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殊》予焱

1、无悲

　　景行又在梦中夏夜蝉鸣的聒噪中醒来，屋里炉火正旺，闷热的空气压得他几番从梦魇中惊醒，在床榻上躺了半晌，他还是起身向屋外走去。寺庙小院内佛灯依旧树影婆娑，白檀的清香卷走了他心中大半阴郁，他透过红瓦青叶展望夜月，入眼却是满目黑云。
　　里衣被汗浸透了，他从怀中掏出手帕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铑淸山间猛地卷起一席狂风，夹带着松涛怒浪略过小院，景行被风中的沙尘迷了眼，手中的帕子竟在不慎中随着狂风飘扬而去。
　　他神色恍惚，浅蓝调的眼眸沿着手帕白影踪迹继续漂游。沉默中过了很久，他吹灭高悬檐牙的昏黄佛灯，转身进屋一夜无眠。

　　许是自小长在寺庙里的缘故，景行有每日固定的起床时间，铑淸山顶佛钟刚响一声，他就缓缓睁开了眼，这无疑是双清澈的眼睛，是一捧彻骨清泉被阳春三月的暖晒烫了温度，雾霭间的暗色带着冰雪消融初时的生机，人人都说他的眼睛尤其像他母亲，能叫人喜不自胜。
　　按照住持定下的规定，景行不必暮起敲钟唱叩钟偈。当山顶十八声钟声响彻铑淸寺，景行只需起身去上早课，同僧人们共念楞严咒。可今日有些不同，被钟声惊动的鸟儿们都归了巢，景行还瑟缩在床榻上，将自己和被子揉成一团，被角盖着眼眶，像是熟睡。

　　耳贴房门的长公公听着屋内没有动静，脚底下的动作也跟着放缓，他挥挥手，示意院子里的人先不要动，而自个儿，端正了衣领才进了屋。
　　“公子还睡着吗？”长公公弓着背，瞧见被褥中的一团动了动才站在屏风后说，“奴才是来接公子的长公公，日后就在公子跟前服侍。”
　　景行在众僧们的耳提面命中，在无数个昼夜的早课晚读中被佛经养出了一幅软心肠，他终究不是能给别人甩脸子的性格，即便心乱如麻，他还是乖乖从床榻中坐起，穿了靴子走到长公公身前。
　　“公公。”景行脸旁的两缕发丝长的盖住了眼，一张小脸比身上的素服还要苍白，“我娘的病，好些了吗？”

　　“回公子的话，奴才临行前娘娘的病好了大半，太医们都说，是公子虔心在佛祖前为娘娘祈福，佛祖大发慈悲还娘娘一命。娘娘说不定已在宫中欢欢喜喜地等公子回宫过除夕呢。”长公公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在宫中服侍了二十余年，该怎么说话，他心里明的跟镜似的。
　　景行依旧垂着脸，若有所思，他的确不大爱说话，闷闷的“嗯”了声，也算给长公公一个回答。

　　一来一往间，长公公极快地瞟了眼景行，想那肃元帝为社稷操劳忙碌一生却得了个儿女祚薄的命，宫中仅有的几位皇子公主都早早的去了，如今算下来，仅剩养在铑淸山中的小公子和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健在。今天一见，小公子到底是寺庙里长大的孩子，自然与养在宫中的三皇子不同，十五岁的稚童脸颊瘦得只剩骨头的轮廓，单薄的身板套了件旧袄子，宽大的衣领更显他异常消瘦。
　　长公公暗自神伤着小公子未来多舛的命运，却情难自胜地被这张瘦小脸蛋蕴含的美人的神韵吸引。美是跨越性别和种族，自成一派的力量，二十五岁入宫的月支国公主，单靠一张脸便可名动皇城。长公公遥远的记忆里两张绝代风华的脸重合了，他思索着肃元帝年轻时，可有小公子这般风采？他心头一动，暗暗摇头。
　　“若是个公主......”长公公不敢深想，自古以来揣测帝王心的能有几个好下场。

　　两人说话的功夫，小院内落了薄薄一层雪，原地等候的轿子内用红棉袄裹了厚厚一层，长公公撑开伞替景行挡雪，底下机灵的小太监赶紧撩开轿帘一角，恭恭敬敬地对景行说：“奴才为公子备好了汤婆子和氅衣，庆葛道紧邻雪境，这才十一月出头就飘起了小雪，公子可要照顾好身子，莫在回宫的途中染上风寒。”

　　“长公公。”景行眯起眼没动，声音被风雪吹了个零零散散，“我想从长阶处离开，可以吗？”
　　景行握紧了袖管中的十指，十五年前大抵也是这样的天气，大师抱着他踏上九百九十九级长阶，将他带回寺中，给了他一丝寄托。十五年后大师圆寂，他也按照约定离开这山间的一隅天地，最后一面，他想踏过来时的路，遥想当年风雪，缅大师恩情。

　　张公公脖颈发紧，赶忙跪下：“您可折煞老奴了，您是当朝十二皇子，您说什么我们便照做什么，哪有主子询问奴才的道理。”
　　景行不语，挥挥手让他起来。
　　...
　　铑淸风雪中，另一批人马将身影隐匿在青天白日中，走在最前头的，是个身量颇为修长的男子，他歇脚时站立如松柏般挺拔，青色的薄衣被融化的雪水濡湿些许。
　　“公子。”聂季悍没抬头，树梢苍莽银光里有人正对他低声私语，“前头来人了。”
　　聂季悍极快地簇了下眉头，心道，腊月寒冬临近除夕，除了他这闲散人，谁还在雪夜徘徊庙宇？
　　铑淸山脉隔开雪境蛮夷与中原富饶土地，自先帝打下雪境大半领土再设上京龙泉府后，往来通商的边境氏族可凭借货品和现银，凭证自由进出中原。
　　除去长阶这一条通往山上的道路，另一侧的官道，若没有正二品及以上的官职恐怕不会轻易放行，而临近除夕，朝廷重臣们都在家中预备着拜见陛下，谁会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来者荒山呢走一遭呢？
　　他自三日前，就在铑淸山脉下露宿。乌丸和他的几个兄弟朝夕伏在雪松的针叶间，不太有可能是闲人误闯。

　　长阶陡峭，两旁年久失修的扶手早被腐蚀殆尽，长公公来时走的是官道，哪里知道铑淸山的险峻。他一把老骨头走得慢，得亏行在前头的景行照顾他，不然说不定就脚底一滑咕噜咕噜不知滚到何处去。
　　“公子慢些走！当心路滑。”长公公在后头正喊着，前面的景行徐徐停下了脚步。长公公把眼睛都瞅直喽，也没看出任何端倪，他顾不上拖沓的长衣，用手捏起衣角，三步并作两步狼狈且气喘吁吁地走进景行。
　　景行伸手拦住了想进一步上前的长公公，微微偏过脸柔声对长公公说，“看来除了我们，今日还有稀客上门。”长公公没来得及收眼，眼球直勾勾地对上了景行的，景行也不恼，还抿起嘴唇露出了个腼腆极的笑容。
　　长公公老脸一红，害臊得直“哎呦”，景行“咯咯”地笑出了声，笑颜一扫昨夜的阴沉，带着稚童特有的纯真。

　　乌丸接到前头兄弟的暗号，暗号说，前头来人一老一少，没有携带武器，基本排除危险。他瞬间松了口气，却不敢大意，万一有万一呢？
　　聂季悍一路向上走，掌心始终没有离开刀柄，积雪两次落地后，他视野范围内的边缘处，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黑点，远远朝他走来。
　　“哄~”大片的积雪挡在长阶中间，长公公先停住步子，跟在他身后的景行不知道何时已用厚厚的毛绒盖住了自己的脸庞，大红的氅衣鲜艳十分，成了满天银屑中的一抹风景线，聂季悍一身青衣，倒是快融进了雪色中。
　　两人下山一上山，双双被一摊积雪挡住了去路，怎么不让人恼怒。

　　聂季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抬头时也没能看清氅衣里人的面目，“不知先生是从山顶铑淸寺下来？”

　　景行没搭话，长公公压着嗓子，装出一幅低沉嗓音，“是从铑淸寺来，这位书生可是要上山求佛？”
　　“正是，小生想替春冬的春闱求个好名次。”聂季悍尾音上翘，长公公琢磨不出这书生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他可听说过南丛道全王家小世子的才气是七道内拔尖的，算算时间，也是今年参加科考吧。

　　“轰！”又是一树积雪落地，好不巧正落到了和长公公攀谈的聂季悍身上。聂季悍被浇了一头雪，心间的一摊火却不多不少急忙地冒出来，他用手愤愤地撇开粘在他刘海处的雪花，神情好不可爱。
　　景行扯下绒毛帽子，冷刀子重新刮上他的脸庞，他才有几分清醒。他依旧是笑着的，唇角上翘的弧度与“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少年一致。

　　聂季悍没想这氅衣下藏着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他没多打量，在他眼里，年纪十五六的稚童，一个个都是比皇帝还要难缠的角色。这份独家经验自然取自他自己，儿时才有的惊人的创造力和破坏力，让聂季悍难以忘怀，他偶尔做梦会梦到自己的十五岁，往往吓得第二日起身时里衣上都是冷汗。

　　“给你，擦擦吧。”少年递出了手帕，帕子十分素雅，没有花纹装饰，只是纯白。
　　聂季悍爽快地接了手，皂角和白檀的清香轻易的侵占了他的嗅觉，他心情莫名舒爽起来，动作柔和了几分，对少年的态度也好了起来，他拱手作揖，道，“谢谢小公子。”
　　小公子身旁年纪较长的侍从已经在雪堆上踏出几个脚印，侍从将手伸出，搀扶着小公子越过雪堆，聂季悍顺势要把帕子还给他，却被对方推了回来。
　　“我家住琼都，若今年春闱你能高中，定要凭这手帕来京城寻我，我也想尝尝杏花佳酿的美味。”小公子双眼含笑边走边说，虽言语真挚，但同他约定的更像是一时兴起的浑话，聂季悍没作声，半面脸被雪光映得莹然，小公子走出了十来步，颇为留恋的回了几次头，他默不作声，看着小公子走出他的视线范围，才猛然回神。
　　那双眼睛......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景行又把步子放慢了些，拢了拢束起的马尾，脖子又梗得有些疼。几双正盯得他浑身不舒服的眼睛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暴露，景行走得很慢，脸上掺和的不辩真假的怡然神情在众眼睛移开视线的那一秒荡然无存。
　　他哈出一口热气，十分渴望再触摸一次铑淸清朗的山风，无比怀念最初几年每日吃斋念佛的生活，他认真踏过每一级石阶，耳边是漱漱的雪落声。风愈发大了，铑淸山上的雪染白了他的长发。
　　以后还会再回来吗？
　　他问了自己一个蠢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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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儿子叫景行（hang）
长（zhang）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