软，示意他看，自己吃了一个，又敲了一个举到他嘴边。

　　苏晚犹豫了一下，便伸长了脖子学楚玉刚刚的样子咽下了。

　　他脖颈修长，几不可见的喉结一滚，楚玉不禁微微一怔，手指都跟着微微一抖。

　　苏晚吃了一个，仿佛很高兴一般，看着他笑道：“好吃。”

　　这个笑不等同于他之前的笑，水润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弯成新月，真心实意的一个笑。

　　楚玉又替他敲了一个，他细细地咽了，眯着眼睛，很惬意一般，纤长的睫毛在海边冬日暗淡的阳光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美得不可方物，楚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中一片酸软。

　　楚玉教他将鞋袜脱了，光着脚踩在沙滩上，他小心翼翼探出一只脚，脚趾白生生的，冬末春初，海水并不是那么的暖，一浪温柔地抚过，他脚趾便不由自主地缩上一缩。

　　楚玉便带着他沿海滩一个个地敲过去，苏晚便跟在他后面，一个个地吃了。不禁表情很开心的样子，话也多了起来，这个那个的不知所以，像个孩子一般。

　　楚玉抬头望向远处堆积至海中的石壁，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腰身，突然希望这条海岸能绵延不绝，永远不要到尽头。

　　可是，终究是已经走到了尽头。

　　乐极生悲。

　　苏晚大概是从未吃过这般生物，晚上回去便闹了肚子，趴在榻上，捂着肚子，眼泪汪汪的，楚玉稍走远一点，便能听到他不知所措的啜泣。

　　楚玉小心翼翼地伸了手，覆在他腹上，他也没有挣扎，含泪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楚玉的心倏地惊跳起来。

　　楚玉轻柔地揉了揉，他怕是痛得很了，委屈地摇了摇头。

　　楚玉只得坐在一旁，手覆在他腹上，见他渐渐睡熟了，轻轻地抽了抽手，苏晚立刻又小声啜泣起来。

　　楚玉犹豫了半晌，却还记得痛，并不敢上榻，只得靠在榻边，手放在他腹上，苏晚未再挣扎，楚玉换了个姿势倚在榻边，一整夜都别扭地支着手。

　　第二日醒来，苏晚表情还是傻傻的，有些茫茫然，楚玉握着他的手，带他到水池边净手洁面，苏晚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十指纤长，细白柔软。

　　他试着曲一曲手指，那水池一尺见方，竟然寸寸凝成了冰！

　　楚玉一骇，赶快将他的手从水池中捞了上来。

　　凝水成冰，这份内力足以傲视天下了，他到底是捡了个什么人回来？！

　　苏晚却是不肯，他似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执着地将手不停地放入冰水，看到那水不停地凝结成霜白的冰晶。

　　楚玉与他缠斗了片刻，知晓自己管不住他，也便住了手，自去剥珠，放任他自己与自己玩耍。

　　岛上以向江南贩珠为生，他住在这里，少不得要向岛主贡一份珠子。

　　苏晚自己玩了半晌，却又不高兴起来，拉他道：“你也来。”

　　楚玉一边剔着珠，一边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会。

　　苏晚道：“我教你啊。”

　　他拉着楚玉的手腕，自然而然道：“破破伸手。”

　　楚玉心上一惊。

　　果真，苏晚倏地抬起头来：“对啦，破破呢？”

　　脸色由刚刚的懵懂渐渐变为凄厉，厉声道：“破破呢？”

　　楚玉急急拉着他的手，苏晚的情绪却已经又不受控制了，大声道：“破破呢！”

　　他甩开楚玉的手，重复道：“破破呢！”

　　“破破在哪里！”

　　他的声音带上了些哭腔，楚玉听得不忍，他拉拉苏晚的手，示意他看看自己，苏晚却根本不理他。

　　楚玉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这荒岛上亦多得是从中原逃来的亡命之徒和罪人。

　　这个人虽是失了忆，举止却又高贵矜持不似常人，显是幼时家教不凡。

　　怕是——获了重罪了世家之后。

　　连他都被迫净了身，那他所思念着的人，还在这人世间么？

　　海边的雨也不讲道理，顷刻间便下得倾盘如落。

　　楚玉试着将苏晚拉进房中，苏晚却怎么都拉不动，他站在雨中，一声比一声凄厉：“破破呢？”

　　“破破呢？”

　　“我的破破呢？”

　　他浑身都被淋湿了，乌发被雨打湿，更衬得他脸色苍白，嘴唇鲜红，活像是地狱里走出的厉鬼。

　　楚玉拉不动他，只得放弃了，陪着他坐在院中，被倾盘的雨淋得眼睛都睁不开，却听他不停的重复：“破破呢。”

　　“破破呢。”

　　要有多重要的人，才能忘却了所有的前尘，却还在念念不忘。

　　连同斧钺加身的痛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