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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59 ...

  •   看完这个视频,池柏文起身,去浴室里给浴缸放水,顺便点开了手机,放着母亲的语音消息。

      无非是看到别人带孙子的羡慕、催婚。语气里大部分时间是放低了的卑微,有时候又会突然听起来歇斯底里,连发几条,追问他朋友圈全单位合照里的男人[们]是谁。

      池柏文没有回复,只是点开了另一条。

      “池子,”消息里的人听起来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触犯了什么,“今年的同学聚会……你来吗?说真的,这么多年了,大家早就忘了。见一见也好,你说呢?”

      “对了,宁珞……也来。这么多年不见了,你——”

      语音在这里断了。

      池柏文脱..下衣服,将自己沉进水下,浴室的高档瓷砖被水面扭曲,灯光有若夕阳。他闭上眼睛。

      “喂。”

      池柏文恍惚地睁开眼睛。水上突然变成了游泳馆破旧宽敞的房顶,摇晃的水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正用难以形容的干净眼神,宁静地看着他。

      很难不联想到水:透彻到再多也能一眼望到底,纵使是尖石子、碎玻璃,也同样毫无反抗地将其纳入……

      池柏文猛地钻出水面,转身趴在池壁上,水珠从他下巴上不断滴落。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有些无奈地说:“又是你。”

      白水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少年人清瘦的体型,就像用漂白水浸泡一个月的柴火棍儿,没什么看头,还显得病态。

      “我听说,你是城里来的哦?”白水笑眯眯地问。

      “……”池柏文没有理他,只上了岸,往更衣间那边走。

      “我问你,肯德基是什么味道?”白水跟在他后面,蹦蹦跳跳的。

      “我们这里的小卖部,有卖‘肯德鸭’,是那种一块一块的辣条,你吃过没?”白水不管池柏文的冷漠,自顾自地说。

      “以前同桌给我尝过几块。后来、”白水说到这里时,有明显的落寞,“后来就没吃过了。”

      池柏文换好衣服,沉默地背上包,往外走。

      “喂。”他的衣摆被从后面拉住了。池柏文沉默地转过头。

      “那种细细的、绿绿的甘蔗,你有没有吃过?”

      池柏文转头要走。

      “一起去么。”白水可怜巴巴地说道,“反正你也不想回家。”

      池柏文的眼睫动了动。

      回过神,池柏文用手捏着乡村小卖部的廉价冰棍,站在上山小路的茅草面前,露出了一个震惊又恍惚的眼神。“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眼神是这么说的。

      “来啊。”白水早已跑到上面,站在一簇金银花前头冲他招手。

      背着树荫,这孩子漂亮得和这村庄格格不入……笑着的模样,就像古代神怪故事里的精灵,随机带一个看顺眼的路人回家当伙伴。

      池柏文在这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

      它们依然干净得过分,和旁边脏兮兮的泥土形成鲜明的对比。即使回到这片乡下来,他依然在努力排斥这里的一切。

      并非这里的人不愿接受外来人。

      而是他始终在孤立这里的一切。

      “玩一下有什么不好。”这时候,白水已经在原地蹲了下来,微微噘起嘴,“城里有城里的游戏,乡下有乡下的游戏。”

      “城里就那么好吗?”

      池柏文的脑海里,被这句话勾起一些画面:被刻上“变态”的课桌;走过走廊时,指指点点的窃笑;冷漠的同学;严厉的老师;歇斯底里的父母……

      池柏文直起身,朝泥泞的道路迈开了第一步,走向乡下野蛮生长的植物。

      “城里不好。”

      池柏文坐在树下的巨石上,鞋子脏兮兮的,衣服裤子都是村里集市二十一套的地摊货。

      “肯德基也没那么好吃。不过,你要想吃,以后我请你。”

      “诶?”回答他的声音,是从树上传下来的。

      “说起来,认识两星期了,你怎么都不写作业?”池柏文仰头看他。

      白水坐在一根纤细的树枝上,看得人不由捏一把汗,可他自己却坐得安稳。“我已经不上学了。”

      池柏文有些惊讶:“怎么?”

      “我身体不好,奶奶让我先休学。”

      “你看着挺健康的。成天爬上爬下。”

      “也就夏天好点儿,平时老咳嗽,吃了好多药都不见好。”白水晃了晃腿。

      池柏文的眼神里露出显而易见的担心:“得去医院检查。去市里的医院。”

      “哪有钱啊。又没那么夸张。”白水笑,“喂,我要下来了,你接我。”

      池柏文想也不想,已经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从树上跳下来的人。

      像一滴水滚落在袒.露全部的叶片上,白水落在他的怀里。太阳在他们的头顶。碎光从叶片里挤出来,落在白水苍白的皮肤上摇摇晃晃。

      池柏文低头看他,双臂没有一直松开。

      漫长的沉默。不知是只发生在池柏文的感觉里,还是现实里也真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

      白水的脚触不到地面,被抱得悬空在他怀里。白水似乎有点儿茫然,晃了晃腿,但又开始觉得这姿势有点好玩。

      “那你现在,觉得乡下和城里哪里好玩?”白水笑眯眯地问。

      “这里。”池柏文低声说。

      “诶?”白水一下来了兴致,搭在他手臂上的细瘦手指,攥紧了他的短袖,“为什么?”

      “这里,没有那么多视线,也没有那么多好奇。”

      白水听了这话,却像是难以置信。他的笑容难得停滞了一下,睫毛颤动了好几下,才小声说:“连这种地方都能超过的话,城里也太可怕了。”

      夏季里紧密相贴的温度太高,即使是树荫也无法排解。很快他们就流下细密的汗水。

      “好热。”白水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

      池柏文像是被突然惊醒般的把视线移开,转向身后高高的树冠:“去游泳?”

      “嗯!”

      池柏文先是收紧了手臂,才往下把人放下。

      他们来到游泳池,依然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游泳的时候,阳光静谧地被池水折射出金色的鳞片,在墙上、池底追逐。他们相对彼此游动,在水下缓缓地游动,像两条住在珊瑚群里的小丑鱼。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已经近在咫尺,仿佛屏住的呼吸都已经相触、开始缠绵。

      白水的眼神懵懂到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又清澈到仿佛他已经理解了一切。

      “哈……”池柏文猛地游向水面,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没有了泳池,没有了白水,只有自己公寓的白色浴缸,和一旁吵个不停的手机铃声。

      “开庭日定在9月14日。就是下周一了,你好好准备。”

      “好。”

      第二天,池柏文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晚了,所里的上司和同事起哄让他罚三杯。

      他没有拒绝,笑着喝了下去。

      他在所里一直挺受欢迎,纵使是团建,也有上司特地来嘉奖几句,同事们不要钱的话往外扔。

      池柏文逐渐恍惚的视野,却慢慢变窄、变小,最后只剩下那些呛人的烟、露出牙龈的笑、没有笑意的眼。

      “上个厕所。”他这么说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空气太压抑。池柏文一只手扶着墙,慢慢把自己往外挪,一手拉扯自己昂贵的领带。

      “……池柏文?”身后传来了一句明显迟疑的呼喊。

      他慢吞吞地撑着自己转身。

      乍看,有些陌生了。

      陌生人先是惊喜的“真是你!”,紧接着,又是尴尬与期盼的一句:“你……还认得我吧?我是宁珞。”

      “哦……”果然,池柏文很快陷入了回忆的恍惚。

      涌入脑海的,却不是关于这个人的事情。

      “你变了好多。”依然是田野上,白水赤着脚在田埂上踩来踩去,看得人直皱眉。

      “你之前,绝对不会帮你外婆砍柴的。”

      “总不能让她来。”池柏文跟在他后面,皮肤晒黑了许多,显得越发英朗,也显得更融入了一些。只是又穿上了来时的衣服,暴露城里孩子的本质。

      “也帮你?”池柏文往前伸手,捏了捏那家伙细瘦的胳膊,“你也是和奶奶两个人住吧?”他没有把手拿开。

      “不用啦,”白水说话时,温温吞吞的,带着点儿方言口音,又发不出鼻音,听着总有股撒娇的朦胧,“我做惯了。”

      “啊!”他突然抬起头,“我前天放的地笼!”

      池柏文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匆匆穿过那片高高的芦苇,朝小河跑去。

      芦苇很快淹没了他的身影。这让池柏文追过去的脚步急切了些。

      拨开最后一片芦苇,就看到白水盘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一条腿曲着,嘴里发出很低的痛呼。

      池柏文几步做一步地跨了过去,半跪在面前:“怎么了?”

      白水有些告状的意思,从下往上地看了过来:“我都没注意,有一块碎酒瓶,我还以为是石头的。”

      状还没告完,池柏文已经撕开了衣服的下摆,开始帮他处理伤口。

      昂贵的衣服。和小诊所的纱布,和家里那些十几年年纪的床单布,感觉都不一样。还带了一点儿洗衣粉的香气。

      白水也用这个牌子的洗衣粉,可几乎没有在自己身上闻见过。他从小就是个药罐子,头发丝里都泛着苦味,也没几个人愿意做他的同桌。

      白水的脚趾在他的手心里,一点点地蜷缩起来。

      他想要抽回来,池柏文却握着他的脚腕不放。

      他用指腹,一寸、一寸地丈量他的脚掌,像一台老迈的指纹打卡机,需要一条、一道地记住那枚指纹。

      白水有些惶恐的怯意,像站在几十层楼高的雕像脚下,像站在须鲸的面前,像他正站在一条细细的石缝面前,但总有种预感告诉他,石缝底下是比村头那座五指山更高的高山,如果他走近,就会将他吞没。他的存在从未如此渺小过。

      不知道为什么,白水被那股庞大的恐惧感攫获,以至于没头没尾地流下了眼泪。

      池柏文僵住了,手像石头一样停在原处,眼中是对已经发生过一次事情的恐惧。

      白水像是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他把下巴轻轻放在膝盖上,用那双干净到难以置信的眼睛望了过来,双手往前垂着,指尖摸索着碰到了池柏文的膝盖。

      池柏文不自觉的僵硬渐渐融化,他像要挪开那只手似的,伸出一只手,却只是同样用指尖与他的指尖相抵。

      没有躲开。

      一滴汗从他的鼻尖上滴落。

      池柏文松开了一只手,觉得自己这一生里还从未有过这样柔软的时刻,像是心脏已经化作了水,汹涌地在血管里泛起风浪。

      他轻柔地拭去那些眼泪,却把眼泪的原因,同样淹没在彼此的心里。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一个鼻音朦胧的问题。

      在坐上那趟巴士的时候,池柏文已经暗自发誓,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那件事。

      但看着白水的眼睛,池柏文只是依稀回到了半年前。

      起初只是看不惯。

      一个瘦弱、懦弱、气弱的家伙,在体育生兼富二代的交际花世界里,是个不起眼到堪比蚂蚁的人。

      发现了一次那家伙被人欺负,顺手护了一次。那家伙就开始黏了上来,畏畏缩缩地说着“他们又要打我”。

      或许保护弱小,是池柏文生来的本能。他很难抗拒行使正义感的机会。

      帮得多了,最后就是那个下午。

      依然是畏畏缩缩的,半拉身体藏在柜子后面,在无人的教室里,怯懦、结巴地表白。

      池柏文像是傻了一般,呆愣在原地。比起考虑眼下的这件事,他更惊恐地发现,在被同性表白的时候,比起厌恶,他甚至连一分排斥都没有产生过。

      他的沉默被当做了默认。

      那家伙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鼓起勇气,满眼写着喜悦,靠过来、靠过来,直到近在咫尺,直到马上就要相接——

      “你们在做什么?!”紧接而来的暴吼是噩梦的开端。

      “池哥、池哥,”那家伙是哭着对他说的,几乎已经给他跪下,“我不能被发现,我会被我爸活活打死,求你,池哥,我会死,我真的会死,求你救救我,求你……”

      他站着,沉默。

      那天的办公室,在那人说“是他逼我的”时候,沉默。

      被父母压着要去“改造学校”的时候,沉默,但转身逃开,身上仅有的钱,不够逃离,只够一张投奔亲人的车票。

      很长一段时间里,池柏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每一天都过得恍惚。想今后的学业怎么办。想被抓回去送进那种地狱怎么办。想自己还没弄清楚的性向怎么办。

      想看到很多的水,想被很多的水包围,直到忘记所有的烦恼,直到彻底地给世界一次报复。

      那时候的他,总是活在未来,满脑子都是未来的事。

      但最近,他好像不再费心思去想那么多。

      今天去哪儿,买什么、吃什么,什么事情让他开心,什么话题让他高兴……他开始活在当下,满脑子只剩下这一天的事情。

      “我来,是为了……”

      他的手心很轻柔地,顺着脚掌逐渐往上,直到能把那点不明显的腿腹拢入其中。

      夏天的汗水细细地打湿他们的头发、衣服,纵使是河边,也依然改变不了这份灼心的燥热。

      但他近乎虔诚地伏下了身,唇轻轻地落在那截膝盖上。

      “为了遇见水。”

  • 作者有话要说:  剧中剧下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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