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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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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夜晚,是夏天惯有的夜晚:乡间的星河漫长,微微点亮游泳池的水浪。
水有些凉了,只把小腿泡进去却很凉爽。他们坐在长方形的角落,在水下的膝盖轻轻挨在一起。
池柏文主动去用脚踩他的脚背。白水不甘心地踩回来。水被他们的嬉闹弄得晃荡起来,溅出漂亮晶莹的水花。
“你哪里都小小的。”最后池柏文占了上风,不无得意地说出了胜者的话。
这话对青春期的少年也太侮辱了。白水瞪圆了一双眼睛,然后突然俯下身,双手插进水面,捧着水去泼他。
池柏文没有避开,只很快用手制约住他。
一只手,抓着一只手的手腕,两只手、四只手都没了空缺,就这样僵持着在两人中间。
不知什么时候,一味挣扎的一方、试图压制的一方,不分先后地松下了力气。摁得皮肤都凹陷的手指,开始软绵绵地搭在一起,最后是一点点、试探的交缠,就像小时候玩的翻花绳。
“我的意思是,”不知何时,池柏文的膝盖又蹭了上去,“你的愿望小小的。”
“世界小小的。难过也小小的。像火柴盒里的小人。”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
白水抬起眸,迷茫、却安静地看了他一眼。
“大人的世界里总是有很多理由、很多规矩。”池柏文的声音很好听,平静下来,就显得格外温柔,“为了那样的事情,他们好像能把感情扔到脑后。”
“不理解的,就是坏的。让你痛苦的,也许是‘为你好的’。”
“但如果我是那个人类孩子,就算只有一次,我会为勇敢的小人,对世界……”说到这里时,池柏文对白水笑了一下,“是不是很幼稚?”
白水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才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月亮出来的时候,这里超级漂亮。”
“诶?”
“月亮漂在水上,像一艘小船在水里摇来摇去。我可以蹲在这里看一晚上,都不回去。”
“可是,都是星星的晚上,也很好看。我都想让你看看。”白水露出一点苦恼,“你说,为什么它们不能同时出现呢?”
池柏文惊讶了一些时候,才突然笑出了声。
“幼稚。”他说。
“你也幼稚。”白水不服气地戳他的腰。
他们没头没尾的笑声惊碎了水中的星河。
大海的庞大令人畏惧。小溪却无论何时,总是带来旅人喜悦。
镜头再转时,却是回到了现在。
亮堂而冰冷的白炽灯,落在深色的桌椅上。法袍也被映出格外的冷硬你。
池柏文坐在公诉方。台下坐着眼神同情、好奇、猎奇,唯独没有悲痛的证人。证人席上有一位老迈到让人无法相信她真实年龄的女人。
她73岁,却像93岁,手指枯瘦得像老朽的树枝,从进来起,就一直紧张地相互摩挲,直到看见池柏文才露出一点不知所措的惊喜。
“池、池——”她用旁人难以听明白的方言喊着,就和很多年前,他过去帮砍柴时,招呼他吃花生时的呼喊。
池柏文借翻开档案的动作,低下了头。
直到法官要求陈述案情,他才站了起来。
不是一个很难的案子。在他的陈述下,显得简短得过分。
受害人打从娘胎生下来起,就一直身体不好,总是咳嗽,却又没什么大病,跑得、闹得,就是夜里爱闹咳嗽。
父母一直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下奶奶把屎把尿地把这留守儿童养大。
她把这唯一的小孙孙看得比眼珠子还紧,别说缠绵多年的咳嗽,就是刚生下来那会儿,医生说没气了,都是她用衣服紧紧裹着,紧紧贴着自己胸膛,慢慢“热活的”。
从始至终,她都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愚昧。
愚昧的爱,贫穷的爱,让她迷信乱七八糟的“偏方”。
被害人或许是为了让她安心,也或许真的相信奶奶的理论,每一回都会好好地吃下去。真正是什么原因,现在无法知道。
被害人总是身体很差。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要没有奶奶,我可能早就死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村里去年新来的医生。
他信誓旦旦的一副药,造成了被害人不可逆的肾衰竭。
在小诊所里、县医院缠绵许久后,被害人被送到市医院时,已经没有了救治的希望。
池柏文对着资料,平静、平淡、平板地念着。
……“我就要走了。”
父母昨天打电话来,说不会再那么激动。至少先好好读完高三,考上大学。
“你什么时候过来?”池柏文问他。
“我明年就上大学。我能打工,我会租一套小公寓。”
“我们可以住在一起。”
“每天吃肯德基也行,我会挣很多钱。”
“我走不了。”白水说,“我哪儿都去不了。”
他们的告别,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
村里依然到处灰蒙蒙的,只有水边清澈。
他的世界很小,愿望很小,快乐很小。
他想好好养好身体,想以后学一门技术,剪头发可以,洗车也可以,去工厂给辣条装包也行。他不怕苦。他想让奶奶过得轻松一点。
可池柏文的世界很大,愿望很大,未来很大,想带给白水的世界更大。
当他们的世界交汇,就仿佛整个天空,都想要涌入那方小小的泳池。
那一截被摔断的“再来一根”,就是砸碎水面幻影的石子。
冰棍是菠萝味的,小卖部里老进那一款。直到现在,他还能回忆起那股劣质香精的味道。
池柏文把资料翻过一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混乱得翻到了最后的空白页。可没有人发现。他陈述得每一个细节都和资料上一模一样,没有人发现他的走神。
有位证人是当时被害人的邻床家属。
陪床喜欢聊天,又正好听得懂那个村的方言,听完只觉得愤怒,或许是正义,或许是同情,她替他们联系了当地的电视台。事情在曝光后,得到了当地政法机关的介入。
证人也五十多岁了,除了爱看电视以外,知道的不多,说话也局促,只低着头,坐在证人席上,说着摸不清重点的琐碎细节。
“那孩子很好的。”她小心翼翼地,用着蹩脚的普通话说道,“从没见他哭过。总笑。见谁都笑。连隔壁病房的老刘也喜欢他。医生护士也喜欢,打针都轻些,也给他放想看的电视。”
池柏文打断了她。他很平静,很专业,用更精准的问题,引导证人说出法庭需要的证言。
“你们不知道。有些话得说的。”下去的时候,证人还有些怨怼,“你们总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去过真正的乡下,没有见过他,我不说,你们不明白。”
池柏文垂眸,整了整手里的资料,直到法官喊了“肃静”。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审判的过程也很快,受到关注,不过是大家想要同情,或是嘲笑受害人奶奶的愚昧。
最后的证据是一段采访。原本只是作为当事人的证词提供,却被提交的人嫌麻烦地多保留了一些后续。
“你好,白水。”
播放视频的时候,池柏文才抬起头。
视频里的骷髅,冲问好的记者,或是镜头,和此时此刻,镜头以外的人,很小地笑了一下。
对很多问题他已经无法用声音来回答,只是从疲倦里,尽全力打起精神,用微弱的手势回答记者的每一个问题。
他正式辍学后在家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觉得身体好了一些,去了离村里不远的特殊学校当清洁。他在那里自学了很多,手语也很熟练。
他很有礼貌,记者关切一句,就会比划一个“谢谢”;也很爱笑,如果比划了一个“你猜”,记者配合地歪起脑袋,就会弯起眼睛。
他的奶奶在视频开始播放的时候,已经捂着脸,低喊着“我的宝儿”,混乱地啜泣起来。
池柏文没有看她。
他轻轻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一只钢笔,没有表情,只是看着。
那是白水在镜头里留下的最后画面。
他插着鼻管,两眼凹陷,肋骨分明的胸膛上贴着繁密的器械,苍白、虚弱得像一只黎明里的鬼魂。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手比划出一点点的弧度。
比划结束后,他最后露出了一个笑容,消瘦到能看清骨头形状的脸上,仿佛还能看到证件照里,曾经那个漂亮灵动的男孩。很难想象有人在离开之前,还会给人留下这样纯粹的笑容,和这样调皮而快乐的,遗言:
“肯德基,很好吃。”
池柏文轻轻地把笔放在了一边。
法官宣读判决结果很快:“根据《刑法》第三百三十六条之规定,裁定如下:……处十年有期徒刑……”
庭审结束后,池柏文站起来,一点一点地收拾好东西。白水的奶奶经过时,含糊不清地哭喊着“谢谢”。
池柏文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拎着公文包,与走廊里遇到的人一一点头,直到走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他把公文包靠放在一旁,打开了水龙头。
水流的声音那样大,像滔天的海浪,撞碎在礁石上,发出能掩盖世界的轰鸣。
在很短的时刻里,池柏文一直笔挺的肩膀突然松懈了下来,就像是有一颗渺小的灰尘,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以至于他无法承担起这份重量。只能被压低、压低,然后压垮。
他很深地、很深地向水埋下去,却始终没有靠近。只有放在台上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只有被压抑到极致的、像是没法呼吸、像是要干呕出内脏的悲鸣。
水中的月影,彻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