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梨花初落》陆白白

4、这人好烦啊

　　“陆先生好。”

　　“陆先生，吃了没！”

　　“陆先生这是去哪啊？”

　　路过西市时，相熟的小贩都热情地跟陆远初打招呼。韶城是一个偏远小城，距离其他城镇较远，大多数的粮食、用品都是自给自足，这里生活不是很富裕，但民风淳朴。陆远初是这城中为数不多的一位教书先生，与大家说话都是和和气气，温声软语，十分谦谦有礼，深受民众爱戴。

　　“陆先生，刚蒸好的包子拿两个去罢！”鱼二叔用纸包好，憨笑着递给陆远初。

　　“多谢鱼二叔。”陆远初朝着鱼二叔点了点头，伸手接过。

　　“陆先生，来，拿两个猪蹄。”

　　陆远初被这响亮的嗓门吓了一跳，转过身，只见黄四娘手起刀落，快、狠、准地砍下一对蹄膀，绳子一系，这力道与她并不很健壮的体格十分不匹配，试问天下有几何。就在陆先生晃神之际，黄四娘已经走到他面前，手一伸，差点把猪蹄怼到他脸上。

　　“这...这...这就算了罢，多...多谢黄四娘好意。”

　　陆先生落荒而逃。只留下鱼二叔朗朗笑声。

　　陆远初走着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于是走到前面拐角处倏地一下转过身，便对上四张蓬头垢面的脸。

　　“嘿嘿嘿……”

　　一对傻笑的乞丐兄妹、一个脸臭得明显是被胁迫来的的乞丐，还有一个呆呆懵懵的小乞丐。这是拖家带口啊？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嘿嘿那什么，我们吃了你一顿大餐，必须要报答你的！”葛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笑道。

　　“不用了。”

　　“用的用的！”葛浅见他转身欲走，忙上前拦道。

　　“哦？那你们预备怎么报答？”

　　“我们什么活都能干！真的！”

　　“真的不用，你们走吧。”陆远初无奈道。接着从旁边绕过去了。

　　直到陆远初走到住处，进院子欲关门时，抬眼便望见跟在他后面的三人一小孩。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就想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嘿嘿。”

　　真够执着的。陆远初无奈，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只得退步道：

　　“先进来吧。”

　　院子里干干净净，西边墙角种了几棵梅花树，此时正值仲夏，只有枝叶。院子中间整齐摆放着几排书案，再往前便是横着一排走廊，走廊里边是内院和寝居了。这时有一小童拎着水桶，像是要往井边去打水，葛深赶忙夺下，吆喝着说他来就好了，没多久就打了一桶水，帮忙提进去了。葛浅也不示弱，抢了正在打扫院子的下人手里的扫帚，忙活起来了。俩人到处抢活干，颇有半鸡飞狗跳之势。另外两人，一大一小，小的坐在地上玩蚂蚁，大的双手交叉抱在身前，背靠一棵梅花树，还是摆着一张臭脸，眼睛不知道看向何处。

　　陆远初一眼扫到树下之人，突然很想知道那脏污之下的脸是什么样子，便走了过去，命人打了一盆水来。

　　“蹲下。”

　　梨苛看着眼前人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语气温和却又像有着让人不可抗拒的魔力似的，他不自觉蹲下了。

　　陆远初用沾水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梨苛的脸，从额头到鼻尖，脸颊再到嘴角，轻柔的，带点小心翼翼，梨苛就这样看着他，第一次有人靠这么近，一时间忘了拒绝，他只觉得温软的帕子擦在脸上，很舒服，不怎么想那么快结束。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感觉很奇妙。

　　直到干干净净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陆远初愣了一下，时隔多年，那山中仙人的模样已记不全，他后来又去山上寻过梨花林，未果。回来后画了一幅画像，挂在房中，此后他对仙人的印象就止步于画中了。而梨苛的样子与那画中人眉眼轮廓极其相似，他心中一惊，不知这其中有何牵连，容貌虽然相似，神韵却大不相同。

　　“你叫梨苛？”

　　梨苛盯着他看了半晌，心中虽有不解，还是点了点头。

　　“恩，我听那个小姑娘这么叫你。你从哪儿来？”

　　“山上。”

　　“嗯？哪座山？”

　　没有得到回应，陆远初也不再追问，日后总能找到答案。

　　“你要不要沐浴更衣？”

　　这人好烦啊，为什么这么多问题，还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话，搅得他心烦意乱的，烦人。

　　“不用！”梨苛蓦地站起来，拎着福气，走过去冲那无限献殷勤的俩兄妹不耐烦地喝道：

　　“够了没有，可以滚回去了吗？”

　　陆远初见状也站起身，笑意盈盈地说道：

　　“留下来用晚膳吧。”语气十分温和，像是对葛氏兄妹说的，又像是说给梨苛听的。

　　专挑人软肋下手，可恶。这句话音一落，梨苛就知道不好。果不其然，俩兄妹差点没控制住就欢呼雀跃了，就连福气都结结巴巴地说着：

　　“吃、吃、吃...”

　　都五岁了，说话还不利索。梨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食物打动不了他，但能打动他的同伴。陆远初这样想着，一边嘴角往上扬了扬。

　　上菜时几个下人一直用奇异的眼神盯着这桌“奇异”的客人，自家先生从没有过接济乞丐接济到家里来，还设宴款待，已然很奇异了，更奇异的是先生居然与他们同坐一桌。今夜真是一个奇异的夜晚。

　　饭桌上葛深见他大哥都不动筷子，便使劲往他碗里夹菜：“大哥，你吃啊大哥！多吃点。”说完接着狼吞虎咽起来。半晌见梨苛还是没动筷子，又催促道：

　　“你尝尝，真的，好吃！”

　　旁边嘴里塞满的葛浅见状也暂停下来，也附和着说：

　　“对啊对啊，梨哥从没见你吃过东西，你不饿吗，你还是人吗？”边说边往外喷饭，嘴里着实塞得太多。

　　听完这话的梨苛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了起来。发现陆远初在看着自己，还伸过手来为他拍了拍背，顺了顺气。无奈，只得拿起筷子夹了碗里的菜一一放进嘴里尝了起来，第一次尝食物的味道，也没尝出他们说的那般滋味，直到他吃到了一个看起来白白的玩意。

　　“那是什么？”

　　他指着一盆菜问道。

　　“那是萝卜，怎么了？”葛深嘴里啃着大肘子，含糊不清地答道。

　　陆远初的目光也跟着过去了，他指着的那盘是凉拌萝卜，见他又夹了几下，啧啧有味。别的菜倒是再也没动过，便把那盘萝卜往他面前移了移，这移的，有点过头，葛深他们甚至有一种这盘菜就是他梨苛一个人的，别人碰不得的错觉。

　　这什么萝卜的，真好吃！这趟没白来。人间还有这种好东西。一盘萝卜被吃了个精光。

　　回去的路上，一行四人闲聊起来。

　　　 “大哥，这鸡腿、大肘子什么的它不香吗？你怎么专吃那萝卜？”

　　“你懂个屁。”

　　“梨苛哥哥，那陆先生为何对我们这么好？”

　　“他那是对我们好吗？大哥没来的时候咋不见他对我们好？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葛深推了一把妹妹的后脑勺。

　　“哦，有道理！那梨苛哥哥你跟陆先生什么关系啊？”

　　“没关系。”

　　“那你抢了他的钱，他还给我们送吃的，脑子不好啊？”

　　“对对对，就你脑子好。旁人脑子都不太好。”

　　“我不就觉得奇怪嘛！”葛浅撇了撇嘴。

　　“嗝…”走边上的福气突然打了个饱嗝，惹得大家发笑，谈话也就中断了。福气这孩子平时呆呆的，很少说话，说话也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还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唯一的爱好就是吃，什么都吃，一点不挑食，吃不下也拼命塞。当然他们很少有吃不下的时候，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因此有得吃的时候拼命多吃些也合常理。

　　葛浅看着福气，一脸柔和，过去牵起了他的手，四人的影子在月光下互相依偎着。

　　自从在陆远初家吃过饭后，梨苛就爱上了吃萝卜，经常去卖蔬菜的明三婶的摊子前蹲点，趁她不注意就抓一个，再飞快跑远找个安静的地儿，津津有味地啃起来。而葛深则时常带着他们在陆远初的院子附近晃悠，也不知道晃悠个什么，像是盼着陆先生能发现他们，领他们进去给顿好吃的。有时无事便趴在院墙上看陆先生教书，听些听不懂的学问，久而久之也耳濡目染，喜欢上了来听陆先生讲学。而陆先生当然也发现了院墙上时常冒出的四个灰头土脸的脑袋，也由着他们，偶尔吩咐下人送些吃食出去，这可把葛深葛浅他们乐坏了，由于每每都有萝卜，梨苛也乐在其中。于是每日来听陆先生讲课便成了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了。

　　陆先生讲学时的声音清远悠长，既温和又通透，只是他教学时不苟言笑，学生们也格外认真。梨苛最喜欢听他念《诗经》，尤其是《桃夭》里的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不知其意，只觉得这些词句从陆远初嘴里念出来就是绝美的。

　　有些喜欢就是毫无道理，就像他喜欢萝卜，也没有理由，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