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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五章 ...

  •   彼时的青柳还未叫青柳时,家住在东郊外三十里一座无名小丘上,方圆十里独此一户。虎夔军破城那夜,身为猎户的父亲牵着她和妹妹的手就立在家门前,遥望城内狼烟四起。娘亲说明日便迁家,迁到密林深处去,宁可与豺狼虎豹为伴,也不愿做匪卒刀下魂。作为家中顶梁柱的父亲却说要变卖掉手头存下的精美兽皮,换些粮食才好迁家,到时即便在山里头躲上数月半载天下也已大定。

      父亲背着一箩筐兽皮走的那日艳阳高照,他踏着东升朝阳而去,却未迎着西落余晖而归。母女三人等来的,是从城内流窜而出的亡命之徒。娘亲搂着姐妹二人背对着那群好似恶鬼般的匪徒,流着泪说了句是娘亲无用,而后提起脚边的镰刀冲向了那群骑在高头大马上,提着刀大笑不止的悍匪们。

      那一年姐妹二人一个五岁一个四岁,没见过被虎夔军踏碎的城墙街道,没见过被娘亲称为匪卒的铁甲骑兵,更没见过铺满尸首的陇城皇宫。平生头一回见识到鲜血四溅,是她们的娘亲。而后便是那群前一刻还宛如虎狼一般盯着她们瞧的提刀汉子们,他们的头颅滚到她脚边时,脸上仍挂着肆无忌惮的张狂笑意。姐妹二人都不曾哭泣,甚至毫无动容,于是那个被铁甲士卒簇拥而来的墨衫少年一眼便相中了她们。

      而今回想起来,她们并非不知哭,只是惊吓至极,连哭都忘记罢了。过去这些年,却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得知翠脔已死的消息,曲姑娘都比她更近人情些,唯独她这个当姐姐的,一滴泪都不曾落。许是那个青柳早已死在了五岁那年,又许是翠脔死在了四岁那年。

      可眼前女子的悲憾却令她古井无波十二载的心湖重新荡起了涟漪,她捧起曲兮兮梨花带雨的脸庞,眼底的柔情似水竟不自知,柔声道:“姑娘不是向往北晋风光已久吗?待做完此事,青柳便带着姑娘远走高飞。”

      不论是何种缘由,曲兮兮霎时止住了哭声,怔怔的看着她,眼中的悲戚渐渐隐没下去。青柳只觉怀中一空,曲兮兮却已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缄默不言。

      涟漪荡然无存,冰霜迅速凝结。青柳冷笑道:“主子另有吩咐,姑娘若下不去手,便由青柳代劳。”

      那单薄的婀娜身姿显然一颤,青柳微微欠身,“姑娘好自为之。”

      耳边脚步渐远,曲兮兮这才回过头朝门外望了一眼,神色悔恨万分。

      马车娴熟的避开人群,一路飞驰向皇城。饶是古板如吕布英,此刻也心知决计不能招惹女先生半分。于是任由女先生手淌着鲜血,只把车驾的又快又稳。所幸青墨院什么都不缺,若是去了太医院这消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指不定又得费不少心思将此事圆过去。

      到延平门时,沈妉心的面色阴沉的可怕,且苍白无力。紧跟在她身后的吕布英生怕一个不留神,这女先生就直挺挺栽倒下去。从入院门到三十六厢房,待吕布英去取来伤药给她处理伤口时,沈妉心才长出了口气。

      “阿布,那日你可是亲眼所见,赵卉与赵颐都在金瓶楼?没去别处?”

      突如其来的询问把吕布英问的一愣,他皱眉沉思了一番,肃容道:“卑职到时他二人正入门,看那麽麽的神色不似他人假扮,之后卑职在外偷听也确是七皇子的声音无疑,再之后……中途有无离去,卑职难以断定。”

      爬人墙根的事儿本就不光彩,再要这秉公任直的汉子亲耳目睹一场活春宫委实有些为难。沈妉心不由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手上缠裹的细布,面上有了几分笑意,道:“手法不错。”

      年轻郎将少有的赧羞,一面收拾着残局,一面道:“于习武之人而言,这点小伤小痛早习以为常,但先生是文士,怎会伤了自己?”

      沈妉心瘫倒在高椅上,望着房顶,略有不甘道:“我与那曲姑娘吵了一架,没吵赢,但她是个女子,我又不能与她动手,所以就把那些酒菜都砸了。”

      吕布英面露惋惜,似在心疼银子。所幸眼力毒辣的女先生没瞧见,他赶忙收敛了心思,道:“先生还是换身衣衫吧,卑职告退。”

      沈妉心抬起手,袖口处的猩红,红的扎眼,亦扎心。沈妉心就这般走了许久的神,待听见叩门声恍然回神时,手臂才传来阵阵酸痛。

      “先生,七皇子殿下已在小庭院等候。”门外是去而复返的吕布英。

      沈妉心此刻心中正攢着一团无名之火,来的正好!她霍然起身,朗声道:“本先生换身衣衫就去,让他等着!”

      雨未停歇,隐约有乌云压城的迹象,宛如沈妉心的心境。

      倒霉蛋赵颐不知大祸临头,悠然自得的坐在亭中赏景喝茶。见沈妉心姗姗来迟,仍不知死活的出言嘲讽道:“宫中有一奇闻,殿堂不下朝,先生不起床。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沈妉心一撩下摆,潇洒入座。

      “炎炎夏日,难得有这般凉风雨日,殿下不去游一趟金瓶小阁岂不可惜?”

      倒霉蛋赵颐脸色骤变,只来得及与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就又听那嘴上不牢靠的女先生笑道:“又不是三岁孩童,四公主养男宠都人尽皆知,殿下逛个窑子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随赵颐而来的人已悉数退出了小庭院,包括那名方才还在亭下伺候的清秀小内侍。赵颐撇了一眼如亭柱一般仍立在沈妉心身后的吕布英,一言不发。

      沈妉心极为爽快道:“殿下看来有些小秘密要与我说道,吕郎将你也去外边守着吧。”

      以赵颐的身手,宰一个弱不禁风的沈妉心就如同宰鸡宰鸭一般易如反掌,但此处毕竟是青墨院,且给青墨院撑腰的天子陛下还活的好好的,故而吕布英即便嗅出了一丝杀意,也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方才还微风习习的凉风渐渐起了大势,沈妉心撇了一眼亭下的花圃,似有些摇摇欲坠。她不忍心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言,这些娇嫩的花草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无需再故作姿态的七皇子殿下,面色黑沉,眼中凶光毕露,“你究竟什么意思?莫再装腔作势,你到底知晓了些什么?”

      沈妉心不为所动,淡然道:“殿下这是在威胁下官?”

      被文坛士林誉为谦谦君子的赵颐深吸了一口气,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女先生明摆着请君入瓮,若在此时因一怒之下错手杀了这女先生,莫说母后那不好交代,父皇和蔡大家那更是难以隐瞒。这等拙劣手段他若是上当,岂不愚蠢至极?

      心绪复如初,赵颐平声道:“圣人且言人无完人,我赵颐自诩光明磊落,唯独真情难却。今日亲自登门,不求先生体谅,只愿先生将所见所闻深埋心底,要仕途或是珍奇,但凡赵颐有的便绝不吝啬。”

      沈妉心轻缓的哦了一声,“原来殿下不是来威胁下官的,而是来与下官谈条件的?”

      “是,先生大可明言。”赵颐端坐肃容,天潢威严油然而生,乍一眼看去竟与赵宗谦七分神似。

      赫连完颜曾说几个子嗣中容貌与陛下最像的是大皇子赵冶,而性情与陛下最相似的当属七皇子赵颐。起先沈妉心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来,如今不经意撇了一眼,竟觉浑身颤栗。那股自打与生俱来,而后又在天威皇权中砥砺而生的气魄常人难以企及。就如同卖肉的屠夫,无需多言,只一眼便能在人群中瞧出那身浑然杀意。这是万物对于生灵,从骨子里涌出的崇敬。

      可偏偏,沈妉心是老天爷精心挑选出来的意外。

      她莞尔一笑,在第一道雷雨下来时,道:“下官若说了,是不是就又会有人死?”

      雷鸣映照在赵颐的脸上,与他对面而坐的沈妉心却隐在了阴暗里,只有那双杏仁眸,如十二月天里的皑皑白雪,明亮且至寒。

      未及弱冠的年轻皇子显然缺少了厮杀的打磨,只知胜负,不闻生死。与曾两次死里逃生的女先生相较,缺的不仅仅是火候。可骨子里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血无情却早已落地生根,赵颐不敢轻易开口。

      沈妉心泰然处之的站起身,轻声道:“殿下,下官要去照料一下花草,不然死光了,师父必定要责罚下官。”

      年幼的虎狼终于失了耐性,不容置疑道:“先生已见过癸阳。”

      沈妉心嘴角噙笑,转头看向他,“容貌与宋明珏八分相像,可惜了。”

      赵颐唇角含笑,“在先生眼中皇城里的人是否都无情无义?”沈妉心毫不犹豫的点头,他又道:“可在赵颐看来,天下人才最是无情无义,只要吃饱穿暖无病无灾天下谁人做主都与他们无关紧要。天灾人祸时便大骂朝廷无能,君主无用,痛斥官官相护,文人诟病指摘,武者举旗造反。他们岂知,为了一个天下太平,我赵氏流淌了多少鲜血!”

      第二道雷雨炸响。

      沈妉心的面目阴阳交替,她似笑非笑,“在其位谋其政,天下没人非逼着你们赵氏去做这天下之主。殿下若是不愿,大可退出。”

      “先生可知何谓真正的身不由己?”

      沈妉心笑意深长,点头道:“知道,不过是怕死的借口罢了。”

      赵颐愣了一瞬,冷笑道:“若是生不如死呢?”

      沈妉心讥笑道:“宫中这么多自戕的法子,下官不信殿下寻不到一个合心意的。”

      第三道,第四道雷雨接连炸响。

      “殿下是不甘心。”

      赵颐苦笑:“母后不会让我轻易死去。”

      沈妉心上前一步,倾身望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下官定让殿下死而无憾。”

      赵颐双目微睁,“赵颐可能信先生一次?”

      “娘娘诞辰之日,自见分晓。”

      第五道雷雨从苍穹之巅,骤然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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