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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想碎了 ...

  •   一
      文华和文正爷俩都不清楚,余奢之所以会答应文正,是因为那个给他儿子余守年上大学的名额,本来是属于文华的。
      上工农兵大学的指标是江南省下到地区再下到各县的。当指标落到柳河县时,当时县里懂这种事的领导很少,于是找到了有些文化的县教育老局长。老局长觉得上大学的年轻人既应该根红苗正,也应该能够学成有用,于是在把指标下到了各区公所时,要求区公所与原来的中学校负责人商量,推荐原来在学校时成绩比较好的苗子去,最好征求原来中学里老师的意见。大道中学的老副校长翻遍了保管室里落满灰尘的案卷,按要求把成绩好的学生的名字和家所在地的村名报到了区公所,区公所又把指标和学生名下到了公社,公社把指标和学生的姓名交给了有关生产大队的大队长。
      指标到拦水坝大队大队长余奢手里的时候,单子上指明的学生是拦水坝生产大队的文华。余奢看到盖有区公所章的单子上文华的名字时,第一反应是:“上面是不是搞错了?怎么能让文华去上工农兵大学呢?他可是文正的儿子!文正可是资本家的走狗!”他不知道,文华成分不好的信息已经被当时的班主任潘老师修改了,文华也成了贫农的孩子。
      余奢跑到乡里找到了负责人老赵,道出了自己的困惑。老赵很随意地说了一句,“你们觉得不行,那自己找一个人换下来不就得了,这种小事儿还用得着跑来跑去吗?”
      余奢递了一根烟给老赵,虚心地请教了一下,上完工农兵大学后会怎样?
      “还能怎样?当然是回到县乡里做干部呗!”老赵边抽烟边说。
      “那会不会象那些臭老九?”余奢问。区公所、公社和学校里的那些有文化的臭老九过得可不好,甚至可以说很惨,很多人还在山上劳动改造。
      “不会!上面要求推荐的人要成分好,都是穷苦出身,怎么可能成臭老九?”老赵说。
      余奢把这话记住了。回到村里,余奢用自己的儿子换下了文华,同一个村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只是名字做了调整。“两三年后,回来至少可以当个干部也好……”余奢想。
      余奢做完这件事儿之后,觉得还有一个问题,老文家虽然现在不知道这回事儿,但如果有一天知道了闹起来,他也下不来台。于是他开始思索如何对付文正一家人将来的责难。无论如何他还是有些底气的,一来在村里他说一不二,二来文正毕竟还是资本家的走狗,何香也是地主家的女儿,实在说不过去的时候,这也是理由。不过,文正一家如果真闹起来,还是会让他这个村长脸面难以搁下。特别让他不放心的是文正的儿子文华,文华读书时比他儿子成绩好,平时在村里虽然安分,但歪歪道理不少,一旦闹起来涉及到他的儿子还是麻烦事儿。
      让余奢没想到的是,余守年没走几天,文正就上门来了。
      二
      文正来到余家的时候,余奢正在坐在粗厚的用半棵树杆做成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土烟,吐出一口一口浓黄色的烟雾。余奢正在头痛怎么搁平儿子顶替文华这件事儿,但见文正战战兢兢地进了院子,小心翼翼地凑到前来。
      文正弯着腰进院子时,与院里正理柴火的余奢的老婆搭完话,就驼着背勾着腰奔着余奢来了。到了跟前,文正皱巴巴的苦脸上挤出几丝笑容,露出半口长着黑色斑点的黄牙。
      “余,余,余大队长……”文正勾着腰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包八分钱的香烟,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烟是文正头天到镇上的供销社换的。一直到了余奢跟前,他才哆嗦着撕扯开一个小口子取出了一支香烟,那支白里透着黄的香烟面纸上连个文字都没有,更别说图案了。
      “余大队长,我……”文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事儿了。
      余奢右手灭了烟杆上的土烟,左手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接过文正递来的纸烟。
      “老文,你家小子跟我家小年是一年的吧!你打算让他一直在家干活儿么?”余奢自顾自地打断文正的话头。在文正面前,余奢有着无比的优越感。
      “余大队长,我没什么办法呀!您看您家小年少爷都上大学去了,我家小子跟小年少爷是同学,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我家小子正跟我闹腾呢!”文正苦着脸,终于把自己心里的话倒了出来。颤抖的双手翻弄着手里的火柴盒,要从中抽出一根火柴来。文正终于划着了火柴,哆哆嗦嗦地,直到火快烧到手指才给余奢点燃了烟,又赶紧一口气吹灭了火柴,把快要烧到手指的火柴杆丢在了地上。
      余奢故作沉思了一会儿,“呵呵,老文,你看这事儿。”余奢为满脸为难地说,“小年上大学是上面给的指标,而且是点名让我家小年去。再怎么好,也只有一个名额呀!”
      “余大队长,余大人,我家小子可没有上大学那样的福气,我也没有那指望他跟小年少爷一样去上大学。”文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吞了一口口水。“您看,有没有其他的什么机会,让他去长长见识,或是干点儿其他什么的。”
      文正确实没有指望文华去上什么大学,他看到过那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的下场,他不希望自己再被整,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像自己一样再被整得抬不起头来。文正也不指望自己的儿子去当什么官或者发什么财,那些当官的和发财的人也没有落到什么好下场,有的甚至丢了命。所以,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外面长长见识,至于去干什么,他也没有想好。所以这才来求余奢,当然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像你家儿子这样的小子是该出去长长见识,不如让他去当兵吧,我去找上面的人争取争取,据说马上要征新兵了,应该还有机会的。”余奢说。
      当兵,这是余奢看到文正后才想到的。文正虽然背有些驼,但身材本身不矮,儿子文华十七八岁,个子比文正还要高半头,比他的小儿子余守年还高一些,大手大脚宽臂膀,身板倒适合去当兵。
      “当兵?”文正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一条路,他很吃惊,他更没有想到余奢会提出这样一个好事儿。当兵可是年轻人的一个好去处,通常只有成分好的家庭的孩子才有这样的机会。文正从来没有想过余奢会把这样好的机会给他这个资本家的走狗的儿子。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如果儿子文华去部队当了兵,成了革命军人,他家里就是革命军人的家属。军属,这可是在村里扬眉吐气的身份!没有人敢整军属!
      “老文,当兵可好了,比我家小年去读大学都强。你家小子有文化,脑子灵,在部队里混几年搞不好还会当上干部,当了官儿那可就不得了!”余奢慢悠悠地吐着烟说。
      在余奢的心里也盘算着,把文家小子送去当兵,人到了部队后,即便知道了自己的儿子余守年替了他上大学的指标,那也应该没有怨言吧。即便有怨言,有部队管着,他还能闹出什么事儿来?余奢心里为自己此刻的聪明有些得意,从他那围满渣渣胡子的红得发紫的嘴里吐出了一个圆圆的烟圈儿,慢慢地飘向空中,越来越大,最后大到消散不见。
      “干部?我家可不敢指望,我们只是希望他能到部队长长见识,以后生活得比我们好一点儿。”文正小声地说,这可是他的心里话。文正的确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当什么官儿,因为他以前见过的大一点儿的官儿,除了极少数闹腾得厉害的人外,大多数日子都过得并不好,有的比他还惨。
      “老文,我现在不敢保证你家小子能不能当上兵。不过你家小子是我儿子的同班同学,也是好朋友,我家小子在家里没少说他的好,就冲这一点,我一定使力地去为他争取争取。”余奢说,“你回去先跟你家小子说一下,提高提高觉悟!”说完,摆出了一副结束说话送客的样子。
      文正又颤抖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充满敬意地双手递上。这次他是真心地敬,颤抖是因为激动。
      余奢把手中的烟蒂扔在地上,顺手接过香烟。文正正要上前划火柴,余奢却说:“不抽了,你先回去,有了消息我去你家找你。”把手里的烟放到了耳朵顶上,夹在了耳朵与头发之间。
      “嗯!谢谢余大队长!”文正如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向余奢鞠了个躬,仿佛当年余奢带着他在村民大会上向大家鞠躬一样。只是这次与以前不同,以前是被逼的,这次是自己自愿的。
      “谢什么谢,不都是为了孩子吗?”余奢说。这句话是对文正说的,同时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文正回到家里,给文华说起当兵的事儿时,文华既高兴,同时也有些难过。高兴的是自己有了一条出路,难过的是,老爹能放下脸面、仇恨和恐惧去求余奢,他能想见老爸站在余奢面前点头弯腰、颤颤巍巍的可怜样子。
      文华什么都没说,只是猛地点头,“嗯!”了一声。
      按照文华先前的想法,他正准备去找余奢甚至公社的人去论论理,凭什么让成绩那么差的余守年去上大学,而不是让他去?文华想为自己争取一次,不是为了把余守年挤下来,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去上大学。实在不行,就求求余奢,请他帮个忙,给自己一个机会。
      不过,现在没有必要再去了。因为余奢已经为他划出了当兵的路,再去理论和请求,结果都会是一样的。
      “看来这辈子是没有读书的命了!”文华想着。他不能再去埋怨自己的老爹。老爹主动去求人,特别是去求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已经很破了他的能力和做人的底线!而作为儿子,他还能要求老爹再去做什么呢?文华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握好未来的各种机会。
      三
      文华错过第二次他的大学梦,就在他当兵期间。
      几个月后,文华身披绿军装,胸前顶着大红花,在乡亲们羡慕的眼光和老爸激动的、母亲不舍的泪眼中离开了家乡。
      到了部队,经过新兵训练之后,文华到了连队。与文华想像的不一样的是,他没有成步兵,也没有成为汽车兵或是装甲兵,甚至跟打仗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他被分配到了饮事班,学做饭。
      刚开始,文华没想明白,自己不是来当兵的吗?这做饭与当兵打仗可没有多少关系,自己高大勇武的身材难道就要像老家的妇人一般,白白地浪费在的锅碗瓢盆之间,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来当兵的决定是不是个错误。他还找过班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过,这里讲的不是道理,讲的是服从。班长用很简单直接的方式告诉文华,不服从就会有惩罚,罚站、关禁闭、拳头,再加适当地批评教育,提高思想觉悟。文华认识到了饮事班也是做贡献,于是他很快成了饮事班老兵训练的对象,不停地在老兵的教育下练习做菜做饭的技术。
      三年下来,他成为了饮事班的主力,还当了班长。文华变着花样给战士们做好吃的,还帮着战友们写家信。积极肯干有文化的文华得到了战士和领导的好评。
      也正是这些好评,让领导决定提拔这个有文化、肯干事的文华班长。按照连队领导的要求,文华写信告知家人,部队将对他提干,提干后有机会到工农兵大学里去深造。
      听到这样的消息,文华心中的激动几乎让他有些颤抖,不是在乎提干,而是在乎上大学的机会。三年前,他对远不如自己的余守年去上大学的事儿心中一直羡慕嫉妒恨,只恨自己没那命,而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感觉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自己。但文华也隐隐有些担心。
      四
      文正是接到区公所下乡办事的人的通知来到大道街上的。在邮局里,文正小心地颤抖着拆开文华的来信。他担心文华来信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告诉家里。自从文华走后,没有给家里来过一封信,不是文华不想写信回来,而是离家入伍之前,文正专门叮嘱过,“没事儿就不要往家里写信!”离家的儿子,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三年过去了,文华没有回家探过亲,主要还是他在饮事班没有时间和空闲回去,也没有给父母传递过任何消息。但这次是按照领导的要求写了这封信。
      文正将信封内的信纸轻轻抽出来,弯着腰拜托邮局里一位年轻工作人员帮他读一读。年轻人看到了信封上的邮戳,知道这是部队来的信,让文正不要拘礼,认真地给文正念起来。
      当得知文华要提干时,文正叫了一声“糟了!”把读信的年轻人吓了一跳。
      “老爷子,你儿子要提干了,这是好事儿,以后就是军官了。什么糟了?”年轻人问。
      “就是这事儿糟了!我不要他当什么官,我只要他平平安安!”文正说,一把夺过年轻人手里的信,转身就往外走。
      “老爷子,还没读完呢!”年轻人说。
      文正也没理,心急火燎地出了邮局往家里赶,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如何解决文华遇到的这个糟糕的事儿!
      回到村里时,何香正在参加村里组织的劳动,翻土。文正几乎是跑着找到何香,说了声“出事了!”拉着何香就往家里走。村里计工分的人也听到了文正说“出事了!”没有干涉何香离岗的事儿。谁家没有个事儿呢?
      何香脸色发白,她听文正说的“出事了!”但不知道具体啥事,一想家里除了儿子文华,其他的都不是事儿。一定是儿子出了什么事儿?
      文正和何香回到家,第一时间关上门。
      “何香,小华要提干!”文正苦恼地说,说完便蹲在了地上,垂下了头,一脸皱纹如干裂的田地,沟壑褶皱纵横交错。
      “我当时就说不让他去当什么兵,你还不信,还去帮他求人!”何香报怨道,“现在麻烦了吧!如果小华以后象我们这样挨整,那我们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其实,自从文华参军去后,文正和何香便没有再被人拉上台批斗过。余奢在村民大会上宣布过,“文正一家现在是革命军人的家属,是军属,不再是腐朽的封建残余,不再属于应该打倒的旧势力!”这相当于解放了文正和何香。尽管如此,每次文正和何香开村民大会时,也总是坐在会场的最后面,小心默默地听着村民讨论发言和村上干部们的讲话。过往的经历让他们很怕,提心吊胆,害怕某一朝醒来,又被站上了批斗台。
      “我哪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他能去见见世面,没想到他会提干,当什么干部的事。”文正说。
      “哎!”何香叹了一口气,“这可能就是他的命吧!”何香有些放之任之的意思。
      “不行!”文正说,“这不是他的命!我们不能让小华再象我们这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他的声音很大,似乎是从心底深处吼出来的。
      “你想怎么办?”何香问。
      “不让他提干!”文正说。
      “不让他提干,他在部队会不会挨整?”何香担心地问。
      “那就让他回来!”文正说,“只要他回来,谁要整他,就让他来整我!”
      “呜——”何香哭了,“文正,是不是我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怎么就落到我们的小华身上了?”何香泪流满脸。
      “不行,我得让他回来,家里再差也比外面强。”文正说,“何香,小华提干这事儿千万不能对外说,不然以后小华回来会有麻烦。我们就让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让他在家里平平安安地呆着。”
      第二天文正找邮局的人帮着写了封信给文华。
      五
      在部队的文华接连收到了三封家信,内容差不多,都是老爸文正要求文华退伍回家的信。文正的理由很简单,自己和老婆何香年老体弱,希望作为家中唯一子女的文华回家,家里缺劳动力挣工分!
      三封信都是文正让人代写的,他第一次寄完信后,不放心地回了家,把信的内容告诉了何香,两人一起期盼着文华早一点儿回来。晚上,两人躺在床上说起当年那些当干部的人挨整的场景,让他们自己心惊肉跳。文正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他又找人代写了第二封信。信发出去后,他还是不放心,第三天又找人写了第三封信。
      三封信看完,文华心都凉了。他猜到了老爹老妈可能反对他提干的事,因为老爸怕,老妈更怕,他们害怕当了干部将来更容易成为别人批斗和整治的对象,屈辱地活着。老妈在他离乡时哭了好几天,舍不得他走倒是其次,更多的是担心他的未来。但是,文华没有想到老爹老妈竟然这般反对,一连发来三封家信,而且直接要求他回家,连部队都不能再待。这里毕竟是他待了三年、辛苦付出三年的地方,还有他一起同甘共苦的战友,更有他梦想的大学。
      文华有些不舍,但是,他知道父亲的倔强,如果他不回,老爹老妈可能会急,可能会到部队来,甚至以死相逼,或许老爹老妈真会死。文华知道,父亲和母亲心理,父母的怕是他们几十年经历凝结的,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文华本事再大也没有办法改变。
      文华权衡了很久,冷静地思考了几天,最终他没有想到说服父母的办法,在梦想未来前途与父母亲情间,他选择了后者,毕竟他可以拥有未来,未来有很多机会,前途也不可预测,而父母只有他,他是现实的。
      文华向领导报告自己家里的困难,自己是独子,父母年老多病,继续待在部队,家里无人在父母膝下尽孝,回农村参加建设也是为国家做贡献。部队领导唯有叹惜,随后便同意了文华复员回乡的申请。
      最终,文华不舍地挥泪告别了教会他做饭技术的连队,离开了锅碗瓢盆的饮事班,回到江南省永州地区柳河县大道区新民公社栏水坝村木耳山上的家里。
      文华苦恼,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又回到了原点,自己为什么会错过自己的梦想。渐渐地文华觉得这可能就是命,而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不再是自己这一辈人,而是下一辈人,自己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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