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野鬼》成以言述

4、人偶

　　说起来，鬼魅认识他也有百年之久了。第一次见他大概是在他十来岁的时候，那时的他们都还活着。
　　记得那年红缨乃是洛阳一大青楼的头牌花魁，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正当她红火的那段日子，她遇见了那个孩子。
　　那年冬夜，天空飘下鹅毛般的大雪，连接后厨和主楼的走廊边堆起了厚厚的积雪。细细看去，上面有几个脚掌印。
　　红缨紧了紧厚重的袍子，朝后厨快步走去。
　　“真是饿死老娘了，那群老爷子搞劳什子，竟然让老娘整整跳了三个时辰！一群王八蛋，都他妈到花甲了，还来逛窑子，真是为老不尊！”她边走边抱怨道。
　　她行到门前，推开了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她朝里面望去，发现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她顿时被恐惧包裹住了，想喊人，却发不出声。待稍微看清对方的轮廓，她才放下心来。
　　那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他早就察觉到有人来，却也没动，只是盯着红缨，眼神里透着警惕。
　　红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她竭尽全力想看清那孩子的脸，却只是徒劳。
　　直至月光洒进，银白色的光洒在他身上，使得他人能够看到他全身。可即便如此，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因他脸上尽是泥灰。
　　他打卷的头发微微有些发黄，瘦弱的身体已经不能用单薄来形容了，身上只罩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灰布。那真的是一块布，没有袖子没有领口，上面只有几个大洞。就连用来束衣的衣带都不知是从何处拾来的布条。
　　他光着脚蹲在地上，吃着锅里铲出来的残羹冷炙。若不是他的脸和手被冻得发红，还真叫人以为不怕冷。他就这样衣衫褴褛地窝在墙角，浑身上下只有眼睛是明亮的，警惕地瞪着对方，像个野猫儿一样，十分可怜又不愿与人亲近。
　　红缨看到这一幕忽觉有些心疼，她想起了她自己。她曾经也是一户人家的大小姐，后来被人贩子拐了去。被买到了这青楼里。她只得搔首弄姿，取悦那些少爷老爷们。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为了生活，为了能够活下去，哪怕被人说是不要脸，她也得做下去。等某一天有个人因为爱她而愿意给她赎身。
　　只可惜，她等不到那个人的到来。不过这是后话了。
　　她与这孩子最大的相似之处大概就是他们都在为了活下去而活着。
　　红缨越走离那孩子越近。而他似乎是觉得红缨是来抢他的吃食，于是迅速从旁边窗口跳出，在雪地里留下两排脚印子，翻墙而去。
　　红缨还在原地，她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有些惆怅。
　　今天……真冷啊。

　　某晚子时，红尘客栈某间房内。
　　墙壁被贴满了符禄，上面画着难解的字符，以血画成的法阵占满了木质地板，有个人躺在中间。走近去看，那是尊神像，雕刻的是一百年前就已身死魂灭的神官，清城。
　　这尊神像栩栩如生，如同真人一般俊逸出尘。头顶丸子状的小髻用以发簪固定，余下的青丝散落在肩上。一双凤眼炯炯有神，鼻梁高挺，唇角微扬，一副温柔的神情却带着几分疏离。可谓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它外着广袖外衫，内着交领外衣，腰带上挂着两只长穗。神像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煞邪提着堕阳走到了法阵的西南角，他望了望窗外，估摸了此时时间，便拔剑朝手心划了一道。剑很快，仅仅一次就有了一道口子。也许是因为他早就死了吧，伤口处并没有血涌出，只能看见里面暗红的肉。
　　他手心朝下，放在了雕像的额头上，轻念了一句话。
　　“以吾之魂魄，召汝为吾所用，醒！”
　　法阵与黄符似是在回应他说的话，散发着红色的光芒。
　　突然，房间里传出一声声惨叫，是煞邪发出来的。那是魂魄从手心的伤口处，强行离体而引发的疼痛。比绑在木棍上凌迟，比亲眼看见所爱之人离世，比世上所有的身痛，心痛，都要翻上十来倍。
　　叫喊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嘶哑，让听者不自觉地感同身受。惨叫声似怒吼又似哭泣，怒吼咆哮，控诉着自己以往的不公，悲伤哭泣，质问着自己已逝的故人。
　　抽离魂魄会将自己曾经的痛楚放大，大到只能释放它直面它和感受它。而煞邪所经历的种种，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渐渐忘记那些他不愿回忆的过往。而现在他却被迫回忆起来，曾经的慕容炎多么的可怜，多么的懦弱，多么的残酷，多么的无力。
　　他换来了温柔，却导致了她的死亡；他换来了友情，却导致了自己一身伤；他换来了勇敢，却导致了他无家可归……
　　也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有得必有失。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声音渐渐消失，煞邪也慢慢恢复平静，他微喘着气，眉头紧锁。与他正对面的雕像也醒了过来，它早在煞邪痛不欲生时便褪去了木头的外表，露出与人别无二致的皮肤。
　　煞邪有些恍然，他仿佛再次看见了那人的笑，文质彬彬又十分冷然。直到对方歪着脑袋，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才发觉这人，根本不是他的清城。
　　清城不会作出这样单纯的表情，他也不会作出这么亲昵的动作。他对他总是抱着一种疏离感，他也从来没说过“你是我的朋友”这句话。
　　他们相对而立，却一人也未曾言语一二。煞邪是因为叫了那么久，嗓子有些疼，而对方则是……不会说话，但并不代表他听不懂。他再次疑惑地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煞邪看了看他，叹了口气，用冰冷的语气沙哑说道：“从今往后，你便唤作清城。”
　　那人颔首，意为知晓了。
　　煞邪转过身，道：“你就住这间罢。我在隔壁，有事但去无妨。”随即抬步就要走。
　　清城却拉住了煞邪的广袖，道：“啊呃……啊啊啊……”
　　煞邪：“……”
　　看煞邪无动于衷，清城显得更加急切了，“啊呃啊……呃啊啊啊啊。”
　　煞邪再次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清城松开广袖，手舞足蹈一遍。
　　“你饿了？”煞邪问。
　　清城摇头。
　　“你渴了？”煞邪又问。
　　清城再次摇头。
　　煞邪此时内心阴影面积为无限大。扶额道：“何时能说清楚话，何时再找我。”
　　清城见煞邪不懂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一脚踏出门槛就要走，终于说出了一句能明白的：“啊啊吾喔我……”
　　煞邪不耐烦斥道：“说重点！”
　　清城：“咿一……一起，我啪，啪……怕……”
　　煞邪这下明白了，这人应该还只是小孩子心性，见到陌生的地方，想当然的会怕。而煞邪是他第一个见到的人，又是给他取名的人，自然会更为亲近一些。
　　煞邪头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总觉着把这孩子一个人放着他真的会放声大哭起来，于是道：“你今晚和我一起睡。”说罢，他再次转身准备离去。却发现有人扯住了他的袖子。他脸色一沉，总觉着就要抬手打人了，不过还好看在是“清城”的脸的份上没下手。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清城说道：“你又怎么了？”
　　清城微低头看着他，口齿不清道：“吱吱……只一，弯……晚吗？”
　　煞邪揉着鼻梁，非常想打人地说着：“等你何时觉着能自己睡，再给我睡回去。”
　　这下清城高兴了，嘴巴咧了一个大大的弧度，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笑着快步把枕头被子抱到隔壁煞邪的房间内。而煞邪则是一脸黑线跟在他后面，他想砍人，这个人非的是这个和“清城”长的一模一样，名字一模一样，性情却完全不同的人。
　　但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这孩子想说的是“我想和你住一起，因为我怕有人会来害你”。不过无论煞邪理解对了没有，结果是好的就行了。至于这句话，以后总有机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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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学，以后更新会比较慢，尽量保证周更。主角出场，后文提到的原版会用“清城”表示。还有谢谢那两个收藏的小可爱喜欢我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