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京城的春日真短,仿佛只有几句笑声,几番跑闹得功夫。残红纷乱,不知坠入谁家。满地榆钱儿,算来也难买这春光住。于是艳阳之下,浮瓜沉李,听树密虫鸣,嗅荷风送香气。
      日光西落,月渐东升。我敞轩而卧,身下冰簟借来几分夕凉,薄纱垂帘透进微微月光。忽而风急雨骤,雷鸣滚滚,乌云密布,闪电飞光。
      我久卧无眠,被雷声惊的坐起了身。
      犹记年少,夏夜的电闪雷鸣都好像天上的什么妖魔鬼怪下凡造孽,一惊一乍的不可安息。我便吓得总要摇摇晃晃的跑到娘亲的房间里,要娘搂着才能睡着。后来我长大了,母亲也病倒了,可是妹妹尚自年少。雷声哄哄的一响,小丫头就要一路叫嚷着跑到我的房间里,拽着我不停的讲话,最后迷迷瞪瞪的把自己讲睡着了,再被抱回房去。
      家乡现下也在下雨吗?若是打雷了,妹妹该怎么办呢?
      如今我一人在外,什么百鬼众魅已是全然不怕,只是微微觉得这空房孤枕未免寂寞清净了些。
      既然毫无睡意,不如读会书罢。
      起身点灯,看见骤密的雨线从敞开的门窗中斜斜打进,湿了小片纱厨。我拿起被夜风翻开的书卷,就着烛火,正是白居易的一首《雨中招张司业》。
      我轻声吟道,“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

      “小先生!你这是要同谁联床风雨啊?”
      陆子穆带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手下一抖,扔了书卷便朝外走去。掀起被雨水打湿的幕帘,看到一张笑面靥靥,在大雨里连伞也不打。想是那个偷果小贼又施展了轻功翻墙之术,谁也没惊动,悄无声息的进了我的院子。
      “小先生,你这是夜半吟诗,还是月下思人呢?”
      陆子穆不远不近的在庭院中间负手而立,被雨水浇灌的湿透了衣衫也毫不在意,眼里闪动的光芒在雷电之下也不显黯淡。
      我向他招招手,“别胡说了,快进来。”
      陆子穆欢快的进了房间,像一只刚刚从池塘里爬出的湿淋淋的小狗,一跳一甩,将浑身的水珠弄得满处尽是,然后笑的毫无愧疚之意,“小先生,不好意思啊,把你房间都弄湿了。”
      我没搭理他,差门生去打了沐浴的温水,递上一条干净的手帕让他搽脸。
      陆子穆胡乱的抹了一把,闷着声音道,“我不洗澡,怪麻烦的。擦擦就行啦。”
      “要洗。当心染疾。”
      “我怎么会像小先生一样娇气呢!”陆子穆眯眼一笑,“小先生自小养尊处优,自然是半点雨也淋不得的。我则是打小淋雨淋惯了的,无妨!”
      陆子穆眼中清明,笑的满不在乎。
      我看他半晌,问道,“这么晚了,你来何事?”
      “我来看你呀!小先生你一个人,若是害怕这雷声该如何是好!”
      我责怪道,“胡闹。下次不许不打伞就跑过来。”
      “知道啦知道啦,小先生,我就跟你开个玩笑嘛。其实我是给你带了样好东西来的,你瞧这是什么。”陆子穆伸手入怀,掏出长长的一条折下的枝桠,上面坠着三四个壳如红缯、圆滚滚的小果子。
      我惊喜道,“荔枝!”
      我自小从未吃过荔枝,却在诗书中读到过许多关于它的描写。传闻杨贵妃爱啖新鲜荔枝,玄宗便命人从南方运送荔枝到宫中,累死过好几匹马。
      陆子穆笑道,“还是小先生见多识广,还识得这等宝贝。”
      “荔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它产于南方,就算快马加鞭赶至京城,也不会如此新鲜了。你这是如何得来?”
      “这可是从闽中进贡来的!他们把小株结了果的种于瓦器中,再送至京城。亏他们想得出来!小先生你可别看他们送来了三十多棵,可是皇帝老儿那么多老婆媳妇儿,分都分不过来的,如何轮得到我们!所以,嘿嘿,我就悄悄去折了一支。”
      我皱眉道,“你又来!”
      “哎呀小先生!你看咱圣上的那起子老婆,个个油光满面的,缺过她们的嘴吗?倒不如让她们吃些糙食败火,让咱们尝个鲜!好啦,小先生别生气了。我发誓,下次再也不偷啦!你快尝尝,我给你剥一个,快尝尝!”
      鲜红的薄壳剥开,露出剔透的果肉莹白如冰雪,颤巍巍的盛在手上。陆子穆把白莹莹的果肉送到我嘴里,汁水津津,甘甜清香,回味微酸。
      陆子穆将眼睛张得圆圆的,闪动着期待的微光,“好吃吗?好吃吗?”
      我点头,“好吃,真好吃。你还没吃?”
      陆子穆听罢咧嘴一笑,“我这就吃!”
      我已经剥好了一个,伸手递与他。陆子穆却张口去接,轻轻咀嚼几口,随即弥足的展颜轻叹,笑道,“好个皇帝老儿,当真会享受。”

      说话间,门生已将木质的浴桶填满了热水,置于房间中央。水面腾着雾气,朦胧中与荔香弥漫,又与香炉残烟萦绕缠绵,缱绻在夜阑柔和的温度里。
      陆子穆看着我,将眉头一皱,“我不洗不洗。我不要在小先生面前洗澡!”
      我知他又在无理取闹,便不做声,伸出指尖触水,温度恰好。点出的一圈涟漪,愈扩愈大,荡然消失在木盆边际。
      他自顾自的说着,“小先生浑身都干干净净的,一双眼睛都是来看风花雪月,诗词歌赋的。如何见得了我这个粗人宽衣敞襟?”
      “我不看你……”
      “这可是你说的啊!”
      我依言别了身子去。
      幽室灯清,投下人影晃荡。忽然身后响起水声,分明是轻轻地,传进耳里却足以掩默窗外的风雨萧萧。只见陆子穆黑邓邓的影子在我身后褪了衣衫,散下青发,没入一片烟雾缭绕。
      “小先生,不许偷看啊!”
      殊不知驰骋疆场的大将军,万夫不当之勇去了何处。不识天高地厚、没面没皮的小少年,竟也有羞赧之时。怪不得方才恁的拖拖拉拉,胡搅蛮缠。我心中好笑,捏着皂角,扭过身儿去。
      “诺,给你皂角。”
      绿窗风雨,一阵风卷疏帘影飘。陆子穆赤着的身体被烛火映得半边光挣挣的。精悍的线条没入青丝散落的水雾之中,仿佛看得清,又看不清。半坐半倚的身上散着淡淡光华。然后这光华流动,幽辉闪烁,倏尔滚烫的绽放于心头。
      手中的皂角拿不住,噗的一声落入水中。
      陆子穆一惊,水花飞溅,皂角已然匿迹。他仰面,怔怔的望着我。一双眼眸好像一口井,深不见底。不知是不是热气熏蒸,叫他脸上泛起了浅浅的桃色。
      月明星稀,烟雨蒙蒙。屋里宝鼎香浓,一盏烛火映着陆子穆的眼睛若明若暗,好似雾里看花,醉中逐月。我鬼使神差的仿佛要向他伸出手,像盲人识物般想要触碰。触碰水中影影绰绰的地方,触碰颀长深凹的脊梁,触碰刀削剑劈的下颌,亦或是触碰盛山映水的眼睛、如缎如云的乌发。
      不消哪里,哪里都好。
      陆子穆几声轻喘,猛然坐起身来,抓住了我欲伸未伸的手,向前一带。我尚未回神,立脚不稳,跌撞几步,慌忙扒住了木桶边缘,热气便顷刻腾蒸在我脸上。陆子穆浸着细汗的脸庞与我差之毫厘,眼睫微颤,绯唇轻启,“小先生,我叫你别看,是你偏要看。”他伸出泠泠指尖托起我的下巴,“既然你心怀不轨,莫要怪我图谋不善……”
      他的唇落在了我的唇上。仿佛蝴蝶舞的倦了,轻栖于花朵,霜雪飘零了十里,微落于松枝。于是端庄的花朵与坚韧的松柏刹时方寸淆乱,灵台崩塌。
      陆子穆不知何时从浴桶中迈了出来,钳制着我一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摔入软帐细帘里。
      于是他温热的唇轻轻的从眉眼,到嘴唇,到喉结,到锁骨,再吻到心口。手指拨开衣带,向里探索。
      我呛了小半口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好像坠崖之人抓住了崖边最后一根稻草,悬空的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子穆不可以。我们,不行的……”
      陆子穆支起半边身子俯视着我,一双眼里映出的分明是儿时同舟的那片星空。他说,“小先生担心的那些,不过是世俗中人们自设的枷锁。你若不在意,便不存在。”
      可是我们同在红尘中打滚,又如何能不在意?
      不过此时此景此人,在意与否已然不再重要。虽是湿淋淋的身体,心里烧的却只剩干柴烈火。
      陆子穆常年操剑的手带着一层薄茧,将我摩挲摆弄的如同千万只虫蚁吞噬骨髓,难耐万分,在他身下抖得仿佛一只落网的鱼儿。
      窗外夜雨初霁,皓月当空,窗内却风急雨骤。我好像枝头一片颤巍巍的树叶,被滂沱暴雨骤然打落,刚刚沾地,又被一阵凶猛的飓风掀起。风卷残云,白浪掀天。
      肌肤相亲,胸如雷鸣,气息紊乱。我圈着他的脖颈,他唤着我的名字,一声一声,像在弹奏一把七弦古琴,琴声悠远朦胧,动听却不真切。

      门阑凝暮霭,夜色深沉。淡云笼月华,一泻千里。
      良夜迢迢,我半倚在他尚滚烫的胸膛间,麝兰香散,弥足而安适。青灯款款之下,陆子穆乱发葱葱,一双迷离星眸渐渐清明,身上的战栗微歇,气息也缓缓平稳。
      陆子穆将我搂紧,双手抱拳虚空拜了拜,欣然笑道,“感谢当今盛明圣上,叫我有缘与小先生重逢。”
      我莞尔。
      陆子穆,“我还曾想,若是再遇不见小先生,那我这辈子也就交代在战场上了。侥幸偷生固然好,若是殉了身,也是为百姓谋了个安定,为自己谋了个名垂青史,也挺好。”
      “真正的大将军救国救己。戎马一生,安享晚年,也能够名垂青史。”
      “我的身体,如今一半是国家的,一半是小先生的,自然不比当初。”
      我摩挲着陆子穆拇指内侧的一小块硬茧,知道这是他射箭拉弓留下的。不禁开始想象陆子穆身披战袍,在兵戈之声,尸骨之间率军杀戮的样子。那里定是暗箭齐飞,刀光森然,叫人心惊。
      可是陆子穆与我来讲,不过是个顽劣、馋嘴、话痨的小少年罢了,如何抵挡的了银枪铁剑,万里敌军呢?如何在刀光剑影之下勇往直前,万夫不当?又是如何能在那野蛮之境一骑绝尘,荡平羌人百余部落?
      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愿能与陆将军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
      陆子穆,“国家危难之时,我定然全力以赴。待到国泰民安了,咱们就辞官不做,我带你走,如何?”
      “去哪?”
      “去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四季分明,临着水。然后我们建一所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每天你去烧柴,我去打鱼。好不好?”
      我笑着点头,“好。”

      黄粱一梦终究短,惊醒梦中人的,却是飞来一纸战书。
      西北羌人狼子野心难以收复,纳贡不足一载,便又起义造反。征西将军陆子穆临危受命,奉旨率军前去边疆讨伐,即刻动身。
      我被陆子穆从翰林院中拉了出来,他的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他拉着我的手,说道,“小先生,我此去不知何时可归。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身子弱,不要没日没夜的编修文书。我的将军府你可以随便进出,有什么新奇的的有趣的你拿走便是。你一个人在京城肯定孤单些,我看不如把你父亲和妹妹接来,也好做个伴,反正也住的下……”
      我抬手打断了他。
      陆子穆赤袍金甲,嚯嚯生风。头戴一顶亮银冠,光华四射,肋下配剑,剑穗血红。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金甲,嘱咐道,“边塞不比京城,你要多穿衣。冷茶饭莫吃。”
      陆子穆点点头。
      “千万珍重,早些回来。”
      陆子穆又点头,眸子里水波荡漾,却是不肯走。
      我轻轻推他,“快去吧,莫要误了时候。”
      他犹犹豫豫,终于转身向城门跑去,可是跑了没几步,又折了回来。一把攥紧了我的手,喘息道,“小先生,我还有句话要说……”
      倘若今日不说,怕是不知何时能够再说了。
      陆子穆想说,我自小流浪街头,受尽欺辱。后来长大,为祸四方,斑斑劣劣,实非良人。原想此生不过如此,却不料小先生蓦然出现。
      那日风清月朗,星辰漫天。遥见小先生伫立船头,衣不染尘,墨眸清浅,穆如清风,皎皎如云端之月。自此心猿归林,意马有缰。这其中的心意,小先生解得几分?
      后来一腔孤勇走上正途,平定家国,谋利百姓。为了等一日你我重逢时,能够与你平起平坐,日月生辉。
      满腹的话,满腔的心意,涌到嘴边,却只化成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等我……”
      我见陆子穆欲言又止,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不消说了,我都懂。”
      陆子穆喉结滚动,重复道,“等我。”
      我点点头,松开了他的手,“快走吧。我就在京城等你,哪也不去。”
      陆子穆转身而去,步伐如风。他又给我留下了那道赤色背影,只是这次,背影长高了,长壮了,好似顶天立地,巍峨入云。当真同上次不一样了。
      陆子穆飞身上马,同所率众精兵一径入天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