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槐》都城听雨

7、第 7 章

　　我和大哥回了马车，这一路走得隐蔽，真有种做贼的感觉，新鲜。
　　“此去凶险，你当真想清楚了？”
　　“想不想清楚的有什么关系，你这不都把我送宫里去了吗，我做弟弟的，总不能在新帝面前驳了你的面子。”我道。
　　待我说罢，他过了好一会才道：“我知你怨我先前什么都没和你说。可我原想的是你若愿意留在甸京，我便带你去见皇上，你若还是要出去，此事就不该搅你进来。前些日子我以为你要走，本预备着一个人进宫回皇上的话，谁知你又决意的留了下来。”
　　他此时言辞神色恳切，和我记忆里的大哥有些出入，我喉颈之间像卡了一块石子，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如今你既应了此事，担起的是为人臣子的责任，刀横脖颈，亦不能回头。”
　　“我知道。”
　　语罢，便是一路无言。
　　在这方面不善言辞，我和他骨子里是一模一样的，此时我和他共处一辆马车内，委实叫人心里发怵。想了半天找不出什么好话说，我便道：“你就不问问皇上刚刚和我说了什么？”
　　“既是留你一个人在殿里，没打算叫我听的话，我问了作什么。”
　　“万一他瞒着你让我做些什么事呢。”
　　“不会的，你此去本就凶险万分，总之他不会再让你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看我愣着没说话，他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皇上待你倒真心几分好，是不是你在甸京时曾与他结交过？”
　　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纵是想破脑袋怕也始终得不出什么来，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又怎么叫我记得起来。便道：“怎么会，我压根就没点印象。”
　　“保不准是你给忘了，你小时候记性就不大好。”
　　“哪能这么夸张，个把人我还能给忘了？”
　　“若没有也就罢了，不打紧。”大哥道。
　　“其实么，我还有几分疑惑。”我道。
　　大哥看着我却未开口，待我后话。
　　“你说皇帝高看我一眼，才派我行了这差事。这差事虽不是什么容易办的，我并非抬举自己，可办得了这事的怕大有人在，何故寻我？”我沉吟片刻，又道，“我虽有一身武艺傍身，可我对这朝廷之事真正是一窍不通，引我入府只怕最容易露馅，我一人尚能脱身，如此却空费你们一番谋划。选我，非上上策也。”
　　大哥板着脸看着我，半响未言，叫我莫名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
　　忽地一只大手拍在我肩上，他眼里却含了几分笑意，道：“长大了，现如今也开始想事了，如此，派你出去我才能放心几分。”
　　答非所问，我仍是不解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选你确非上上策，可你现如今却是皇上最好的人选。”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却不似那般给人一种压迫感。就像小时候，父亲也是那般看着我，在这种目光下所教导我的话语，令人难忘且深信不疑。
　　“既要派去张相府里，能与朝中官员扯得上关系的人便万万不可用，况皇上在位时日尚短，如今亲信能用的大臣便是一只手也能数过来了。如此，我们便合计要从江湖上寻人，倒也确实花大价钱找到几个身手不错的。可你想么，这行走江湖之人终不不如我们自个了解相熟的人，且不论能否忠心效力，这花钱请来的难保不被人重金收买去了。这样的人，又怎么放心用得了呢。所以……”
　　“所以你便想到了我，既是身在江湖有一身好武艺之人，又是你进安候的弟弟不会被轻易收买，况我还离了甸京这数年，谁能想得到我会在这时候回来。”我打断道。
　　“你猜得不错，不过……”他嘴角勾起了一丝笑，眼里还是那般温和，“你可知道并非我先想到了你，是皇上，他亲口提的你的名字，我方如梦初醒。皇上高看你，便是早早地就看好你了，你可明白？”
　　听他如此说来，我悚然一惊，心中疑惑更深了，便扭过头去不再看他，耳边却不断回响起“他”于殿中对我说的话。
　　几日后我便被秘密安排进了丞相府，大哥没来得及送我，那将我送至丞相府的是户部侍郎蔡敏钧，反正我是听他这样介绍自己的。
　　这人模样长得还算端正，眼里透着股聪明劲，面上也常挂着微笑，最是招人亲近。我虽不喜这一类人，觉得他们圆滑过了头却失了真正的自己，可现同驾一辆马车却也不想平白落了摆架子的口舌，免不得和他真真假假的说笑，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活。
　　“公子说笑了，我比万侯爷还长个三四岁，同他一比，我哪里配谈得上年轻有为，不过是恬着脸拿朝廷俸禄虚度光阴罢了。”蔡敏钧笑道。
　　我道：“侍郎大人自谦了，这般年纪如此作为，若硬说作虚度光阴，企不叫那些个庸老头挖个坑得自己埋了不是？”
　　“敏钧失礼了，失礼了。”
　　我看了他半响，才又开口道“我听这户部作张相爪牙，侍郎大人何故弃了得势的旧主子，这可是步险棋。”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转瞬而逝的心思，或惶恐，或紧张，或愤怒......
　　他仅仅顿了一瞬，却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直视着我，哂笑道：“公子这是哪里的话，原先是宰相提点，便是欠他的恩情如今也都偿还上才是。可我身为臣子，如今所作不过本分，何来弃那个从这个的说法。”
　　我跟着笑了笑，也不再言语。
　　马车停在了张府门口，是府里的管家守在那儿来迎的我们，蔡敏钧同他交代清楚后，便要离去，他向我拱了拱手，道：“曲昂侠士，敏钧送你到这儿了，保重。”
　　管家领我去的是张廷的院子，一路走一路和我说话：“曲大侠今年什么岁数了？”
　　“年初刚满了二十嘞。”
　　“和我们少爷倒是一般年纪，蔡大人相中的人定是极好的，又是这般年纪，叫人好生艳羡。”
　　“哈哈哈哈承您夸奖了，我啊自小长在乡野偏僻之处，无人管教。便是孑然一身在这江湖闯了好些个年头，得了这么些个功夫。若不是遇了些事儿，怕也入不得这甸京应这差事......”我垂下眸来，故作模样。
　　余光瞥向管家，见他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便知蔡敏钧处事妥当，这假的身份来历已叫张府的人打探清楚了，如此正好。
　　“这刀口舔血的日子总不是长久之计，男人还是娶个漂亮夫人，生几个娃娃，成家的好。”他眯起眼笑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我怅惘道，目光却飘向了远处。
　　一个年轻男子步入我视野，那人身量颇长，途经几颗不知名的白色花树，惹一身清逸。我虽只远远窥见那不甚清楚的侧脸，心中却大有惊鸿一瞥之感。
　　我不禁地问道：“那男子也是府上的公子？”
　　“那位正是小少爷，”管家笑道，“早前一个月才刚满十五岁，可在甸京世家子弟中却颇有他的才名呢。”
　　我收回目光，见管家满脸笑意未停，又作惊讶道：“这模样气度可真不像十五岁的孩子，莫说这同龄的公子们，怕是年纪再大一些也不见得比得上他。”
　　我这般说道，那管家像自己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夸奖似的，很是受用的样子。他道：“小少爷天资聪颖最受老爷疼爱，他性子温和，连待我们这些下人也是极好，他与旁的世家子弟终是不同的......”
　　我勾了勾唇角，没再搭话。
　　这相府还真是奇怪，来之前我已大致清楚这府内住着些什么人，张相的小公子张安隐，这个我印象最深了。倒不是他在甸京颇有才名的缘故，我记得的是，他不是张容的亲儿子，这件事它虽不是个秘密，却也并非人尽皆知。只不过随着张安隐年岁渐长，他的身世又被重新掘了出来，抛在那些个纨绔子弟面前，作茶余酒后的话柄。
　　才华出众者，最是招人嫉恨，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已然不新鲜。而对那些在背后煽风点火之人，我却永远报以最深的唾弃。
　　张安隐，张安隐，十年前他本该姓章。
　　那年闹得满城风雨章氏一案，便是由张容亲审，彼时章安隐父章胜劝位丞相，张容位大理寺少卿，章氏定谋逆罪，满门抄斩。苟活的只张安隐一人，其中缘故我并不清楚。只闻此后张相取章相代之，章安隐被送进张府做了张容最幼的三儿子。
　　虽说是奉旨抄斩，可这章安隐和张容岂能正常相处？若说张容恋虚名收章安隐在身边做儿子，逢场作戏也罢。可如今看来，张安隐在这府上倒也过得很好，又受疼爱又有美名，大有压过长子张廷之势。这下人的态度便可窥见一斑，虽是年纪轻轻，人就不似那样简单罢。
　　“你，就你。你刚刚剑舞的不错，那叫一个漂亮。本公子还有事忙，那就他了吧，撤了撤了。”面前坐着的那人翘着二郎腿，一把扇子晃得人头晕目眩，光看模样，那浑身散发的纨绔劲叫人无法忽视。
　　“大公子，我们这才刚展示，还没比试过呢。有些人花架子多不见得有真本事啊，我看这小白脸在我破日流星锤下撑不过十招。”一络腮胡子的大汉跳出来，擦拳磨掌，对我满脸鄙夷。
　　小白脸？你个乡野屠夫。你们别拦着我......
　　座上那人抿了口茶，手里又转起了扇子，道：“你的意思是说本公子眼神不好使？你别不服气，公子我的眼光最是毒辣，我既看中了他，必不会有错的。你一定很想跟他比试吧......”
　　“想！”声势如破竹，真汉子也。
　　“我不，公子我偏不让你跟他比试，你想干什么本公子就不让你如意。”一把扇子晃得跟他的脸一样贱。
　　我看着那汉子额右侧青筋暴起。环顾四周，这......这......不会都怀疑我走后门的吧？不是，这有什么后门可走，不对，虽然我是走后门进的府，我乱了......
　　眼见管家附耳同张廷说了什么，他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让我们比试了。他这个表情，真叫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拱手道:“承大少爷夸奖，既无比试，这位兄弟不服气也是人之常情。曲某见诸位兄弟都生愤慨，想在此请示大少爷能否允我们一同比试，免拉人口舌话曲某行不义之事。”
　　“嚯，有意思。”张廷兴致勃勃，拿扇子一敲桌子，“本公子允了。”
　　我跃至擂台中央，提起了剑，道：“诸位兄弟有谁愿同曲某一战？”
　　“我！”
　　“在下鹿仔坡齐野。”
　　“俺阿钧来也。”
　　“段虏封到。”
　　“.....”
　　台下声音此起彼伏，拿刀的拿锤的拿枪的赤手空拳的总计十六人，无一人避战。
　　我望了一眼张廷，他仍是那吊儿郎当的坐姿模样，目光却饶有兴致的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