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淳于歌

3、妻子

　　我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不知度过了多少时日，直到有一天，一缕天光透进门来，照亮了我鞘上的积灰。
　　灰尘在阳光中浮动飞舞，一个人走了进来，穿着陌生样式的衣服，身形瘦削，面色苍白，面颊出似乎还带着一团隐隐的青色。

　　是个女人。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用帕子将我身上的灰仔细地拭去。她的手指如此柔软，是我未曾感知过的。她对待我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我身上角角落落的积灰全部擦干净后，才有些吃力地抱着我出了屋子。

　　转过一条回廊，她走进一间敞厅，身体忽地一颤，步子顿了顿，继续往前，将我轻轻放在桌上，轻声说：“是这一把吗？”
　　桌旁的男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哼笑道：“但凡你听话些，我怎么会生气呢？下去歇着吧，明日还要出门，可别给我丢人。”

　　女人畏畏缩缩地应了，急于逃离男人般匆匆离开。
　　男人一寸一寸仔细观察着我，从刀柄到刀鞘，又抽出刀身，去看那上面的刻字。
　　片刻后，他抚掌大笑，高兴道：“竟意外淘了个宝贝，这刀上不生尘锈，本以为是后人仿造，没想到妖刀的传说竟是真的。”

　　我很想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从不生尘锈，但我确实不是妖刀，我既无法蛊惑人心，更没办法变成个美人。
　　他却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下月拿去卖给黄老，定能买个好价钱。”
　　我又要继续流浪了，不知道那个黄老是个怎样的人，但听起来似乎并不会用刀。

　　男人极为喜爱我，好像我并不是能杀人的刀，而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连睡觉时也要把我放到卧房，同之前那皇帝一样。
　　女人看见了我，神色有些复杂，犹豫了一番，低眉顺眼地对男人道：“这些东西是我父亲的心血，尤其是这把刀，他最为看重。你要卖别的就卖别的，把这刀留下，好不好？”
　　男人一巴掌扇了过去，女人叫了一声，摔在地上。

　　“你进了我家的门，那就是我的人，整天惦记你那个死鬼老爹做什么？别以为我入了赘，你就能拿捏了我。如今那糟老头子已经死了，那些东西不还是归了我？你还敢拿他来压我？是我平日里太给你好脸色看！”
　　女人哭起来，呜呜咽咽的，不敢放高声。

　　“哭什么！号丧呢！”男人不知哪里来的怒火，冲上去对着女人拳打脚踢，打得地上的人逐渐没了声响，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妈的，老子留你一条命已经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以后休要不知好歹。”

　　女人抬起一张血迹斑驳的脸，仰头看着我，好像我能救她一样。
　　我想到她为我擦拭灰尘时柔软的手，看着我时珍惜却不带贪婪的目光，竟真的生出一些愤怒来，可惜我什么也做不了。
　　第一次，我希望自己真的是把妖刀，可以化而为人，取了男人的性命。
　　但我终究，也只是一把刀。

　　离我被卖掉的日子越来越近。有一晚，男人不在家中，女人站在我面前，十分珍惜地抚摸着我，自言自语道：“父亲耗费半生心血，才收集来这些藏品。只恨我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人，最终连父亲的心血都保不住。”

　　我看见女人脸颊上的两行清泪，淌过那些青紫的伤痕，怒道：“那你就拿起我，杀了他！”
　　我看得出来，那男人和皇帝，和将军都不一样，身边没有护卫拱卫，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以我的锋利，不需女人有多好的身手，也能轻易结果了男人的性命。

　　我知道这句话女人听不见，但感觉自己的刀身在轻微震颤。女人一惊，捂着嘴难以置信地倒退了两步。
　　我也大惊，难道那话她听见了？
　　待我要再说一句话来确信时，女人却转身跑走了。

　　此后的几天，女人都没再出现。
　　直到交易前夜，男人喝醉了酒，回到房间，看着我心满意足道：“明天就能拿到钱了，呵，算这贱人还有点用处。”
　　男人醉醺醺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叹了一声，多好的机会，就此错过了。
　　夜半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房里的烛火一灭。清冷的月光洒进屋子里，照在我身上。
　　我仿佛回到了与将军一起镇守孤楼的日子，看着远处天幕上那一轮清辉。

　　即使早已远离战场，即使知道这里也并非战场，但我已然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气，那杀气中携着一丝温柔。
　　像是被什么原始的冲动唤醒了似的，我体内对血的渴望在躁动，我紧紧地盯着床上男人的脖颈。与此同时，女人也盯着他脖颈。
　　那一瞬间，我又是一颤。分明她是人，我是刀，但这一刻，我却和她灵犀相通，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共鸣。

　　女人朝我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已联系到父亲生前的好友，他会好生安置父亲的那些藏品。”说完握住了刀柄，铮的一声，将我拔了出来。
　　我兴奋不已，在女人手中缓缓靠近了男人。
　　尘封许久的刀锋，刺穿了男人的心脏。

　　但我并不知道，杀了人是要偿命的。女人只带着我，连夜离开了那个家。翻山越水，走了许多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天，一群人发现了女人并开始追赶她。女人被逼到悬崖边上，瞧着万丈深渊底下，奔腾而过的河流。

　　追逐的人停下脚步，最前面的一人厉声喝道：“李氏，你残害亲夫，畏罪潜逃，还不束手就擒。”
　　女人冷笑：“我被打得半死，去警局报案的时候，你收了那男人的钱，随随便便就打发走了我，说不过是夫妻间吵闹。陈警官，这会子倒尽忠职守了？”

　　陈警官脸上不好看，怒道：“这种时候还血口喷人！”
　　旁边跟着的一人看见了我，指着我道：“警官你看，拿刀就是那李老夫子生前搜罗来的，传说是出了名的妖刀，最能蛊惑人心。这李氏说不定就是被那刀蛊惑，才会对自己的丈夫下毒手。”

　　陈警官把目光投向我，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眼神，充满了算计和贪婪。
　　我身上虽然背负着妖刀的恶名，却也价值连城。但此时此刻，我只想放声大笑：“没错，我就是一把妖刀，是我让李姑娘杀了人。”
　　不过，那人说李姑娘是被我所惑，并不是为了给她脱罪，反而是给她丈夫脱罪。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他丈夫从未暴力殴打过她，而陈警官此前在李姑娘报案时，也并未玩忽职守。

　　女人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轻轻一笑，举起我道：“你们想要它？那便来取吧。”
　　她往后退了几步，跌下了悬崖。我也跟着笑起来，和女人一起坠入了湍急的河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