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妖师》余未休

13、半月须臾

　　是夜，黑夜寂寂，月上中天。

　　石昌房内灯火通明，恰如白昼。

　　他一身青布麻衣伏在案前，发丝干枯，肤色惨白至透明，许是几夜没睡了，嘴边的胡须沾了些尘灰，看着有些乱糟糟的，可一双眸子浑浊中带了些亮光，始终不肯歇下去。

　　他轻声咳了咳，强制性将内里涌动而起的血气压了下去。他后背冷汗涔涔，衣裳都湿了大半，心口处似有千万蚁虫啮咬，手臂上也陡然闪现出一个章形的斑驳印记，他喘了口气，默念心诀来调息体内流窜的真气。这时，一个黑影从他窗前闪过，石昌视线扫到，只是无奈的笑了笑。

　　“还不进来么？老伙计。”

　　那黑影叹了口气，许是见他艰难开的口，身体已是撑不住，这才一拂袖步入了里屋。

　　“现在感觉怎么样？”褚映南运功给石昌输了些真气过去，然后喂了颗丹药，小心翼翼地扶他来到榻上。

　　石昌摇了摇头，嘴唇也没之前那么泛白了，“许是大限快到了，每半年便会经受一次，往后熬着熬着也就习惯了。”

　　见他苦笑，褚映南瞪他一眼，细心地为他掖了掖被子，负手立在他榻前，轻叹一声，“这天罚果然还是受不住。”

　　“天界的法规岂是闹着玩的？你我本就活了千年，按常理早该飞升，可天门关闭，滞留人间便是触犯了天地法则，引得三界不容，当受此罪啊！”

　　“天门关闭本就是天界的过错，这法则之力为何要我等凡人来承受？”褚映南怒火中烧，忍不住拍案低吼，“石老哥，你这才初尝天罚之滋味，便已受不住，据传这天罚一道更比一道厉害，往后又当如何？”

　　石昌虚弱地笑了笑，“我这把老骨头能熬便多熬几年，再陪莫小子和阿离过几个春夏秋冬，不能熬了便同那些前人一般化为黄土一抷，地下喝茶去，岂不快哉？”

　　说着，便又继续补充道：“这事你勿要同阿离他们说起，多个人知晓，也是无谓的操心。”

　　褚映南闻他这番话，又是一阵无奈。他今晚夜观天象，收到了石昌的传音，知晓他今夜的天罚，特来助他。瞧着石昌如今的模样，他也忍不住心悸，这法则之力果真强悍至极，才首次，便差点去了半条命。他与石昌几乎同龄，他算过了，再过一年他的天罚也该降下了，石老哥自是大义之士，能受常人所不能受之痛，他由衷地钦佩，若是他，只怕是死了也不愿受这天罚之苦。

　　褚映南思及于此，突然想起某件事情，不由顿声问道：“石老哥，云扬那里你还是坚持带他下山吗？”

　　石昌神色一凛，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此行过于危险，《妖灵录》一事万不是他可以掺和进来的。不过当然也不会丢下他小子不管，毕竟找齐残图之后，还需要他莫氏一族嫡系子孙的精血开启封印，用得着这小子的地方还多着呢。再说了，这小子天天惹是生非，若没有人照看着，指不定得成个什么样子，还是待在老夫身边，最为放心。”

　　褚映南觉得此言有理，摸着长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云扬心性浮躁，怕是不好管教……”

　　却见石昌已眯了眼睛，哼了一声反驳他，“那小子就算蹦跶得再高，不也有阿离吗？阿离算是他半个爹，他岂敢不听他的？”

　　见石昌维护莫云扬，褚映南只得哭笑不得地点头回复道，“你本就不想让他去，为何硬要拉他上路？还是为了验证之前算出的命数吗？”

　　“你那雾镜林的惩戒不也是吗？”石昌见他质询，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回他。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地大笑起来。只不过石昌身体虚弱，胸口疼痛，于是这笑容便有些扭曲，令褚映南瞧见，又是一通笑话。

　　“不过，究竟如何还得看他这次会武表现，若是过于差劲，那就是我推算有误，你且先不要同他提起。我要看看，莫小子此次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

　　褚映南见他眼里精光闪现，也不复先前的颓然之姿，精气神也好了大半，看他没事，也是松了口气。

　　众派会武么，这次一定会格外精彩的。被石昌这么一说，他想了想，嘴角一弯，突然期待了起来。

　　竹屋后院的空地中。

　　莫云扬此刻正被万千剑网围住。只见那众多刀剑零乱散着，悬在空中，剑光泠寒，直直倒映出他的面庞。这剑虽未动，可这剑尖却又一直指着他，他仅向前踏了一步，便见刀剑凝出的虚影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他连忙御起逐微，死命挡住，这才在刀光剑影中得了一丝喘息。

　　“两位，不至于要这么对我吧？”莫云扬喘了口粗气，连忙踏回原位，见那虚影重新并入剑身，这才放下逐微，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苏袖看他应对不及，当即哼了声，“幸好石爷爷早年收集了些兵器，不然你也享受不到这么好的剑网。你可别停，专门给个让你练习流光剑法的机会，你可别浪费了。”

　　莫云扬咬了咬牙，“你会不会太高看我了？”

　　见莫云扬有些撑不住，虞唤竹纵然心急，也没先前那般担忧了。这几日莫云扬温习五行之术，哪一次不是被苏袖折腾得死去活来，让他斗妖灵、下寒潭，依着苏袖的话就是，如果不能绝处逢生，实训岂不是没有意义？毕竟比武台上，刀剑无眼，若连这林子里的低等妖物都扛不住，上了比武台也只有被他人斩下首级的份。那些天子骄子哪一个不是踏着血路走出来的？

　　他这兄弟体质倒也奇怪，本来好几次都是必死的局，眼看着苏袖就要上去救他了，可他硬是咬牙撑下来了。时间一久，虞唤竹就明白，潜力这个东西果真是深不可测。

　　那几日莫云扬整个人都像是在血水里泡过，浑身伤痕累累，可上了药，没过多久便又生龙活虎起来。虞唤竹称奇，也不太注意。看着自家兄弟的修为一日胜过一日浑厚，他也能感受到云扬的那份决心，从而对夺得众派会武的魁首多了几分信心。

　　苏袖睨他一眼，“这术法一直能延续到第二日午时，你若是不想被困在这里待上一晚，又或是被剑网戳成筛子，我劝你尽快破局。”

　　“这剑网的排阵是按照奇门八卦来的，也不难。褚先生课上应该也讲过，不过我料你应该也不会听，所以你要不就坐在地上？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放心，我是不会笑话你成了个废物点心的。”

　　莫云扬被她刺得胸闷，他也知道这丫头惯会用激将法，可无奈每次都能中招。但她说得也没错，连最简单的剑阵都破不开，不是废物是什么？

　　这么多天，什么苦都吃过来了，又何惧这区区剑网？

　　他重新正了正色，见那刀剑排列虽零乱无比，可仔细看去，竟也有规律可循。他这几日夜间也曾翻过石昌房内的藏书，都是一些记载着九州风貌、奇门遁甲的古籍。他记得，有一本名为《四海异志》的，里面提到过，世间法阵，乾为天，坤为地，寻其阵眼，以灵注之，开、休、生三门既开，可保万事太平。

　　剑网面上无孔，可用人眼仔细窥之，寻出生门所在便能脱身。

　　可这生门究竟在哪儿呢？莫云扬仔细思忖着，向前一步，便见那剑光闪过，他身体后倾忙侧身避过，那虚影刚好从他脸畔切过，落下一缕碎发。

　　纵然是虚惊一场，也令他忍不住凝了眸。他上前过几次，这些剑影都是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不留一丝空隙，他处于万千刀剑的包围之中，一举一动都被其所窥视着。

　　可这刀剑毕竟无心，不会变通，看似无解，实则也应有迹可循。莫云扬眯了眯眼，嘴角弯了弯，御起逐微在身前，将灵力灌注进去，驱使着逐微在剑网之中来回盘旋，那些刀剑受激立即幻出虚影上前拦截，可逐微本就灵动，几次三番自刀剑虚影的空隙中钻过。那刀剑见拦截未果，连剑身也剧烈的抖动起来，似乎下一秒便会万剑齐出。

　　虞唤竹拿了个果子仔细剥好，递给苏袖，一脸迷惑地问她：“云扬兄这般横冲直撞，是要做什么？”

　　苏袖接过，扳了一瓣放进嘴里，将食指竖在嘴前，摇摇头让他噤声，“别说话，仔细看下去。”

　　莫云扬此时已收回了逐微，眼中陡然亮起，只见他纵然一跃，执着逐微往前一推，迎着那漫天虚影，他手心蓝光大作，握紧逐微，将真气灌注进剑身之中，足尖在空中轻踏，以自身为中心，将逐微剑剑气笼了自己一身，然后重重推了出去。霎时，只见那万千虚影在空中被剑气的劲风粉碎得彻底，剑身便抖动起来，在空中迅速移形换影，似要重新幻化布阵凝结虚影，莫云扬定睛一看，见仓促中其中一处地方来不及掩盖，剑光竟有些稀疏，心中顿然，咬破食指催动精血在剑上加强了一道符印，然后向西北方直直地刺了上去。

　　见众多刀剑均在一瞬间停住，稀里哗啦地落了满地，莫云扬就知道自己赌对了，那一处的确就是生门所在。

　　虞唤竹上前看他，看他周身均是被剑气灼伤的口子，血淋淋的，心中既有为他的伤势担心，也有为他破阵成功而高兴。

　　晚间，虞唤竹来到莫云扬房内为他上药。看着他身上的窟窿眼，虞唤竹心中有些气闷，“都快半个月了，天天受伤，天天吃药，怕是神仙也熬不住吧？”

　　“你小子也不知道小心点，我今日看见在那剑网中好几次你都可以避开那虚影，可你偏要迎上去拿血肉之躯做试探，不要命了？”

　　莫云扬苦笑，见虞唤竹气得手下力度加重，不由地痛得嗷嗷直叫，“嘶…轻点…我那不也是为了能早点破阵吗？只有感知到那剑风的方向，才能窥出一丝生门所在。”

　　虞唤竹找不到话说了，只得拍了他一掌，见他吃疼，又收了手将药膏抹在手心对着他的伤口敷了上去。

　　莫云扬见虞唤竹沉默了，知晓好友是为他担心，口气也软了些。

　　好一会儿，万籁俱静下，两人和衣躺下，他问他，“唤竹，你是知道我想干什么的吧？”

　　“嗯。”

　　“真是兄弟的话，你便不用劝我了。每个人的宿命不同，我的宿命与《妖灵录》紧密相连，乱世中我势必会走上一遭，是生是死，命数由天。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这山河永宁，万事太平，人界之地无妖魅出没，三界之内不再战火连天……”

　　莫云扬正憧憬着，却听得身旁人绵长的呼吸声，他捅了捅虞唤竹，问他，“唤竹，你睡了吗？”

　　虞唤竹迷迷糊糊地呢喃一声，“没。”

　　莫云扬这才兴致盎然地继续讲下去，“或许当墟山上再次生机遍出，开满大朵大朵艳丽无比的芙蕖花时，便好似经了一场大梦，后来梦醒了，人归了，一切都是新的模样……”

　　他摇着昏昏欲睡的虞唤竹，“你知道吗，芙蕖是我最喜欢的花，可是听说千年前自天门关闭后，芙蕖便不在人间盛开了，我也是在古籍上才看到的，据说芙蕖盛放，天下太平……”

　　夜凉如水，隐隐传来少年清朗的碎语声和呢喃声，半月时光弹指须臾，而人也须得向前。很快，众派会武的那一日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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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因为有事，所以更新晚了些，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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